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皮亚波:622米井下救援的智利奇迹

作者:蒲实

(文 / 蒲实)

​科皮亚波:622米井下救援的智利奇迹0( 10月12日,获救的矿工与亲人拥抱 )

70多天来,科皮亚波,这个曾默默偏居于智利北隅阿塔卡马沙漠中的矿业小城,炙烤在全世界媒体的关注下。33名矿工被困的圣何塞矿附近,矿工亲人在荒漠中搭起帐篷守候亲人归来的“希望营地”很快成为从全球赶来的2000多名记者的竞技场,每天制造出的垃圾竟然有6吨。“这一切就像置身于一部电影,有点梦幻。”科皮亚波的矿业工程师胡果·欧尔莫斯(Hugo Olmos Naranjo)告诉本刊记者。我们的采访进行时,33名矿工已于10月13日全部顺利获救,科皮亚波城正沉浸于狂欢的余味中。

科皮亚波居住着不到13万人。作为这13万市民的一员,胡果·欧尔莫斯从未料到这会是一次轰动性的矿难。这位经验丰富的矿业工程师在当地人自己开办的阿塔卡马矿业大学任教,在几乎家家户户祖祖辈辈都有人从事采矿业的科皮亚波,他亲见过很多矿难。他告诉我们,在他看来,“矿难就像交通事故一样,无法百分之百地避免,是一件平常事”。实际上,就在33名矿工遭遇塌方被困的头一个月,圣何塞矿还发生过一次事故,一名矿工被炸药炸断了一条腿。胡果·欧尔莫斯甚至早就知道,“圣何塞矿存在着一些安全隐患。作为一个有上百年开采历史的旧铜矿,建造之初的构造就有些问题,后期也没有采用安全隐患的跟踪监控系统,一旦发生塌方,就无法及时预警让矿工逃离。近几年,圣何塞矿曾在不同岩层发生过多次塌方,还造成过伤亡。它一年前被关闭,然后又悄然重新运转了”。“像智利国家铜业公司这样的大型矿,事故率只有6%。而科皮亚波分布着400个私人中小型矿,监管它们是很难的。即便如此,作为一个中型矿,圣何塞矿内仍然具备基本的安全措施,比如避难所和食物储备,这是33名矿工能够等到救援的一个最基础的保障”。8月5日,圣何塞矿再次塌方。欧尔莫斯作为营救小组的成员,负责测量和研究岩石地况,确定塌方所引起的裂缝处会不会继续塌方,并寻找一个通向内部的通道。

240米,320米,直至622米。欧尔莫斯说,连续多次塌方迫使33名矿工向越来越深处迁移避难,他眼见着越来越着急,心随之步步下沉,希望曾越来越渺茫。“矿工一度曾在240米这个深度附近活动过,这时候矿道还没有被完全封死,他们还可以与外界沟通,但这个时间非常短暂,塌方落下的石块很快把口封死了,他们只得往下走。矿井里没有空气,唯一的办法是钻通岩石,安装通风管,给他们提供外部空气。第二次塌方石块往下落到320米深处,如果继续塌方,他们必须再往深处走,生命面临危险。我们与圣何塞矿井公司内部人员讨论过塌方深度,当初还没有人认为会到600多米那么深,最初勘探到的只有300多米。这里的岩石质地很坚硬,矿井内部的压力非常大,随时有再塌方的可能,钻孔的危险性也越来越高。”

欧尔莫斯说,他熟识被困矿工中的一些人,比如值班班长路易斯·乌尔祖阿。在欧尔莫斯看来,这位54岁的老矿工身上集中体现了科皮亚波矿业工人的专业素养:智识、组织和坚毅的精神。“当我们打通矿道的时候,发现他们33个人不是散落在矿井中,而是一直有组织地在一起共同生活了17天。乌尔祖阿正是他们的精神领袖,他把他们组织起来,让他们抵御住把避难区储藏的金枪鱼罐头和牛奶一口气吃光的诱惑,每天仅以极少的食量来维持生命。仅够维持48小时的食物延续了33个人17天的生命,这种精神令人钦佩。”获救后的乌尔祖阿回忆说,当他眼见成吨塌方的岩石掀起的尘埃3个多小时才渐渐落定时,他的经验告诉他,这不会仅仅是两天的等待,而将是漫长的紧闭,正是这个判断为33人保存住了希望。也正是乌尔祖阿,像一名劳工谈判领袖那样,要求赶到现场的智利总统皮涅拉说,“别扔下我们,别让我们失望”。他成为最后一个升上地面获救的人。

