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06

作者:王鸿谅

(文 / 王鸿谅)

​我的20060( 王鸿谅 在三联生活周刊的日子: 2004~至今 )

路上的风景

李鸿谷总是喜欢说,新闻是个技术活,好比一门手艺,“无他,唯手熟尔”。这话很能鼓动人心,以至于我虽以成年心智入职,依旧有了天真幼稚的期待。等到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才慢慢回过神来,这话太像吊在驴子前面的胡萝卜,近在咫尺,遥不可及。2006年,是我到三联的第三年,职业方向和个人问题的疑惑纠结在一起,过得如火如荼。

我到三联的时间不巧,刚好错过了安贞大厦的时光,只能在同事们的闲谈追忆中,遥想一下顶层复式的奢华,然后,回到三联书店二楼的格子间里,被杂志的出版周期驱赶着,周复一周、年复一年地“上山下乡”。是的,这就是社会部的命运,哀怨和控诉都是没用的,不如备好一本详尽到各乡各镇的中国地图册来得实际。

在前辈们的教导下,初出校门的我很早就认清了形势,安分地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作为信条,鼓起勇气奔向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方,在社会部的大熔炉里锻造出了标准的模样:粗糙皮实、随遇而安,对大巴小巴上的山寨节目视若无睹,在各种交通工具上都能昏睡过去;熬夜写稿欲哭无泪的时候,就一遍遍默念着庄山大哥的名言:“天亮了,稿子就会出来的。”最勤奋的日子,我一个月可以出差3次甚至4次,周二开会,周三出发,下周一回北京,周二再开会,然后周三再出发;最懒惰的日子,再怎么躲藏,也会被李鸿谷揪出来,一个月至少出差一次。也许是我反应迟钝,这样的生活,最初一两年都觉察不出什么问题,每去一个新的地方,都欢呼雀跃,真实的乡土,总比想象中鲜活。

可是时间再久一点,到了第三年,职业的新鲜感消散,年龄又在不断增长,问题就出来了,倦怠感和自我怀疑相叠加,结果就是一连串没有答案的“天问”。那个时候,我就特别羡慕周边的已婚同事,生活是生活,工作是工作,并行不悖,再一想到自己,过得完全不接地气,间歇性的狂躁简直时刻都要发作。回头想想,我还是特别同情李鸿谷,手下的大龄女青年们,总是有各种妖魔鬼怪的周期,轮番地就要跳起来折腾一下,他只能目光炯炯地看过来,哀叹一下,“你们这些坏人啊”。在李鸿谷看来,“天问”都是伪问题,采访写稿才是真问题。很多次的MSN聊天中,他都恨铁不成钢地告诫我,与其空耗着胡思乱想,不如到田间地头去磨炼新闻的手艺。李鸿谷有理解力也有包容心,只不过目光过于犀利,表达过于直接,开出的方子难免就有些不近人情。可事后想来,他说的其实都是最朴素的真理。2006年不出差就作怪的我,全靠了主编的包容和李鸿谷的当头棒喝,才不至于神经兮兮真的辞职,才能逐渐磨砺出更强大的心志。

​我的20061( 曾焱 2002年到三联。曾在法国留学,到周刊后一直探讨与法国文化有关的话题,后又开辟收藏话题,从一无所知的新手成为业内资深记者。主要作品《比利时欧罗巴利亚艺术节观察——谁来定义中国文化形象》、《火烧圆明园150年祭1860年的中国——王朝坍塌》。 )

西藏记忆

言归正传。2006年的我,一整年都有蠢蠢欲动的期待,这一年青藏铁路通车,“到西藏去”成了杂志年度策划的主题,就像2005年的抗战系列一样。虽然社会部的同事们一个个也算见过了大场面,小红旗早就纷纷插到了海外,得知这个消息,还是很没志气地群情激动。谁让那是西藏?

