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被隐匿的DNA:张振风案的乡土版本
作者:王鸿谅(文 / 王鸿谅)
( 张振风决心把事情追究到底,母亲很担心 )
抢劫案的谈资
一下大雨,村里的土路就变了形。这雨来得不是时候,9月底正值农忙,玉米收回来,要一边脱粒一边赶着在太阳下晒干,实在来不及弄完的,用玉米棒上的叶子编成串,先挂在各家墙头。王芳(化名)家离水泥路不过两三百米,走到门口,深一脚浅一脚的全是烂泥。9月25日下午,她正在屋檐下和一个推单车的女人说着话,面对本刊记者的到访,错愕又警惕,问明来意,脱口而出的还是一样,“我不是王芳”。
院里的狗警觉地吠着,直到被王芳拍了拍头,才肯安静下来。2007年4月21日那个深夜,狗也是这样吠着,王芳被惊醒,拿着手电筒出来,隐隐看到院墙外人影晃过,吓得赶紧进屋关门。河南农村的房子格局相似,一排土屋三面院墙的四方结构,能上锁的只有院门和房门。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丈夫和儿女都在外地打工,她的床就摆在堂屋里,正对着房门。狗突然不叫了,她心里起疑,“怕是被人下了毒”,又不敢出去,就拿着手电沿着门缝往外照,什么也看不着,她心里着急,听着外面再没有动静,轻轻开了门。结果,躲在门外的人迅速闯了进来,她只能辨认出一共4个人,都蒙着脸,3个人依次对她施暴,另一个走来走去地望风。他们走时还不忘打劫财物,拿走了她仅有的83块钱现金。
歹徒走后,王芳跑到对门邻居吕本兴家求助,连敲门都不敢,是翻院墙进去的,她担心“要是他们还没走远,听到我敲门,还不把我杀了!”吕本兴的妻子开门,看到王芳衣不蔽体,“吓得都不成人样了”。她劝王芳留宿一晚,可稍稍定神后,王芳还是执意回了家,换了干净衣服,在家里呆坐到天亮。吕庄村是柘城县洪恩乡辖区内的一个小地方,等到她叔叔上午打电话报警,消息早就传开了。警方的调查才刚刚开始,村里的风言风语已经甚嚣尘上,她是受害者,却成了谈资,还被丈夫嫌弃。
丈夫吕德(化名)几天后从义乌赶回来,没有安慰,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觉得她又失财又丢人,就是个败家的货色。这骂话里有话,王芳曾经在村信用社存了2.41万元钱,却不小心把存折烧了,信用社的人不认账,赌咒发誓地说她讹人,因为拿不出凭证,事情僵持着不了了之,吕德余恨未消。王芳隐忍着几乎把自己逼到绝境,“快50岁的人了还碰到这种事情,哪里有脸活,是真想死啊”。她唯一的自我救赎,只剩下信仰,“发生过的一切,上帝都看得见”。她母亲信教,常常劝她加入,改改不耐烦的坏脾气,她年轻时没当真,直到七八年前才正式入了教。洪恩乡有教堂,教友们时常邀约着一起去祷告。说起往事,王芳都是神情凄楚,唯独说起信仰,脸上才有了神采,她说能听到上帝对她说话,上帝告诉她,好好活着不要死,还告诉她,要爱她的敌人们。可是当视线落在修补过的床腿上,她又回到了老姿势,双手交叉紧抱自己,蜷缩着发抖,泪眼模糊,“那晚床腿都断了啊”。
( 王银光的父亲没钱请律师,也不知道儿子倒底做过什么 )
这3年下来,丈夫不归,家不成家,王芳也住不下去了,跟打工的儿女住在外地,只有每年农忙时节,庄稼要收要种的时候回来一阵。可只要回来,记忆终究是抛不开的,一贫如洗的破土屋里,除了地上堆了些刚摘的玉米,什么都是老样子,她依旧是被围观的对象。本刊记者要离开的时候,雨越下越大,原本看不到几个人的村子里,一路都站满了人,也不打伞,也不说话,问他们什么,也不回答,彼此交换几个眼神,再继续打量着你。
专案组的线报
( 郭心奎是5个人里唯一没有做过有罪供述的 )
当年出警的洪恩乡派出所共有5名警力,所长王保力和下属的4个民警,辖区包括16个村委会。王芳不认识来的警察,但是记得“他们来过好几次,问得很仔细,我能说的都说了”。虽然记忆有些混乱,王芳仔细想了想还是能够确定,警察到来前,屋子里保持着原样。“我没动过,也没有人动过,看热闹的都站在院子外面。”警察们第一次来花的时间最长,他们勘查了现场,可是取不到指纹,也找不到脚印,唯一有价值的证物,根据案卷记录,是留有可疑痕迹的“白色袜子一双,上衣布料一块”。
