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岑氏:木帆船家族与航海梦

作者:葛维樱

(文 / 葛维樱 忻怡)

舟山岑氏:木帆船家族与航海梦0( 国家级木帆船唯一传承人岑国和 )

手艺人家

岑国和忙于接木船生意,忙于和主管部门联络,每天规定作坊的上班时间为7点。“7点到9点是辰时,木龙最适合开工。”7点见到岑国和时,他已经戴着老花镜站在船里,研究各种舟船海洋资料。十几个工人不论文员、技工丝毫见不到自家厂子的宽松氛围,桌上摊开的扑克是下午休息的玩具。“这些工人最少也跟了我15年。”岑家从曾祖父岑明锡夫妇开始做船,也不过是清末,然而100多年来却奠定了舟山木帆船第一家族的地位,岑国和成为唯一的国家级木帆船传承人。

岑家的船如果只简介一番,容易产生“一直做各种古船”的印象。其实那些被他们复原重建的明代、唐代的船都只是岑家过去做渔业木帆船手艺的沿用。“在我太爷爷那个时候,我们家还不算最有名的。清朝海禁取消后,道光年间开始造船就兴盛起来。那时候大的造船作坊就有几十个,分号很多,渔民买一条船要用40年的,比汽车的使用年限长。木船每年都要维修调整,渔民又很富裕,所以造船生意一直很好。船都没特别大的,因为舟山本身是很好的渔场,用不着到深海去捕鱼,所以渔船大多十几米长,运输船有20米到40米,这个长度适应这里的海湾,正好在两个浪头距离之间,如果再大进了海就会把自己颠断。”岑国和说,舟山渔港里充满了渔业所需的全部船型。“过去有名的老字号多了,木船世家也不少,每个小港口都有聚集的船厂,过去我们必须在海里造船,太爷爷那辈连图纸也没有,就直接在沙滩上起龙骨,打墨线,就那么做起来。”

现在他家作坊里的船呈现出两个极端,一种是极其精细的各种式样的木船模型,从门窗到帆舵都可以活动,精细美观;另一种是给国外客人定做的木制帆船游艇,完全实用主义路线。虽然被冠以“遗产”之名,岑国和却一点看不出对这手艺未来的担忧。“斧子口,口对口。”即使过去,木船也是小康生活的代表,“只要会用斧头,养活自己和一家人的嘴巴是没问题的”。兄弟三人岑国和是长子,他和三弟岑武国都是造船好手。岑家父亲岑全富快80岁了,是舟山最有名的造船老板,到现在自己依然在船里上上下下地看每个钉子怎么打,打造一些桅杆或舵上需要的重要小零件。

过去只是渔船的岑家木船,现在却渐渐成了海洋文化的标志。“我们管木工叫大木和小木,大木就是造船技术,小木则是精细的小活。我们兄弟结婚时和父亲一起打了两张宁式床,整张雕花有9个弯的大床。舟山岛上寺院很多,好多庙建造时我们也去做,和主持师傅们也很熟悉。”学做船必须大小木精通,而17岁入行的岑家父子,都是样样拿得起的“大把作师”,“这是所有工序都精通才能做整体的总建筑师”。打造木船有47道工序,某一项精通的师傅并不难找,唯独能担起“大把作”的人难得。因此岑家人一直以来日子过得不错。

舟山岑氏:木帆船家族与航海梦1( 岑氏木船作坊 )

“家里解放前有8艘船包出去给人家打鱼,收租金,10个长工,每年要造二三十条渔船,还有20多亩地和院落房产。造船老板干的可不是一般的木工活,不过我爷爷已经打下了家业,我父亲岑阿友继承过来。”岑全富说,他现在还能说得清楚自家房子的位置,岑家过去的船作坊离现在的厂子也不远,都是这一片港湾几公里范围内的。他们也不往城市或繁华地带搬,只愿意守着自家祖业。岑全富排行第三,之所以继承家业,是因为“大哥被国民党在1949年撤退时抓去了台湾,二哥在解放后父亲以一条船给他换取了进渔业社,后来成立海运公司、做公务员的名额”。岑家有几个亲戚在政府部门任职,改革开放初期,就把大哥的妻子、孩子都送去台湾一家人团聚。但造船手艺却是全家的,再下一代都外出念书去了,目前与岑国和兄弟一起造船的还有5个堂兄弟。