​我的20062( 李翊 2006年进入《三联生活周刊》社会部,自2008年开始着重体育事件和体育人物报道。封面故事《姚滨和他弟子们鲜为人知的故事》,人物报道《风波中的袁伟民:让历史尽可能接近事实》,《黄健华:财富金字塔尖的投资者》等。 )

2006年不管怎么折腾,其实我都是幸运的,因为年后上班第一周,接到的任务就是去西藏,虽然主题和青藏线无关。进藏的念头,从读书的时候就有了,迟迟没有成行,跟周边朋友的各种危言耸听也有关系。这样比较,就显出这份工作的好处来了,各种看起来复杂且遥不可及的事情,都可以变得简单直接。领导一声令下,脑子里立马就清净了,稿子放在第一位,该干什么干什么,没那么多时间制造假想敌。遇上各种状况,自己见招拆招,谁说没有小宇宙,每个人的潜能都是无限的。我想,李鸿谷大约很早就洞悉了这一点,所以把我们赶去异国他乡荒郊野外的时候,都淡定地面不改色。

2月份的拉萨又清冷又清静,宾馆里一层楼就只有我一个客人。服务员很好心地安排了低楼层,提醒我不要剧烈活动。还说,隔壁房前两天本来住了一个客人,结果一来就趴下了,天天在医院打吊针。她说得云淡风轻,我听得心里发毛。还好我在拉萨并不孤独,这里有我的同学们,我读研的那年,人大新闻学院跟西藏有些合作项目,同学中就多了些深沉内敛的面孔,大都是西藏媒体圈中的前辈。达穷大哥是土生土长的藏民,憨厚得像个大家长,在我上飞机前就叮嘱了一大堆注意事项,除了红景天那种常规药物,现在还能记住有两条,“多嚼口香糖,多喝热茶”。虽然不知道科学依据在那里,但心中如获至宝地安定。

​我的20063( 王家耀 2004年加入《三联生活周刊》,前三次出差全是灾难报道。偏重突发事件、灾难、生态报道。代表作《一个乡村飞行员的意外死亡》。曾远赴可可西里,撰写了《淘金、盗猎与可可西里》;2007年离开三联,目前供职于凤凰新媒体。 )

高原反应比预想中来得晚。达穷带着氧气瓶和红景天到宾馆,我还生龙活虎,像个话痨,一刻也不肯歇着。他开车带我在拉萨城里转悠,停在哲蚌寺的门口,就着夕阳下的金光,跟我说各种掌故,还请我饱餐一顿。唉,其实这才是第一次进藏的大忌,第一顿饭就暴饮暴食,半夜恨不得把苦胆都吐出来。那一次采访的主题是藏獒,诸多线索都来自西藏电视台李森同学的友情援助,好脾气的李森被我麻烦过很多次,最离谱的是有一次我再去拉萨,居然忘记了带电脑电源线,他在外出差,很无语,叫部门里的同事开车赶紧给我送了一台笔记本过来。

那一年达穷新添了一个儿子,膝下子女双全,我看着他再为人父的喜悦,内心艳羡。我觉得,那种幸福和满足,一定胜过我写出任何一篇稿子。这次出差意味深远,我是后来才意识到的。我一直都坚信,西藏有一种特别的气场,这或许跟缺氧带来的一系列生理反应有关。当思维变慢了,原本复杂的疑问,突然都有了简单的答案。只不过,那个时候,我拒绝相信。

本来是要从拉萨直接回北京的,结果被李鸿谷喝住,先去成都,考察那里的夜生活,缘由是新颁布的夜总会两点关门的禁令。我只好收起我的高原反应,收起还没有答案的人生疑问,一头扎进了夜场里,半夜出门,清早回来,在重金属鼓点里扯着嗓子地问问题,恨恨地记在本子上。是的,在社会部就是这样,就算偶尔不用做天灾人祸、杀人放火,还有大把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事情,不怪我们,只怪这个社会的新鲜事没有章法可言。一本周刊,每一期都要捕捉到当下的重大问题,就只好逼迫记者们无所不能。

