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遥 望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苌苌)
加拿大诗人作家迈克尔·翁达杰(Michael Ondaatje)的作品,最为读者熟悉的应该是《英国病人》。1992年出版的这部小说令他蜚声文坛,之后又有同名电影推波助澜。当有记者问他,如何衡量自己的成功时,他说,在名作家和好作家之间,他宁愿选择后者。
翁达杰并不是高产作家,自1976年出版第一部小说《经过斯洛特》以来,迄今为止只出了5部小说。最近的一本《遥望》出版于2007年,距离上一本《菩萨凝视的岛屿》时隔7年。这期间,他出版诗集,同时担任文学编辑,与同为小说家和学者的妻子琳达·史伯丁(Linda Spalding)合办了一本叫做《砖》的文学杂志。
《遥望》小说原名“Divisadero”,是女主人公在旧金山时居住的街道的名字,在西班牙语里当“分裂”讲。从词源上,“Divisar”,有“遥望”的意思,一般指附近有块高地,意即,登高从远处眺望。安娜在青年时代被迫与至亲好友分开,她不仅用这种方式投身工作,同时,“放眼远方,遥望那些失去的人。于是,我看到他们无所不在”。
翁达杰一贯的写作方式是从一个单一场景开始,然后看看它会把他带到哪儿,在随后形成的多条线索中抽丝剥茧完成叙事。比如《英国病人》的开场,是一场坠机事件,而在《遥望》中,他写下的第一幕场景是一个女子在马厩被马踢伤。当时,他正在美国斯坦福大学做客座教授,住在旧金山北一个朋友的农场,听闻一则马发狂的故事,触动了创作《遥望》的灵感。随着故事展开,写到法国部分时,他自己都觉得,“老天,这是另一本书,还是同一本?”
安娜和父亲住在加州北面的农场,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父亲收养的一个女儿——和安娜同龄的克莱尔,以及邻居父母双亡的儿子库珀,到了豆蔻年华,安娜和库珀暗生情愫,私情被父亲撞破,父亲对女儿巨大的爱瞬间变成了可怕的暴力。库珀被父亲打个半死,安娜扎伤父亲后,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去,一个曾经充满友爱的家庭于是瞬间破裂,几个孩子从此走上越来越远的人生路。
十分喜爱这部小说的上海作家孙甘露说,这要是新人投稿,没准就给退稿了。这是因为翁达杰独特的写作结构,他从来不是一个线性的叙述者。实际上,翁达杰称自己的小说为“立体派”,章节之间看起来很跳跃,而且他不会刻意修饰某些缺陷,更像是一个多面体,而且对人物命运的发展,没有那种阶梯性的交代。比如安娜再次出场时已经34岁,是一个学者,在法国南部研究一位法国作家的生平。10年生活,翁达杰一笔带过。“居无定所,在陌生的人流中,孤身一人,没有一个知己,在孤独中慢慢树立信心。”他对本刊记者解释说,“就像我们的真实生活,一个朋友几年不见,你再次遇见他时,他已经成了政客,你通常只在私底下嘀咕一声,他他妈的到底干了什么。”
事实上,读者很快就会被安娜新生活里的事件吸引。安娜在法国南部的德缪研究出生于19世纪末的法国作家吕西安·塞古拉的生平。被历史遗弃的人,热爱历史,安娜成了他们的代言人,在书中找到安全感。“埋在故纸堆里,一遍遍地发掘丝丝缕缕与自己无关的过去,因为它们总在原地,不会消逝。”《遥望》的后半本,就是以“安娜式”的传记语言叙述吕西安·塞古拉的人生故事。塞古拉在青少年时代爱上邻居年轻的妻子玛丽·奈伊,但伦理上他们不可能在一起,塞古拉成为作家后,他创作了一系列亚森·罗宾式的侦探小说,笔下的男女主人公,其实都是从玛丽·奈伊和她的丈夫罗蒙生发的。其后,又讲到吕西安·塞古拉的大女儿和妹夫之间的隐情,你发现,这同样是个关于遥望的故事。“发生在年轻安娜、克莱尔和库珀身上的故事,没有结束,就像我们的生活,你尚不知道会如何。”翁达杰说,“唯一把它写完的方式,是构想另一个故事。”很多读者喜欢翁达杰这种反传统小说的美学,但有时,读者对小说人物的期望得不到满足也会激怒他们,所以关于他的小说一直备受争议。