在以金银铜矿为经济支柱的智利,矿工的工资水平处于中间。欧尔莫斯告诉我们,科皮亚波矿工的月平均工资为800~1000美元,这个薪酬水平的参照系是,智利最低工资水平为每月300美元。曾在智利生活多年的西班牙语讲师孙新堂给了本刊记者一个更细致的数据:智利矿工一般实行轮班制,每天工作12个小时,连续工作7天,然后休息7天,加班是双倍工资。“智利当地的西班牙语媒体报道说,在被困的33个矿工中,有一名矿工就是在当天快换班时被矿主叫下矿去的。他说他回家通知家人的时候,家人都劝他别去了,但他想,加班一天能挣140欧元,所以还是去了,可见他们的收入是相当可观的。智利矿工的收入水平甚至超过了一些智利中学老师的收入水平”。

​科皮亚波:622米井下救援的智利奇迹1( 被困的矿工们获救后聚集在矿井前挥臂欢呼 )

但这个中间阶层的成员如果出了什么事,比如发生了矿难,“通常还是会以当地媒体短消息新闻通告一声的方式而告终,如果媒体不知道,也就沉默终了”。阿塔卡马矿业大学的年轻教师哈维尔·罗雅斯(Javier Rojas Munoz)告诉本刊记者。他出生在科皮亚波,在这里上小学、中学、大学,然后在这里工作,从他的祖父到他的父亲、哥哥,都未离开过科皮亚波的冶矿部门,哈维尔说,这是家庭传统。33名矿工中的一家人就住在离他们不远的小区,“矿主曾试图否认发生了重大塌方,直到那天深夜,我们才确认有33个人被困井下,我们只能焦急等待和祈祷,以为这又将以当地报纸简讯的方式结束”。

在欧尔莫斯这边,寻找生命迹象的搜救在第17天仍然在继续。“我们把一个探测机器人放下去,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最终我们决定钻孔探测有无生命。当我们打通了320米的隧道时,里面冒出来很多气体,由此我们判断,里面应该还有人活着。”欧尔莫斯说,希望就在这一瞬间被点燃,“但直到这时,我们仍不知道会有622米那么深,我们只是不停地往下钻。坚硬的岩石一度甚至把钻头都弄裂开了,我们不得不暂停下来,整修机器,然后又重新开始,一米一米、一点一点地往下继续钻。”当被问到,为什么到了第17天仍然未放弃搜救时,欧尔莫斯回答说:“智利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地震、海啸、矿难在智利人的生活中司空见惯。每当灾难来临,人们会自发地组织起来,自救他救,团结如一家人。”

( 被困矿工的亲属在收集有纪念意义的碎片 )

8月22日,对被困的33名矿工和所有科皮亚波人来说都是一个传奇时刻。这天晚上,测深定位仪听到了地下600多米深处传来的锤头敲击声,随后,定位仪从地下带回矿工手写的便签:“我们33人全部都活着。”建立通讯后,人们才知道,矿井塌方后,矿工们利用作业用的两台卡车照明、为头盔探照灯充电,利用一台钻岩层的钻机在地下找到了水源,靠找到的地下水维持了生命。“整个智利立即沸腾了,这是不可思议的奇迹。”欧尔莫斯回忆说,“总统皮涅拉当即赶到了现场,如此高层的政府介入在科皮亚波历史上都很罕见。智利所有的媒体和国际媒体蜂拥而至,在现场安营扎寨,分秒不停地报道矿工的井下生活。”哈维尔则说,安静的小城就像在一夜间实现了全球化,“孩子们可开心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飞机整天在头上盘旋,天天像过节一样。而我们的那位受困矿工的家属邻居却只好天天躲在家里,快被纷沓而来的采访给烦死了”。哈维尔说,第一次,他每天都在电视上、网上看到自己家乡的名字,感到自己生活圈里发生的切近的事竟被世界各地人津津乐道。

