

周兵:纪录片让演员张嘴说话
作者:王小峰(文 / 王小峰)
( 纪录片《外滩佚事》剧照 )
事实上,纪录片中启用演员表演在国外已经司空见惯了,周兵的这种方式并不新鲜,引起争议,更多是因为它是一部大投入的制作,表演多于史料展现,并且进入电影院线,跟平时我们在电视中看到的纪录片大相径庭。
谈到他这次大胆使用演员拍摄《外滩佚事》,周兵说:“1993年《东方时空》创办,时间和陈氓是两个具有创新精神的领军人物,他们希望电视节目应该有突破,于是有了脱口秀节目《实话实说》,还有一个就是演员扮演的纪录片。后来崔永元带着一批人拍了10部有演员表演的纪录片。出来后,遭到学院派很多人的反对,说这不是纪录片。2000年,演员表演的系列纪录片《记忆》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反响还不错。时间不甘心,让我去拍《梅兰芳1930》,我吸取了前面的教训。从手法、剪辑方式上,当时我采用了一种MV方式,但和MV又不一样,我大量采用这样的方式。后来我把它总结为虚拟化再现,或者叫意向性再现。这样的方法和史料、口述及影像资料结合,节目出来后当年的反对者就接受了。专业上讲,从那时到现在,《敦煌》、《台北故宫》,我一直在用演员扮演。有一个心结我一直不敢突破,就是演员不能开口说话,不能用大段的演员旁白和台词推动情节的发展、历史事件的表达。但这次拍《外滩佚事》我就突破了这个尺度,其实在国际上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它是一种类型。我的想法就是能不能让中国纪录片丰富一种类型。”
对于人们对《外滩佚事》争论的真实性问题,周兵似乎早就料到了。他说:“有一次在一次全国的学术会议上,陈氓好像说过,到最后真实实际上是一个哲学命题。我个人觉得当做收视习惯和感觉,看起来像真实的。当时第一批纪录片为什么失败,我现在觉得,观众看那个演员表演的痕迹太重,说得不客气一点,当时我才20多岁,那些人是我仰望和尊敬的导演,但拍得有点像二三流电视剧。所以让学者专家看起来不真实,其实事件都是真的。《外滩佚事》里所有事实都是有记载的,都是真的,不是我们导演凭空想象出来的。我们尽量做到所有台词,包括对话都是在文献上有记载的。比如杜月笙的对话、李香兰的审判,都是在传记里有记载,当事人或者记录者有记录的,我们只是把记录变成台词。甚至有些话就是他们在历史情境中说的,还有赫德的演讲,都是原话。我觉得纪录片和非真实虚构电影故事片最大的区别就是这个。”
《外滩佚事》并不是周兵自己想拍的纪录片,而是跟上海SMG合作的结果。既然不是中央电视台拍的纪录片,周兵就有更大的空间在纪录片里进行探索和试验,《外滩佚事》正好给了他一个机会。“我虽然一直在央视工作了17年,我也想通过《外滩佚事》在历史表达和创作观念上摆脱一下央视那种习惯和表达语态。比如说能不能更个人化一点。这个电影,我个人认为,是我创作走向个人化、个人表达、个人感受的一个很重要转折点。从个人化表达来看,有点摆脱过去央视播出的很多纪录片那种特别正儿八经、特别官方的纪录方式。我们内部开会的时候,我跟很多年轻编导说,不要高高在上,认为你掌握了知识或者终极真理这样的口吻去跟观众交流,能不能换一种方式,更亲切,更低姿态一点,学一点草根的方式。其实我们最近也在反思,可能以后我也想找一个更轻松更活泼的方式,我自己总结叫服务的心态。《外滩佚事》在这点上做得还是不够。”
在MIDA纪录片影展开幕式上,《外滩佚事》遭到来自两方面的批评,有人认为是电影,不是纪录片;也有人认为周兵还不够大胆,不够生猛,不够开放,认为他太老实,应该更娱乐一点,走向更自由的平台。周兵说:“中国现在文化界、艺术界,尤其是影视界和电视界,挺让人惭愧的。原创的东西特别少,都在不停地复制,包括娱乐节目,从‘超级女声’到‘非诚勿扰’到‘中国达人秀’。那么,中国人自己的东西在哪儿?当然我这个片子也是在学国外的,没有自己全新的,完全新的表达。但是你得不断地突破一个尺度,我在文化创意上其实挺想有所行动的。我觉得不是CCTV概念出现的问题,是一段时期以来,CCTV形成的创作表达方式让广大人民群众不喜欢了,这是事实。我这两年一直在尝试,《台北故宫》就是很大的尝试——放下身段,能不能把纪录片作为服务大众的工具?我的纪录片里包含着很多我认为中国文化里优秀的经典的信息,但这种信息不能用一种腔调——我就是绝对的、权威的居高临下的腔调,而是用一种更亲切的,我现在能想到的感觉就是互动式的。我表达信息后给观众带来同感,他愿意和我这个纪录片进行情感的交流,我一直在找这样的方式。所以在做《外滩佚事》的时候,我想戏剧是不是这样的方式?或者,电影里有没有这样的方式?戏剧和电影里头我觉得最能打动我的是情感,我在《外滩佚事》里已经尝试用情感,比如周璇、李香兰、赫德。”