“翁达杰不只是一个叙述者,而是一个用故事编制意境与情绪的诗人。”《遥望》的译者张芸对本刊记者说,“《遥望》的语言很有诗意,两个几乎不相关的故事,缠绕在一条若隐若现的时空链上。过去与现在,加州北部与法国乡村,彼此映照。人物之间的故事、意象都有对应,人和事互相映射,这也是我越往后翻译越觉得兴奋的原因。”在小说的上半部,有库珀去修水塔遥望他家人的情节,下半部同样也有罗蒙去修钟塔遥望家人的场景。尽管对这两个次要角色的心理活动描写很少,但翁达杰是个对男性的悲伤情绪很隐晦的作者,凭这一细节说的是,遥望是相互的事,如果一件事让你痛苦,对对方也是。每个人的遥望看似都是单方面的,但读者却能看到他们心灵之间的桥梁。
“梵语诗学里有个词,‘Gotrask-halana’,形容叫错爱人的名字,字面的意思是‘不期而遇一个名字’,这在婚姻和偷情的故事中,是经常发生的事。这些口误,像一束手电光,射进大脑,揭示里面隐藏的无数事实和欲望。”翁达杰写道。库珀后来成为一个职业赌徒(翁达杰对老千们的牌局有一段精彩的描述),招惹上麻烦,被人打到失忆,在洛杉矶做公益律师的克莱尔和他不期而遇,于是照料起库珀的生活。但是,库珀总是把克莱尔叫成安娜。而在玛丽·奈伊生病时,也总把照顾她的吕西安·塞古拉喊成罗蒙。不管在塞古拉眼中,这对老夫少妻是多么不配,但更多可能是他的渴望扭曲了客观现实。翁达杰对此没有过多评论,只是在不易发现的角落,用关于梵语诗学字眼的一小段解释点醒读者,也是他作为小说家让人觉得很酷的地方。
1943年12月,翁达杰出生于斯里兰卡的一个显赫家族,他父亲在他1982年的自传《世代相传》中,是一个整日花天酒地的酒鬼。父母离婚后,他于11岁回到在英国的母亲身边,其后他们去了加拿大,他在多伦多大学完成学业,之后留在大学教书。早期他写的文论很多是关于摇滚乐的,他深入地探讨过比利小子和莱昂纳多·科恩,文章里充斥着“愤青”心态,颓废、赤裸裸的情绪和脏话。现代音乐对他的主题影响至深,他的第一本小说《经过斯洛特》,就是以新奥尔良的一个小号乐手巴迪·博登(Buddy Bolden)的生活为蓝本创作的。而美学上他则受到像20世纪50年代后期在美国兴起的现代艺术的影响,像劳申伯格和贾斯帕·约翰斯对传统艺术的颠覆和形式上表现出的全景式拼贴,都对他的文学创作无论是形式上还是精神产生过影响,誓言“解放语言的美学潜能”。就精神上而言,在《经过斯洛特》中,他让巴迪·博登捍卫自己的美学形式,代之以传统爵士音乐家一味的颓丧。
而从斯里兰卡回到西方的生活经历,则给了翁达杰地点改变带来命运转变的一种人生认识。所以在他的小说中,地点改变也总是成为主人公命运的转折点,无论是《英国病人》中身处撒哈拉沙漠的来自欧洲的主人公们,还是《遥望》中去了法国的安娜,以及中晚年后离开自小居住的村庄(同时,离开所有的爱的记忆),重新开始生活的塞古拉。为此,翁达杰写作前专门去了一趟法国,当他旅行到德缪时,便决定以这里作为故事的发生地,尽管只在那里待了一刻钟,但在回到加拿大后,在德缪看到的街道和一所带花园的房子,便可以让他生发对塞古拉晚年生活以及前往考察的安娜的生活的所有想象。
说起来,翁达杰笔下的主人公似乎缺少一种亲和力,可能因为他们总显得飘在时空之外,并把自己藏在重重面具之下。《遥望》的女主人公安娜最喜欢的作家是法国作家科莱特,她说:“有时,我躺在你的臂弯,你问我,希望自己身处哪个历史时刻。我会说,巴黎,科莱特去世的那个星期……巴黎,1954年8月3日。几天后,在为她举行的国葬上,一千枝百合将摆在她墓前,我愿置身其中,走过那条林荫道,两边是湿漉漉的柠檬树,然后驻足在巴黎皇宫她住的二楼公寓楼下如科莱特这样的故人,他们的故事充盈我心。她是一位作家,曾评价自己唯一的优点是自我怀疑。”科莱特说过:“没有什么比面具更可靠,在面具底下,她可以把自己置于任何地方,改写成任何模样。”安娜就是从科莱特那里学到了“艺术有时是我们的藏身之所,在里面,我们使自己得到解救,用第三者的声音保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