森林和海洋的朋友

舟山岑氏:木帆船家族与航海梦2( 岑氏木船作坊为舟山市政建造的“不肯去观音号”木帆船 )

“造船是和森林、海洋交朋友。”难以求大喜功。几年前纪念郑和下西洋600周年时广发求船的信息,岑家把模型送了上去,以5艘木船参加了各种活动,最后的意见却并没有被采纳。“我们说郑和的船不能造太大了,海洋面上的浪和浪之间是有距离的,你造的木船最好是两个浪尖撑住,人才受得了,这个距离往极限里说就是60米。因为我们造船的知道,一艘船只能接4段木头,中国森林资源有限,最高最好的木材,能寻得30米的已经少见,用时还得锯掉1/3。专家们却一定坚持要150米以上的大船,说实话,我们接八九棵树就造出来了,一样的,但是这船一定只能在长江口以内检阅用用,一旦进了大海,尤其是往非洲去的,那个海浪根本就经受不了。强度不够了在海里怎么颠簸?你要是用钢制船500米也没问题。”岑家人坚持以自然的规律思考问题,“至于他们最后造船是不是做个样子宣传我不管,我只说这个郑和乘坐远航一定不合理。”

造木船也并非要摆个模型样子。而现在这样的机会实在太多,那些使岑氏出名的大船有些是巨大的模型船,比如郑和宝船,国家博物馆海洋馆专门为这船建造了主展厅,还有放在上海航海博物馆主展厅里,也有参加奥运会火炬传递的真船。“如果只做模型其实可以不用我们来做。”岑武国只有40多岁,脾气非常好,灵活聪明,他热爱每艘海里能上上下下的船,带我们去见识传说中正在建造的大木船,为舟山市建造的“不肯去观音号”。他爬上爬下的每个细节看。“不肯去”有31米的长度,算是岑家建造的比较大的木船了。这艘船因为是舟山市政府直接管辖的项目,所以有军港可以占用。岑家漂亮的前有龙头和妈祖、中间供奉观音金像的木船,将成为舟山旅游的重点推介项目,就在军港建了一年,国庆节就会交船给普陀山航运公司。

岑家人喜欢木船的心思是遗传,一说起船,无论何时都两眼放光滔滔不绝:“船这个东西都是给别人造,像‘不肯去’这样的大船,我们一年就有一两艘要造,出来就给人拉走了,可是还在心里,就趁没事自己把它复原出来,比例都完全一样。做个模型如果精细要三四个月工夫,可是经常造船的人也想要,也要买走。总也留不下点什么。”

“我们的老材料是福建的红心杉木,轻,到海水里不腐坏。你仔细留心,庙里起的大横梁,上好的棺材也是这种木材。”岑国和说他最喜欢的就是杉木材料,他要自己到福建原始森林里去挑木材,“看好哪棵,要山北面的树,长得慢,年轮紧实,风吹日晒经历得多,10年才长一点;小口径的也不行,我看上的最起码都要上百年的木头了”。问题是杉木已经是国家保护树种,尤其是做船最需要的至少10米以上可以做桅杆的,或者可以做船的脊梁龙骨,但凡岑国和能看上的都在违禁之列。“北面的树又有四面,又以这棵树的北面为最佳。北面长100年的高度,南面只要50年就可以长到。”

比起现在岑家用的马来西亚的巴落木4500元/立方米,杉木价格并不昂贵,只要1800元/立方米。岑国和无论给谁造多么特殊的船,都还是想“要一棵好杉木来做主桅杆”。“建大船之前我去福建山里,树都看好了,27米长的桅杆需要树长到40米左右,三人合抱,什么关系都找了,只是运不出来,砍也不能砍,就算自然倒掉的,连运也运不出来。”一般的木材自然风干5年才可以造大船,“小船用木可以火烤干,但是大船不行,大船是要出海的,需要柔韧度。海水里的虫子肉眼难以察觉,但是专门吃木头。在我们这边东海水淡还好,到了南海、台湾海峡,海水咸度增加了,下海的船一回来你看外面,一个洞也没有,可是你敲敲那板子,打开检查,里面都蛀空了。再好的船不翻底检查,四五年也就吃光了。”现在除了巴落木,还有最适合做船两侧板材的樟木,“虫子不吃,而且钉进去钉子就拔不出来。桉树可以做肋骨,木头不开裂,油分大。梓树最适合做底板,碰破一点,自己会慢慢密住,不会进水,所以小木船受欢迎,就是稍微碰破也没关系,还能水里走,但钢板船底一破就必须靠岸翻过来修。”