但哈维尔又觉得,生命的奇迹会发生在科皮亚波,也不是一件特别不可理解的事情。“科皮亚波有近200年的矿业传统,是一个富有矿业知识的城市。”他告诉本刊记者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自豪,“在小小的科皮亚波,有智利藏品最完整的矿业博物馆,它也是世界一流的矿业博物馆。在我就读和任教的阿塔卡马矿业大学创办于1857年,是一位叫Ignacio Domeyko的欧洲人创办的,现在我们的校园里还保留着1851年的老火车头,它从科皮亚波运矿到卡尔德拉,是拉美最早的铁路之一。在我们这儿,你能看到很多纪念碑,比如,1832年在科皮亚波发现智利历史上最大的银矿——查尼亚尔西略银矿的胡安·戈多伊,他是一位贫穷的印第安人。我从小就听到很多有关采矿的神话和传说,比如,科皮亚波的人认为,有金矿的地方都住着魔鬼等等,我相信,这些矿工能够创造奇迹,与他们代代相传的矿业知识和经验有关。”

​科皮亚波:622米井下救援的智利奇迹3( 一名获救矿工在帐篷内阅读亲人写给他的信件 )

在智利的另一端,圣地亚哥的丽莉安娜突然发现,这33名矿工在一夜间介入了她的生活,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在得知他们全部都活着的那一刻,我哭了,真的,我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丽莉安娜在Skype上对本刊记者说,“情不自禁地,我每天都想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吃得好不好,开不开心。”丽莉安娜曾去过阿塔卡马沙漠,虽然同为智利人,她和阿塔卡马沙漠的居民却长得截然不同,“我们属于不同的民族,他们有着黑皮肤和亚洲人般的黑眼睛,长相更接近玻利维亚人,漂亮极了”。现在,截然不同的陌生人突然变得像熟人一般,但又从未谋面,“这也许就是典型的智利”。丽莉安娜说。她说,在她刚出生那年,智利就发生了一场大地震。“今年,先是2月的地震,然后是接踵而来的海啸。那时我正在法国,有一周的时间,我与维纳德玛的亲人完全失去了联系。我只能从新闻上得知,他们什么都没有,特别是没有水,我四处求人打听他们的消息,试图与他们取得联系。我知道那种在绝望中守候的感觉,每一个智利人都曾经历过,所以智利人是敏感的,非常团结的。”

在科皮亚波,总统皮涅拉和他的矿业部长劳伦斯·戈尔伯恩展示出了在商界练就的危机管理能力。作为亿万富商和智利实现民主化以来的第一任民选右翼总统,皮涅拉赢得了矿工们的好感。欧尔莫斯说:“我欣赏他,他表现得非常坚定。他对我们说,无论如何救援工作都要进行下去,无论他们是生还是死。他说,‘我相信智利最宝贵的财富不是铜矿,而是矿工;不是自然资源,而是智利人’。他鼓舞了我们的精神,精神的力量是让33名矿工获救的最重要原因。”戈尔伯恩则在矿工家属的营地弹奏起吉他,与他们一同流泪或庆祝。这位曾管理过10万员工大超市的首席执政官今年3月加入皮涅拉政府后,人们曾戏称这届智利政府为“智利公司”,担心它的商业气质会分裂这个国家的利益。如今在这场矿难营救中,戈尔伯恩表现出了一位以顾客为导向的超市经营者是多么擅长于与不同阶层的人打交道。这次救援行动动员了近2000万美元的资金,智利国营铜业公司Codelco承担了超过1500万美元的费用,剩下的费用则靠社会各界的机构或私人捐助,其他民营矿业公司目前捐助金额已经超过500万美元。就在这70多天里,皮涅拉的民意支持率已由40%多飙升至84%。

在小小的科皮亚波,云集了澳大利亚矿业巨头必和必拓制造的胶囊救生舱绞车,美国宾夕法尼亚雪姆钻公司制造的T130XD钻机,中国三一重工的SCC4000型履带起重机,以及美国国家航空和航天管理局的医疗、工程师和心理学专家团队。33名矿工获救后,他们收到了皇家马德里和曼联的礼物,以及到欧洲名胜观光的邀请。它不仅提醒着人们智利与这些国家的历史联系,还提醒人们,在拉美的边缘地带,一个赢得独立200年、日渐富裕的国家正向发达国家水平靠近。对皮涅拉总统来说,这次救援就像一次政治宣言,他说:“我们会完全采用发达国家的标准。如果智利想成为一个发达国家,它不是仅仅与欧洲国家坐在一张桌边,而是要像一个发达国家那样对待我们的工人。”■

(特别感谢李昂和王殊瑾为本文所做的西班牙语翻译) 智利科皮亚波智利总统井下智利奇迹智利大地震救援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