第400期与自我发现

这一年的5月份,杂志有了些新变化,版权页上有了专职的摄影记者关海彤,李鸿谷叫他小关,我们也都跟着这么叫了起来。第一次见到小关是在格尔木,西藏专辑的第一期。跟我们这些女记者比起来,小关又安静又斯文,轻声细语,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后来我们才知道,超然物外的表象下,他其实也是个八卦爱好者,很适合做文字记者。更多摄影记者的到来,是第二年的事情。这种添丁进口,主观上是三联对于图文并茂的渴求,而客观上逐渐改变了社会部八卦的流传方式,一手资料都在摄影记者们手里。看来漫长的旅途中,话痨的总是我们。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回到2006年,我在北京待的时间很少。这一年最奔波的采访其实是第400期,9月份的毛泽东地理。分给我的有4个城市,上海、杭州、南京和广州,一路往南,为期10天。接受了2005年抗战系列特刊的训练之后,这种重新发现历史的题材,对社会部的人来说,并没有特别大的挑战性。虽然达不到李鸿谷那种“无他,唯手熟尔”的境界,至少心里是不太慌乱的。这一次的收获,不仅有那些古老建筑里的典故,还有它们大相径庭的现实命运。

去了之后我才意识到,这次的选题乍看像命题作文,实际上挑战的还是记者的自我发现。这也是三联特别吸引我的地方。很多选题上,主编和李鸿谷对记者要求,强调的都是自我发现。这可能也是三联没有编辑层的好处。每当一些同行朋友聊起记者和编辑不可调和的矛盾,我都因为无法感同身受而保持沉默。等他们问到我这里,就只好说,三联没有编辑,我们的编辑只有主编,主编一般不改稿子,而是直接毙掉,然后就轮到他们无语了。我原以为这在新闻圈里众所周知,被问得多了才知道不是的。我不知道三联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构架,但这种构架,可以最大限度地激发每一个记者的成长,我很习惯,而且很享受。

没有编辑层的好处还在于,拿到选题出门之后,不必一根筋地奔着某个预设的方向被局限,忽略到眼前真正有价值的信息。不过把三联说成这样一个放羊吃草的地方,好像也有些言过其实。李鸿谷是一个有超强逻辑链的人,善于提纲挈领地勾勒采访路线图,如果要归类,那绝对是优秀的策划编辑。社会部新人们的第一课,就是拿着李鸿谷的路线图,乖乖地去找人,补充每个节点上的信息,体现李鸿谷的智慧。但时间久了,每个人被打压过的内心自我,总要尝试着重新冒出来,这就进入了一个博弈过程,在李鸿谷的路线图和自己的直觉之间摇摆,无所谓对错,只是不同的解析方式。从成长的角度来说,这就有些像叛逆期,2006年的我,就是在职业的叛逆期。我能庆幸的,就是三联是一个有包容度的地方。

我在电脑里翻了翻自己这一年的稿子,五花八门,最离奇的是后来还写过民航系统的飞机买卖。采访就是一个高强度高浓缩的学习过程,每个选题背后,都有超出自己经验范围的新知。只可惜这些临时填鸭的知识,若不是自己兴趣所致,来得快也去得快。那个时候我的困惑也在于,自己的兴趣究竟在哪里?什么时候才可以彻底摆脱李鸿谷强大逻辑的万有引力,有独立自信的判断?继续万金油地晃荡下去,心里终究没有底气。

黄静案的疑问

初到三联的时候,我就跟灾难结缘,后来的稿子,绝大多数也逃不过天灾人祸。到了2006年,从内心深处来说,我是厌烦的,这实在是做记者的大忌,没有了好奇心,怎么可能有新发现。

我觉察到自己的这种惰性,是从黄静案开始。这个案件当年很轰动,一名美丽的女老师死在宿舍的床上,没有穿衣服。她的尸检进行了5次,鉴定结论有6份,她的男朋友被当成凶手关了起来,折腾了一大圈之后,法院做出了无罪判决。最初的时候,这个选题都没有在三联的选题会上出现过,这种题材判断上的误差,跟杂志的整体格调有关,“裸死”实在是个太敏感的字眼。我依稀还记得王家耀写过类似题材的稿子,被主编毫不留情地毙掉了,理由是文章中大量出现了“此男子、此女子”,没有“格调”。

我也算个业余的法律爱好者,当然,在科班出身的人眼里,这也等于是专业的法盲。虽然从佘祥林案开始,我就对司法题材产生了某种兴趣,但毕竟没有系统知识,所以常常不知道判断的方向在哪里。佘祥林案是2005年,那时候我还有执著的坚持,选题会上李鸿谷沉吟不语的时候,我还能态度坚定,不是自己多有把握,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么大的事情,三联不应当视而不见。比较起来,我更喜欢自己那时候的状态,可以这样笃定地做出非功利的判断。