复古木船的华丽现状

一直建造渔业用船的岑家父子,1998年第一次接触到“复古”这个项目,是和德国航海家托马斯·霍普合做复原了一艘德国14世纪海盗式样的无机械动力木帆船。“他会说5国语言,汉语没问题,走了全世界才找到我们这里。德国造木帆船手艺太现代化,已经用高级的胶与密质板材,所有的细节配件都是特殊的,我们国内全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并不是现在他们玩的那种通用的普通运动帆船。”

德国人霍普来到舟山时,还在专注做木船的只剩下了岑氏。“我们这么多年造出了名气,还有些人是只愿意用我们家木船的,反正近海捕鱼,或者海钓、旅游,以前挣钱现在就少挣点,但我父亲坚持不愿意改行。”虽然岑家人一点没接过国外的船,但“同样都是爱船的人,互相很容易理解”。从岑全富才开始会画线形图纸,此前造木船都是在沙滩上直接打墨线。“把船后舱、船中央和船头的位置,用木隔壁一拦,就可以造船了”。浙江船以鸟形为主,入水面是尖的,船头翘起,不能搁在沙滩上。“古书虽然多,却没有详细的资料,咱们的手艺人从来不讲究留下细节,我们只知道比例和大概结构,我只好看全世界的造船图纸,外语我虽然不懂,图还是看得懂的。”

“那时设计起德国船很有意思,我和我爸整夜整夜讨论,图纸一点点修改,模型也不断地做。开工就是敲第一斧了,啪地把香槟敲碎,就可以开工了。无论中国船外国船,都要敬神,我们的厂子就在海边,有海龙王和潮神保佑,最清爽圣洁。”岑武国说。浙江的船都有两只眼睛,下水时要择日子专门开光,还要摆席吃酒,才能新船下海。“那船造到2000年完成,达到了国际比赛用船的所有标准。给托马斯自己开回去的,开回德国去没有不知道,反正他到东南亚等几个国家也遇到了问题,还给我们打电话。”这条船连成本一共只支付了十几万元,比起以前做渔船的收入少了不少。“我们本来就是给渔民做船的,船东要什么就来定制,按照大小规制收费,一条小渔船现在卖40万元,80年代也要十来万元,解放前据说最少要200银元。”岑家说造这艘船的目的不在这里,“我们觉得好玩,一开始还有公安给我打电话,让我不要给外国人做船,后来舟山市领导又出来说文化交流什么的,反正我不管,一心只觉得这个船有意思。德国人比起我们的技术来实在太精湛了,和他们一聊一研究,我们才知道材料和工艺的差距这么大了。不过也没关系,我们的手艺好。”

国内现在玩船的人还是玻璃钢游艇的级别。“一来玻璃钢游艇比较便宜,只要不到20万元,木帆船至少40万元一艘,而且很重,一般人玩不了。”所以从托马斯以后,来岑家作坊的游艇订单都来自国外,“澳大利亚、挪威,你现在看的这两个破壳子是从丹麦运来的”。两个灰白色只剩一半的船壳堆在作坊院子里,而厂房里已经造出了完全一样的两艘新船。“但内部人家是自己做的,因为好的配件我们这里买不到。所有钉子和胶都是进口的游艇专用的东西,连一个最简单的螺帽我们也找不到,不能用市场上的货替代的,这是人命关天的东西,所以咱们国家精密仪器也好,精密化工也好,到我们这里就全不行,就算这些东西生产了也出口了,我们小量使用不知去哪里买。”这些现代生产方式的便利给岑家带来了1/3的收入。“我们一年造20艘这样的船就是800万元,利润我总要赚20%以上的。”造现代船就用现代的材料,“但手工还是中国人最好,而且人工便宜,造价比欧洲还是省了至少1/3”。

另一个中国的复古需求是政府或文化单位的官方项目。“造官船虽然价格高,但是要求极多,事关名声。我们也知道这船虽好却不会用于大风浪里。‘不肯去观音号’的造价是2000万元。我们一年造出来,那一两年都得做两三条这样的大船,算是我们的大活。”弟弟岑武国是这条船的把作师,“你造过一些船,能不能给你造就看以前的活,国内生产复古木船的厂子也有几个,河北、福建都有,但是做得最好的肯定是我们。因为船东有个讲究,不会因为你价格低他价格高就买你的,这种船一用几十年,差一点也不行,你给他建好还得经常去检查维修。我们现在做的官船,看起来富丽堂皇,其实还是受到各种限制,比如桅杆我想建39米,可是跨海大桥过不去,只好降到29米。但是相对来说,还是能检验出我们造船的真功夫的!”