( 导演周兵 )
《外滩佚事》里面一共讲了5个人的命运,通过这5个人的命运变化勾画出外滩这个最具上海特质的标志。这5个人分别是商人、洋人、黑社会、艺人。把这5个人浓缩在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确实有很大难度。周兵说,拍《外滩佚事》犯了战略性错误,不该有那么多条线,自己给自己设置了不少麻烦,甚至在找美术人员的时候都没有人愿意接这个活。
但是周兵的意图很明显,这5个人可以让外滩的内涵更立体化。“外滩也好,上海也好,它的性格是极其复杂的,你很难用一种形态讲清楚它,所以我就想借用中国传统道家认为的三魂七魄。外滩或者上海这个城市的灵魂是多面的,特色是复杂丰富的,你可以在不同人物角色上找到它性格的多面性。我就把外滩设计成一个活着的人,他可以欢迎或者观察来到这里的所有人,他以最宽广的,有点像老人一样最慈祥的目光去看,不管是好的坏的,悲剧还是喜剧。为什么选这5个人?是我对上海历史个人化最深刻的感受。首先,外滩肯定是个外来文明,经过第一次、第二次鸦片战争,天朝大国被打了一闷棍,极度自卑下,外来文明来了。片子第一个镜头是大海,我想表达外滩还有中国近现代的进程,是被来自海洋的力量打破的。而且比较巧的是暴风雨,赫德那时候乘船从香港到上海,就是遇到了暴风雨。这是外来文明到这里登陆了,他对这个城市这个滩头是怎么改变的?赫德虽然代表殖民主义者或者英国人的利益,但他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人,到中国来工作是真诚的,他甚至有奉献精神。同时他对中国是很善意的,他带给外滩高效、廉洁、有纪律、契约精神,这都是他带给海关同时也带给中国的,这个人对中国近现代还是起了很重要的推动作用。很多上海学者认为他不能代表外滩,因为他在外滩生活的时间没有在北京长,实际他对外滩影响很深远。叶澄衷毫无疑问是中国第一代买办,从买办转成中国第一代民族资本家,从一个朴实的划小舢板的小商人,变成外滩风云人物,最有钱的商人之一。他自己拥有巨大财富的时候,意识到中国的出路在教育,蔡元培评价他是中国办现代教育第一人,他留给孩子的遗言是诚实朴素。这让我挺震撼的,但是他做生意很精明,很懂得打算盘,这就是上海人性格。还有杜月笙,这个人很复杂,如果他作为中国人有正面形象的话,就是他不做汉奸,帮助国民党去策划谋杀汉奸。看了一个史料让我感动的是,整个抗战下来他去杀汉奸,参与抗日,抗战胜利后他个人欠款银行400万大洋。他也没去问国民政府要,自己用各种办法还完了这笔钱,去世的时候只留下了10万美元的遗产。对这样一个上海滩几十家企业的董事长来说,这有些不可思议。看完李香兰以后,我也挺有触动的,不由得联想起上海的发展和性格形成。我不知道上海人看到这一段会不会生气,我觉得到今天,上海人都没有找到自己的身份定位。海派到底是什么?上海人到底是什么?周立波说过,他是喝咖啡的,实际上喝咖啡的习惯是法国人带来的,喝下午茶的习惯是英国人带来的,喝茶的习惯是老祖宗留下的。包括在上海人的家庭装饰中,很多欧化的家具很受欢迎,现在也是。上海也好,外滩也好,李香兰这样的人物在过去很多个历史时代没有找到完整的定性明晰的身份定位。她被认为是中国人,实际上是日本人,日本为了实现伪满洲国的合法化,就把她扶植成伪满洲国的头号明星,又把她弄到大上海去唱周璇的歌,演电影,实际上是政治宣传的工具。看似这种温柔缠绵的美丽爱情故事背后,就是宣传,就是要搞文化侵略。后来中国人知道了,抗战一胜利就把她关起来审判,说她是汉奸。她最后为了生存说我不是汉奸,是日本人,原名叫山口淑子。这都是她的原话,审判时的原话。这样,她最后就回到了日本,现在还活着,一口纯正的北京话,她后来成为日本议员,成为电视台的著名主持人。87岁了,还给日本首相写信,说你不要参拜靖国神社,这样会深深伤害中国人民的心。老太太走到这一步应该是特别真诚的——不希望再伤害中国人了。她最后是找到了身份定位。”
( 纪录片《外滩佚事》剧照 )
事实上,周兵还有个企图,他以后想去拍电影,正好《外滩佚事》给了他一个往电影方向转变的机会。■
(实习生魏玲对本文亦有贡献) 外滩佚事张嘴说话纪录片纪录电影演员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