到了黄静案,一切都变了。二审结果出来的时候,选题都不是我报的,是刚来的实习生张鹭。李鸿谷犹豫了一会之后,就很顺手指派到了我这里,可我却扭捏着、磨蹭着,从周二拖到周四,才下定决心去湘潭采访。真奇怪,我居然可以找出那么多似是而非的理由说服自己放弃,而且每一个乍听起来都冠冕堂皇。反倒是张鹭同学,很有一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

我很庆幸自己最终还是去了,黄静案是一个很特别的题材,是一个观察法律与人性的难得样本。那次的采访,找人并不困难,当事双方都有许多话要说。死者黄静的母亲这边,满腔怒火,痛斥司法不公;而她的男朋友姜俊武这边,满腹委屈,力证自身清白。连公检法系统中的相关人,也愿意出来说上几句。难的还是判断,到底应该相信什么?

占据了舆论支持的,是黄静母亲这一方。等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高举反对司法不公大旗的斗士,而不是一个悲痛的母亲。但我愿意理解她,一个3年来每天都把女儿尸检报告和照片背在身上的母亲,总得要依靠一些力量才能继续走下去。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尸检照片,我经历过死亡事件,也看到过尸体,可这些照片的惨不忍睹,还是让我脊背发凉。反观姜俊武这边,他和他的父亲小心翼翼,欲言又止,可惜并没有多少人愿意听他们的讲述。在铺天盖地的舆论里,姜俊武已经被打上了“有罪”的烙印。

阴谋论总是最有市场,2006年初做陈易事件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感触,到了黄静案也是一样。越远离事实的人,叫得就越大声。我花了很长时间,一字一句地去弄懂尸检报告,一字一句地去弄懂判决书,才有了后来写文章的底气。我原来想的是从法律的视角观察人性,但到底还是不够自信,现在回过头看,文章还是写得绕、笨拙、不干净。

这一次的采访,很像一剂强心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提醒我,不要因为懒惰给自己找借口,这个职业始终需要最单纯的驱动,放下那些功利的考量,才可能为自己打开更广阔的大门。这也像李鸿谷常说的:“不去试,怎么知道不行?”我也没有想到,这样一次次的累积下来,一直困惑我的问题,现在居然慢慢有了答案,司法题材的稿件,自己写起来越来越有自信,逃离万有引力的目标,好像一点点在实现。

李鸿谷那种天生的无所畏惧,我只在金焱身上看到过。我每次拿起电话联系采访的时候,内心都纠结不已,甚至恨不得对方不要开机。但金焱不同,坐定下来,拿起电话,干净利落地就开始提问。而朱文轶属于另一种,嘴上会叫苦不迭,但脑子转得飞快,再匪夷所思的选题,他也能迅速找到破题思路,在截稿时限内,交出最优质的稿件。“把你的同事都当成彼此磨砺的磨刀石。”这也是李鸿谷常说的话。很对。这班可爱同事的存在,是三联的另一种吸引力。

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其实写600期的回忆,我始终还是没有底气。这个杂志15年的历史里,我还只经历了一半。就算不是新鲜人,那也还是小字辈。前辈们的光环始终让我仰望,而自己的摸索,一直还在继续。写回忆的另一个痛苦在于,我并没有写采访手记的习惯,4年前的事情,很多都只剩了模糊的影像。其实社会部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写采访手记的习惯,因为每一次采访,我们的焦虑、孤独、绝望和绝处逢生的喜悦,都通过短信、电话和MSN,在相互的八卦和倾诉中释放掉了。我们唯一的文字表达,基本上就是稿子。其他的那些,我们好像只愿意与同事、朋友和家人共同分享。社会部的同事们都拥有令我钦佩的心理素质和品格,他们从不以过程中的磨难来标榜自己,而是把这些都转变为饶有趣味的发现,我们在这些话题中寻找到彼此的契合,也就有了相互慰藉的温暖和踏上下一次未知旅程的勇气。■ 三联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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