王芳属牛,1961年出生,出事时候46岁,并不美艳,甚至有些苍老,头发黑白参半,在村里默默无闻,没有跟人结怨,在吕庄村也算不上有钱,只跟对门吕本兴家一比,就一目了然。单看这一桩案件显然没有什么头绪,可是跟同一时段的其他案子放在一起归类,结果就不一样了。洪恩在柘城县东南部,与鹿邑接壤,以惠济河为界,南边就是周口鹿邑县的地界。这种两县交界的地方,治安从来都是个问题。尽管这些抢劫案的共同点仅仅在于:都是团伙作案,都发生在夜间,警方的现场勘查收获甚微,受害者和目击者的回忆语焉不详,但有了警察们的线报,便轻车熟路地有了着落。一个半月后,这案子就和其他十来起劫案绑定在一起,被柘城县公安局牵头的专案组迅速告破。
嫌犯都来自惠济河南岸的鹿邑,起初是4个,张振风、郭辉、郭心奎和刘超,7月份之后,团伙成员新增了刘传军。首先被抓的是张振风,他是警察们的头号怀疑目标,至于原因,《商丘日报》2007年7月7日《利剑斩魔爪》的报道里这样解释:“通过多日的秘密走访,大案中队长王杰、五中队长孙宏志向专案组汇报,鹿邑县杨湖口乡田庄村的张振风平日里游手好闲,无正当收入,但赌博、吃喝却出手阔绰,近期曾一次拿出近2万元现金偿还赌债,并且还经常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员厮混,昼伏夜出,行踪诡秘。”
张振风2007年6月3日下午被带走。“我正在地里收麦子,乡里的警察来了,说有事情找我,我就跟他们走了,第二天就被关到了洪恩派出所。”他说。郭辉、郭心奎和刘超则在6月4日深夜被带走,出动了“36名警察”。按照警方的说法,团伙成员都是张振风供述出来的,但张振风却大呼冤枉。2010年9月23日晚上,在鹿邑县人民医院的病房里,张振风正在陪护左手骨折的小儿子。他赌咒发誓地说自己“从来不打牌、从来不赌博”,“跟郭辉他们仨都不熟”,“就是见过面,能认出人来,名字都有点对不上号”。至于这3个人为什么会被牵扯出来,张振风说“跟我没有关系,是警察拿了他们3个的照片来给我认”。他只承认,最后被抓的刘传军是他的朋友,“关系不错”。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说能行吗,受不住啊,最开始让我招出7个人来,我去哪里找啊,只好连父母都凑上了。”
如果一定要寻找这5个人的共同点,那么他们都算“不太安分”的农民。1973年出生的张振风14岁就跟着大哥外出打工,走南闯北去了不少地方,村里人不愿过多评价,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上两句,“朋友多,门路多”。1976年出生的郭辉没有出门打工的经历,先是在村里收购粮食拉出去卖,后来又做起了化肥、种子的农资生意,要在村里经营这些,自然要具备讨价还价和解决各种麻烦的能力,他两个胳膊上的刺青,显然很有说服力。1965年出生的郭心奎与郭辉同村,家里有两条挖沙的船,平日里有些刺头脾气,临近的几个老妇人说起他来一点也不客气,“他这个人,被抓起来也不亏”。1986年出生的刘超,家境看起来最好,父亲搞点养殖的小买卖,岳父开了家饭馆交给他打理。这个如今一说话就低着头的年轻人,当年也是个暴脾气,他的两个手腕,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疤。“不是被抓以后弄的,是以前的。”他有些不好意思,边说边扯扯袖子遮盖起来。至于最后被牵扯进来的刘传军,年纪最大,1963年出生,帮人跑车搞运输,也是个“门路多”的人。