“绿眉毛”引发的航海难题

岑家造出来的船由谁来掌舵?岑氏都会驾船,但毕竟不是行家。“我们也就去近处的渔场捕鱼玩。”舟山沈家门等几个大渔港内,驾驶钢质机动船的船老大也都很年轻。能够掌握木质帆船的老人也不多。57岁的郑文兴,曾经在3年里驾驶岑家的木帆船“绿眉毛”远航出海。是舟山市朱家尖港有名的船老大。郑文兴很早就驾驶钢质机动船了,他说:“我们这里渔船更新换代很快,渔民比较富裕,钢船又轻巧便宜速度快,木船就留在近海用。但是木船好在不大用修,用的时间比较长。开‘绿眉毛’之前我也有十几年没有开过木帆船了。舟山附近能自己开木帆船出海的已经非常少了,都觉得费力。”

“绿眉毛”是浙江近海中型渔业运输船的普遍式样,木质渔船很多,但浙江以鸟船为传统式样,又喜欢在船的眼睛上方画两条绿,于是这个称谓就普及开来,成了浙江一带比较出名漂亮的木船式样。2003年岑家为舟山市制造了一条31米长的仿古木帆船,上面也加装了小动力的马达。郑文兴第一年开了20多天到了浙江沿海,第二年走了3个月,一直到广州、青岛,2007年开去了韩国。“木帆船很多年不用,用起来感觉条件一下子差很多。比如速度,我们是上不去的,我能说得很清楚,哪段航线,天气晴好又没有浪,那风帆挂起来就可以航行了,可是我们的机器并没有停掉,完全停掉的只有偶然特别好的一段路,风力什么都正好合适。大部分时间还是需要机器动力。”

普通公务员胡牧是发起建造这艘木帆船的人,也是狂热的船迷,一起驾“绿眉毛”航行。“我们当然是希望船完全按照自然的风力、潮水和帆的动力来行驶,可是现在一艘木船能够出海,本身就不是纯民间的玩法了。我们能停泊在哪些港口哪些位置,都有海军的关系打招呼,如果你自己开着木帆船想随便停,来个公安或什么的钢质船上来就碰你一下,木船一碰就坏。活土匪一样的港湾里的船各自挤占地盘,你看舟山的港口就知道,缺乏良港,咱们国家的木船规范又是1978年定的,船检的时候没人懂,对于30米以上的大船连基本标准都没有。无论造船还是行驶,只有政府能调动这些资源。”

“西方的船自古就以鱼形为主,而中国却是鸟形,总想凌驾于海面。”胡牧告诉我们,“我们总是害怕海,畅游的感觉是缺乏的。”现在中国人仅有的几个木帆船的玩家在台湾地区及海外居多。“海面有航线,别的船有速度,我们的船想自己开着玩是不行的,又有很多限制时间。真正以自然的心态和自然相处,还是欧洲的木帆船传统运动做得比较好,有玩的空间,有大的赛事,什么人都可以参加。”郑文兴说木帆船仅拉帆的绳索就很重:“那根绳绑在舵柄旁边,有撩可以掌控,帆大概200多斤,9条绳子150多斤,要会串好爬上桅杆去挂,一个弄反了都不行,加上木头支架,还有风压,这拉帆快要一吨的重量,都得会操纵。要不然风向一变,船上的绳子就抖,掌握不好就要翻船。”

岑家的船做得虽然好,真要远航,动力方面却难以寻觅好的船长了。“我们现在都以机器带动船身,这样安全系数大一些,帆很多人不会用,反而很危险。”岑武国说,可是他也觉得,“木帆船式样漂亮,我们都是海岛长大的,觉得船还是要能航海的才是好东西”。胡牧一直强调:“最好是一点机器动力都没有的,才能真正感受和利用大海风浪。现在打鱼有远洋渔轮,打仗有军舰,普通人对海的想法都没了。最近钓鱼岛的事情我们船迷都很关注,如果我们都是人人能驾船的民族,哪怕开通个人旅游,驾船上岛去呢。”■ 帆船家族舟山木帆船岑氏上海航海博物馆造船航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