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斯内罗丝:创造属于自己的宇宙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苌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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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作家桑德拉·希斯内罗丝(Sandra Cisneros)下榻的酒店见到她时,她身着一身黑衣,披着一条浅褐色的羊毛披肩。这条披肩在随后我们的采访中,很形象地阐释了她为什么给第二部小说命名为《拉拉的褐色披肩》(Caramelo)。现年56岁的希斯内罗丝是墨西哥裔的美国人,在芝加哥的波多黎各移民社区长大,她的文学创作大都围绕这种社区的生活展开,尤其是关于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墨西哥女人在美国社会的身份与生存焦虑。

“Caramelo”在西班牙语中是焦糖的意思。“在墨西哥文化中,也指这种焦糖色的披肩,这是墨西哥女人的传统饰物。”希斯内罗丝一边变化着披肩披在身上的样式,一边向本刊记者解释说:“我们用它装饰,保暖,把婴儿背在系在背上,在喂奶的时候,搭在前面,掩盖身体……现代城市里的墨西哥女人都已经不怎么戴它了,但是我不想让这种传统消失。我很喜欢这种织物的纹理,就好像文学创作,纵横交织,细密有致,最终形成一个完整的结构。”希斯内罗丝也补充说,它也隐喻着女人的特质和她们在社会上承担的多重功能,显而易见——美丽,柔韧,温暖,能干,繁衍。

希斯内罗丝长着一副欧亚混血儿式的面孔,黑发圆脸,扁平的鼻梁,比起我们从墨西哥电视剧中看到的漂亮女演员,看上去流淌着更多的印第安人的血液。可以想见,这使她在成长过程中遭遇的隐性种族问题可能更突出。希斯内罗丝的第一本小说,也是她最著名的作品《芒果街上的小屋》出版于1984年,是她在20多岁的时候写就的。那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一个阶段,希斯内罗丝对本刊记者说:“我来自一个贫困社区,上大学后也没有很好地融入大学生活。毕业后,我经常需要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教书,因为我想成为作家,无法接受固定的职位,夜晚经常在自己的小公寓中哭泣度过。周围人输给你的价值观都是令人气馁的,他们告诉你要保持漂亮,以备选择,你必须结婚,但我看到很多人婚后也不幸福,让我不知道何去何从。我在书中思考的问题,都是30岁以上的人思考的,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墨西哥裔,如何在美国社会生存?我的20岁充满了错误。尽管很痛苦,但现在看来也是必须经历的,它们将我送到了人生的下一站。”

改变希斯内罗丝的是她大学毕业后,在爱荷华大学参加的写作课程。在课堂上,她头一次意识到,之前让她倍感不平衡的出身地位问题,其实可以成为她不同于其他同学的独特的灵感之源。“写作课程让我放下了对身份的焦虑,放下不是放弃,而是面对我的墨西哥裔女人的身份。”这在当时的美国社会可谓是双重的弱势。此外,希斯内罗丝是一个墨西哥移民家庭中的7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儿,从小被兄弟们孤立,还有一个使这种情形更为恶化的武断的父亲。这也使她在能够自由地写作的时候,很反潮流地拒绝了学院派的语言。“通常学院化的语言给人们的印象是男性的精英化的,拒人以千里之外,我就决定用一种可爱的女孩口吻来讲我熟悉的社区的故事,可以让所有的阶级——出租车司机、家庭主妇——都能读懂的语言,但一定要优美。”

于是就有了《芒果街上的小屋》中为人津津乐道的关于妈妈头发等的那些生动描写:“只有妈妈的头发,妈妈的头发,好像一朵朵小小的玫瑰花结,一枚枚小小的糖果圈儿,全都那么蜷曲……你睡在她身旁,外面下着雨,爸爸打着鼾。哦,鼾声、雨声,还有妈妈那闻起来像面包的头发。”奇特的观察力和诗意的美妙韵脚,希斯内罗丝告诉本刊记者,这都是她后天训练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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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斯内罗丝一直就是个诗人,她也在诗歌中找到了富有个性的小说语言。她喜欢艾米莉·狄金森,智利诗人尼卡诺尔·帕拉(Nicanor Parra,智利女诗人,以其“反诗歌”的诗歌闻名,“反诗歌”打破了传统诗歌的内在联系和保守性,貌似稚拙,也并非超现实,而是对现实的“歪曲”表现),还有聂鲁达等。“他们都是给普通人写诗的诗人,对我来说,给灵魂干涸的普通人写书更为重要,我希望他们能像需要食物一样需要艺术。而文学艺术是否能成为点缀他们的生活之花,就看你怎么写了,我希望写一本能像微风拂过所有人灵魂的书。”希斯内罗丝说。