刘超的饭馆在集市上热闹的十字路口,这里成了他结交朋友的场所,郭辉、郭心奎都是这里的常客,尤其是郭辉。张振风也来过,但刘超说跟他并不算熟,“好像只有一次跟他推了一把牌九,就几分钟,我就去忙其他事情了”。但刘传军、刘超和郭辉都斩钉截铁地说,“根本不认识,开庭的时候才第一次看到”。除了他们几个,刘超还有一些说不清的朋友,2006年,他跟着这些人一起去偷过村里的杨树,价值6000元,当然,在他被抓之前,这些都还是秘密,警方并没有任何线索和证据。至于张振风家里那834张10元假币也是一样,如果不是6月7日的搜查,它们仍旧会秘密地藏在张家。
警察的取舍
人抓来之后,办案进展势如破竹。除了郭心奎始终坚称无罪之外,其余4人陆续都做了有罪供述,认下来的抢劫案总共12起,只有1起是2006年的旧案,其余11起都集中在2007年4月21日到5月27日,犯罪地点散布在柘城境内洪恩、起台、大仵和陈青集4个相邻的乡镇。当然,张振风承认了持有假币,刘超也主动供认了偷树。
起诉书上罗列出了总共14条犯罪事实,王芳遭遇的劫案列在第一位,可是相应的证据只有口供和证人证言,并没有关键证物上的DNA鉴定报告。案子2008年3月送到商丘市检察院起诉的时候,检察院也发现了这一点,先后两次将此案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明确要求补充DNA鉴定,但柘城县公安局给出的答案是“此斑迹为混合精斑,无法出具鉴定结论”。
只是事实刚好相反,证物的DNA鉴定已经完成,而且比对结果明确显示,与张振风等5人都不相符,但这份鉴定报告从来就没有出现在案卷材料里,至少可以为嫌疑人洗脱一桩罪案的重要证据,被警察们隐匿了。这种行为当然在法律上站不住脚,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荒诞,当警察们为了坐实怀疑不择手段的时候,他们看到的只是别人的坏,却看不到自己的恶。如果个人判断可以取代证据,又何必要假借法律的名义。
当年的专案组由柘城县公安局刑侦队的赵姓队长牵头,负责物证鉴定的是时任柘城县公安局技术人员余鹏飞,核心办案人员是时任洪恩派出所所长王保力。张振风、郭辉和刘超印象最深刻的人也是王保力,“被他抓的,被他审得最多,整得最惨,打得最厉害”。心理战和暴力手段都是王保力惯用的,张振风说:“他常常把我带出去提外讯,来提人的时候,也不说原因,只说是拉我出去枪毙的,当然怕啊,怎么不怕,我又没读过什么书,哪里懂这些。有一次车子往荒凉的地方开,我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结果下了车,他要带我看的,是他自己的砖厂。他说自己是个成功的男人,要什么有什么,我是斗不过他的,赶紧认罪,承认了也就判个两三年,要是不认,他有的是时间和办法来审我。”
王保力确实很成功,“贾林才”和“王保力”两个名字之下的生活,丝毫没有影响他的仕途。王保力的本名叫做贾林才,老家在柘城县安平镇宋庄行政村的贾庄村,父亲贾瑞勤是村里的医生,哥哥贾林志是安平卫生院副院长。9月25日上午,本刊记者寻访到贾瑞勤的时候,他很坦然地解释,贾林才改名是因为“很早以前就过继给他姑姑家了,他姑父姓王”。为什么只有两个儿子却舍得过继给妹妹一个,贾瑞勤只说“他跟姑姑家感情好”,但他不肯提供姑父王民(化名)的电话,还好王民就住在几里路的前王堂村。除了王保力之外,王民还有一子一女,都是老师。为什么明明有儿女还要过继孩子,王民的回答也很坦然,“孩子们喜欢玩在一起,就过继了”。奇怪的是,虽然说的是过继,但王保力的儿女们却依旧姓贾,王民也丝毫不介意,“毕竟不是亲生的嘛”。
只是同村的人听到这套说辞,私下都笑得很诡秘。他们提供的版本是,贾林才根本就没有过继,王民也确实有个儿子叫王保力,1994年真王保力替贾林才考取了开封警校,贾家花了4000块钱买过来,贾林才这才改了名字去读书。至于真王保力,跟自己的亲兄妹一样也是中学老师。这位王保力接到本刊记者的电话之后,非常警惕,陷入沉默之后,并没有反驳,只是以“我不知道”为由挂了电话。