尽管语言有童稚趣味,但希斯内罗丝的创作比人们想象的要严肃。她借芒果街上的女孩埃斯佩朗莎(埃斯佩朗莎,是西班牙语里的希望)清澈的眼睛,讲述女性的成长和沧桑,生命的美好与不易。之后,希斯内罗丝就被认为是“女性主义作家”,她并不回避这个标签。“因为,如果我想如实地去写我从小长大的社区生活,写这里的女人所面临的问题,就无法回避这个标签。我的素材很多来源于女人对我的讲述,我的女学生和女性朋友会向我打开心扉,倾诉她们的心事。男人不跟我聊这些,我也没有刻意地去搜集悲伤的故事,只是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墨西哥裔,她们的成长的确遇到很多的困难和壁垒。”

希斯内罗丝:创造属于自己的宇宙2( 桑德拉·希斯内罗丝和她的《芒果街上的小屋》、《拉拉的褐色披肩》 )

芒果街的女孩一直梦想着有一所自己的房子,梦想着在写作中追寻自我,获得自由和帮助别人的能力。小说出版后几年,希斯内罗丝实现了这个梦想。这部小说最初在大学的出版社出版,卖得并不好,希斯内罗丝告诉本刊记者,后来她遇到了一个能干的文学经纪人,把这本书的版权卖给了纽约的出版社,之后在美国本土再版多次,迄今一共卖出200多万册。“你可以创造你自己的宇宙。在这个宇宙中,你的弱势不再是弱势,只是让你与众不同。遇到她后我知道了,我也许不需要丈夫,我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好的出版人,最后是她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我终于可以靠写作为生,有了自己房子和游泳池,养了各种树木花草,不再需要搬来搬去,终于可以养一只狗,这就是我一直向往的生活。”

《拉拉的褐色披肩》是希斯内罗丝的第二本小说,与《芒果街上的小屋》相隔18年,其间她只出版过几本诗集。“很多人以为《芒果街上的小屋》是我自己的故事,但我在《拉拉的褐色披肩》中讲的才都是我们家的故事。我想以不同于‘小屋’的方式来写,前者很薄,很浓缩,而《拉拉的褐色披肩》则是由内向外膨胀的。一开始,我只是想写一个关于父亲和家族的短故事,但渐渐变成了一部很长的小说。讲的都是父母和亲戚的故事,你得知道,他们会在你面前粉饰自己的回忆。比如你问祖母,你为什么那么早结婚,祖母会告诉你,因为你祖父很爱我,但是你听到街区八卦说的是她未婚先孕。我了解到很多真实的细节,但也必须用我的想象力来建立事情的逻辑。”

美国文学评论家克劳迪亚·萨多斯基-斯密斯认为希斯内罗丝“可能是最著名的‘奇卡娜’女作家”。希斯内罗丝向本刊记者解释说:“‘奇卡娜’(Chicana)用来称呼西班牙裔的女性,男性则是‘奇卡诺’(Chicano),一般是指对自己的祖国,比如就我而言,对墨西哥的历史和政治状况有觉识的作家。”在《拉拉的褐色披肩》中,她就借家族故事写到了近代墨西哥悲惨的殖民和政治腐败的历史。相对哥伦比亚的魔幻现实主义,希斯内罗丝觉得墨西哥更像是“悲剧现实主义”。“也许是因为我们的人民性是开放和好客的,墨西哥有着长期被殖民的历史,现在则是北美的文化和经济殖民。我父亲非常反感我和‘奇卡娜’这样的词语沾边,因为这本身就是个带有殖民色彩的词语。就像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大家民族性各不相同,但到了美国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他们用同一个词语称呼你。这的确是令人不舒服的事情。”

《拉拉的褐色披肩》是一本结构近似于《芒果街上的小屋》的由一个个彼此关联的短故事组成的一部长篇小说,经小说女主人公拉拉之口,希斯内罗丝貌似不经意地说出了她的秘诀:“事实上,我并没有在讲故事,这只是一种游戏。我不得不找些乐子聊以自慰,既然是乐子,自然是越俗越好,这会帮助我打发无聊的时光。”不过,中国社会科学院拉美文学研究专家陈众议也向记者指出:“这个‘俗’字是要打引号的,因为希斯内罗丝讲的家长里短,自说自话的背后渗透着现代女性、现代美国,乃至整个现代文明的困惑。”■ 文学自己属于希斯罗丝宇宙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