公允地说,不管当年怎么进入警校的,毕业之后的贾林才,也就是改了名的王保力确实很努力,这也是贾瑞勤觉得很骄傲的事情。“他1996年从开封警校毕业,分回了柘城县,先在小仵乡派出所当干警,一年多以后升任副所长,接着又当上了指导员,后来调任洪恩乡派出所所长,是一步步干上来的。”从毕业生到所长,王保力用了不到6年。“柘城县优秀公安民警”、“市十佳优秀政法干警”和“河南省优秀人民警察”,都是他获得的个人荣誉。当上所长之后,他又用修办公楼证明了自己的综合能力,根据当地新闻的报道:“2003年,为改善派出所办公条件和建设一流的高标准规范化派出所,王保力多方协调筹集资金25万元,建了在全县一流的派出所办公大楼……洪恩派出所在王保力的带领下多次被授予‘省青年文明号单位’、‘公安工作先进单位’、‘政法工作先进单位’等荣誉称号。”
当然,一个派出所的考评,除了办公楼,更重要还是破案率。王保力很在乎这种荣誉,本刊记者获得的一份洪恩派出所2009年上半年工作总结显示,他的目标是“年终派出所打击刑事犯罪成绩要位于全县前三名”。为了达成这样的目标,“5名民警,每人必须公诉一名‘两强一盗’嫌犯,每人必须抓获一名网上逃犯”。相应的奖励措施包括:“凡民警公诉一名‘两抢一盗’犯罪人员的,奖现金500元,其他奖200元;抓获1名本省外市‘两抢一盗’逃犯的,奖现金500元,其他逃犯奖200元;抓住外省‘两抢一盗’逃犯的,奖现金1000元,其他逃犯奖500元……在第四季度中超额完成任务并对派出所有重大贡献的,奖现金3000元”。惩罚措施也很明确:“凡民警在年底未能完成派出所所定目标任务的,扣发本人所有奖金,并取消所有评先资格。”派出所的工作,其实每年都差不多,2007年的标准,或许略有出入,但总体目标不会有根本改变,张振风他们5个,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按照警方的线报和推理,显然都属于符合条件的“两抢一盗”嫌犯,也是公诉任务。
取保候审的逻辑
张振风这5个人的案子,2008年11月一审开庭,只有刘超没有请律师。两周后商丘中院就做出了一审判决,量刑各异,张振风死缓、郭辉和郭心奎无期、刘超和刘传军15年。5个人都上诉了。
吕继超是刘传军的一审律师,他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接受了本刊记者的采访,他回忆说:“当时这个案子的确有很多疑点,5个人里,好几个互不认识,口供很多关键地方都对不上,他们甚至都没有指认过犯罪现场,警察也没有找到任何赃物,尤其是没有DNA鉴定。开庭前,我私下也跟检察院的一些朋友聊过这个事情,当时检察院有一种看法,并不相信12起案子全部是他们做的,但是也不相信他们完全清白,觉得他们肯定跟其中的一部分案子有关。”这也是让吕继超觉得很无奈的局面:“说是说‘疑罪从无’,但现实里照样都是‘有罪推定’。”所以,他虽然愿意相信当事人的无辜,但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照那个形势,无罪是不可能的,只能希望判轻一点,我觉得刘传军最多判个七八年,没想到会是15年,太重了。”
2009年8月,河南省高院做出了二审裁定,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将此案发回商丘中院重审。戏剧性的逆转从此开始。6个月后,2010年2月,商丘中院做出了另一份刑事裁定书,“商丘市检察院以本案事实、证据有变化为由决定撤回起诉”,法院“准许撤诉”。那么,本案的法律程序,其实应该到此完结,撤诉也意味着张振风等人的清白已经得到了法律的认同,应该马上获得自由,并且可以据此申请国家赔偿。但离奇的是,当这份撤诉裁定分别到达5个人手里后,他们依旧被关押在看守所,并且继续关了7个月,直到2010年9月初,5个人才分3天陆续被放了出来。他们离开看守所前,分别签了两样东西,一个是柘城县公安局的《取保候审决定书》,依据是《刑诉法》第74条,另一个是一份秘密的赔偿协议。
赔偿是按3年计算的,每天124元,刘超拿到这笔钱后,自己都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当年偷树是我做的,现在我也承认,按照判决书,偷树判了我1年,但是现在赔钱又是按3年算的。”张振风的情况也一样,他持有假币也是真的,判决书上的量刑也是1年,但他的赔偿,同样也是按3年计算的。这笔钱的名义不是国家赔偿,钱是他们到交管局去领的。这份神神秘秘的协议,律师也没有见过,不知道还有什么额外的附加条款。这5个人出来后,吕继超的同事接到过一个很奇怪的电话。“跟他说不要就这个案子乱说话,还说要跟家属做好工作,第一不能上访,第二不准接受媒体采访,第三不能要求国家赔偿。”吕继超觉得好笑,“我的同事根本没办过这个案子,可能是有人要打给我,但是又弄错了。”
取保候审的名义更是让他们5个人都忐忑不安,不知道算是有罪还是无罪,所以彼此的想法也就变来变去。张振风9月6日刚出来的时候,本来也没想清楚,又遇上小儿子在放学的路上摔断了胳膊,心里更加添堵,什么也不想说,到了月底,他坚定了很多。他说,“有什么我就说什么,我也不怕了,王保力他们才是办错案子的人,他们要是不被处理,我是怎么也不会罢休的”。郭心奎虽然说得不多,但也不再躲着。郭辉和刘超还是有些反复,郭辉的家人有各种顾虑,总会在他说话的时候打断他:“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以后还要不要在柘城待下去了?”刘超鼓起勇气接受了本刊记者的采访,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还说以后不管谁来,他都会说,结果,几天后本刊摄影记者到访的时候,他又躲了起来。刘传军则一直没有露面,他的父亲刘金印总是以“他不在家,去外地了”作答。
若隐若现的真凶
为什么明明撤诉了,还可以继续把人关押着,商丘方面没有人愿意出来解答。他们回避了所有关键问题,只是以通稿的方式,发布了这样一则信息:“市政法机关在开展‘纠正执法问题,促进公正执法’教育整顿活动中,通过案件评查,主动查究了张某等5人涉嫌入室抢劫案,相关办案人员的责任追究已经启动。”
通稿还说,“在案件补充侦查期间,2010年5月11日,省、市、县三级公安机关联动接访日,柘城县公安局领导接待了前来上访的张某等5人的亲属。听取信访人的诉求后,柘城警方立即成立专案组对张某等5人涉嫌抢劫、轮奸案件开展评查,同时对‘王某被轮奸案件’、张某等5人涉嫌系列抢劫案件进行重新侦查”。上访真的有用吗?5个人的亲属其实都不这么想,张振风的父亲不知道去上访过多少次,没有路费,就从柘城连夜走回家,“天还黑就开始走,天亮了才到”。他还跟郭辉的父亲一起去上访过,“郭辉家据说有亲戚在河南省高院,结果我们去了,人家连面都不肯见”。
最后起了决定作用的,其实还是DNA鉴定。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王芳遇劫案中被忽略的证物重新浮出水面,重新鉴定后,与数据库中的服刑犯人相比对,结果锁定了一个叫王银光的人,重新提审王银光之后,2010年8月底和9月初,警方抓获了另外两名同案嫌犯,王献志和王长林。
王银光的名字,张振风并不陌生,在监狱里的时候,他重点留意过两个人,就是孙玉军和王银光。张振风坚信“就算屈打成招了,也总有翻案的机会”,所以在看守所里的时候,他特别留心身边的人和事,“看守所也是个信息灵通的地方,总能有些线索吧”。
孙玉军是一个7人犯罪团伙的主犯,2007年8月,这个团伙中的5名成员陆续落网,只有孙玉军的两个外甥在逃。根据2008年1月《商丘日报》上题为《天剑挥处响惊雷》的报道:“该团伙自2007年4月份以来……先后在柘城、睢阳、鹿邑和安徽省亳州市古井镇等地入室抢劫、强奸、轮奸作案60余起,抢劫现金4万余元和大量金银首饰、手机、自行车等物品。”孙玉军跟张振风在同一个监室里关了6个月。张振风跟他聊过,也侧面打听过。“我特别关心他的犯案时间,因为最开始警察逼我招供的时候,就说我是个7人团伙,孙玉军他们刚好是7个人。”2008年底,孙玉军被判了死刑,张振风说看过他的判决书后内心失落,“上面的案子一共有70多起,但我仔细看了时间,都是2008年6月份以后的”。那时候,张振风自己的一审判决也刚出来,他被判了死缓,已经上诉。孙玉军在判决后几天就被关到了其他地方,张振风再没有机会去追问了,只好把怀疑和怒气都放到了王保力身上。“孙玉军也是他抓的,他审的,就算他问出了什么,可能也压下去了。”
王银光跟张振风在一个监室的时间比较短。“大概是2008年底的时候,王银光才关过来。”张振风说,“他是鹿邑县贾滩乡的,跟我算是老乡,所以我们关系也不错,他家里穷,我还把自己的方便面给他吃过。”王银光涉嫌的是2008年初洪恩乡张良庄村的一起抢劫轮奸案,受害人叫魏琴(化名)。张振风总是觉得这个人还做了别的案子,只是他的怀疑再次落空了,他也看过王银光的判决书,“是两个人一起做的,但只有这一起案子,王银光被判了20年,另一个人记不清了”。
王银光的家在贾滩乡小王庄,破屋子里找不出一件像样的家当,一辆可以拉货的小三轮车被当成宝贝,锁在堂屋里,墙上贴的是孩子们的奖状。父亲王作民还没开口,眼泪就先掉了下来。他要过饭、捡过破烂,也在天津的工地上打过工,只有王银光这一个孩子。王银光20岁就结婚了,妻子李芳(化名)是河北人,2002年嫁过来,一连生了一女一子。李芳只知道丈夫是“2008年6月20日在义乌被抓的”,因为那年春节过后,她先去了义乌打工,3月份王银光赶了过去给她过生日,然后没有多久就被抓了,再然后,她和女儿都被公安机关上门抽血化验。
魏琴遭遇的这起案件,也是洪恩派出所办的,最初调查的时候,除了王银光,还怀疑过两个人,就是如今被抓获的王献志和王长林。王献志跟王银光同村,他的哥哥王东志回忆说,“当年抓王银光的时候,警察也来找过王献志,是王保力带人来调查的,抽了献志和他老婆还有女儿的血去化验,抽完血之后过了三四天,警察又打电话让献志去洪恩派出所,献志去了,当天就回来了”。王长林是洪恩杨塘人,跟王银光在外地打工的时候结识,关系非常好,是王银光孩子们的干爹,也是受害者魏琴的干亲家。他大哥王俊杰记得“2008年三四月间,王保力带人去苏州,把王长林抓了回来,关了一星期,就放了,听他说在里面也抽了血的”。
最后排查下来,王献志和王长林都洗脱了嫌疑,只有王银光再没有出来,王作民没钱请律师,一审判决后,他见过儿子一次,“啥也没说,只是哭”。他对于本刊记者的到访非常激动,觉得是儿子的案子又有了希望,一个劲地开始喊冤。这种场面,实在让人不知如何挑明真相地告诉他,王银光的案子的确又有了变化,但不是冤枉,而是新增了一桩罪。王献志和王长林的家人,对于突来的变故,表现得异常的笃定,一致反过来痛骂王银光,王东志说:“肯定是他出事以后,找老婆来跟我们借钱,我们没借给他,他就反咬一口,冤枉好人。”而王长林的家人,则是觉得王银光不懂感恩,他大哥和嫂子说起来颇有些不忿:“长林对王银光的孩子那么好,自己这么大年纪了也不结婚,有点钱就拿去给干女儿干儿子买东西。”这两家人目前看起来都没有请律师的打算,理由都是一样,“没钱,也没必要,上次没事,这次肯定也没事的”。
王芳也很糊涂,她好像对于案子的进展和变化毫不知情,得知翻了案,另有真凶的消息,反而变得顾虑重重,开始一个劲地自我辩解:“不怪我啊,不是我冤枉他们的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她也不明白DNA证据的事情,只是以最朴素的本能替警察开脱:“也不能怪他们吧,他们就是办案子抓坏人的吧,怎么会故意去冤枉人呢?”■
(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文章中的部分当事人及其家属使用了化名) DNA法律违法犯罪隐匿版本王芳刘超乡土柘城张振风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