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宇森:人生需要快乐的结尾

作者:孟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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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半具干尸属于一位名叫摩罗的高僧,在世时练成绝世武功,终是难免一死。江湖传言:这干尸有奇效,比大还丹、天山雪莲、九转活命丹还要神奇的功效,除了不能使死人复活。痴人们就信了,以转轮王为首的杀手组织四处追杀他们的叛徒“细雨”,因为她抢走了干尸。细雨抱着干尸时特别有桃花运,先是遇到一个和尚,痴缠了三个月,她刺死了和尚,也因此放下屠刀。为了与过去诀别,她找到外科大夫整容,从林熙蕾变成杨紫琼,这俩女星的脸形都是长中带方,越来越像。

大隐隐于市的细雨渴望过平凡女人的生活,与一个倾慕她的邮差结婚。当转轮王带着手下围攻,内讧、火拼,丈夫变仇人。最后的结局相当黑色幽默,转轮王原是个太监,只为一尝做男人的滋味,付出惨重代价。饰演放荡女杀手叶绽青的大S与扮演转轮王的王学圻有一场对话,大S:“原来你没有……”王学圻:“过几天就有了。”

场内发出一片笑声,有个观众评价说:不敢想象这是吴宇森的电影。实际上,这部打着“吴宇森作品”的电影,导演叫苏照彬,一个台湾人,吴宇森是监制,并在资金困难的情况下拍过其中一组戏,恰好那场是吴的女儿吴飞霞——一个只有一句台词的女杀手——参演。

电影里当然有吴宇森的痕迹,“变脸”就是明证。但你也可以说它也有其他导演的痕迹,杨紫琼的“细雨”一如俞秀莲般隐忍、牺牲、痴情,“细雨”的原意是她的剑能使敌人的作品如细雨般绵密,但也可以形容她中国传统女性的性格,润物细无声。她和假邮差丈夫的身份更像《史密斯夫妇》,从恩爱到猜忌,最后偕手天涯。电影中引用了一个佛经故事:阿难曾遇见一个少女,万般爱慕,他愿化身为石桥,经历五百年风吹雨打,只求少女从桥上踩过。电影中的两个主角都深深迷恋这个故事,表现形式却完全不同。细雨牺牲自己的生命换取爱人的存活,而转轮王得不到叶绽青的爱,就把她活埋在青石桥下。吴宇森的电影里一向是男人方有大情大爱,《剑雨》显然不是他的一贯思路,女人的爱远比男人的博大。

宣传时苏照彬被淡化了,尽管字幕上有“苏照彬电影”,但采访都是围绕着吴宇森,这也许是电影的行业规律,没人想去聆听新人讲话。吴宇森告诉本刊记者:“虽然我也参与创作方面,但是我尽量避免,我也不想强迫人家要用我的风格,起码在里面你没有看到鸽子飞嘛!”

吴宇森:人生需要快乐的结尾1( 吴宇森在电影《剑雨》拍摄现场 )

三联生活周刊:我看到有网友把这部片子和《卧虎藏龙》做对比,《卧虎藏龙》是最早在武侠片里讲哲学讲道家的,你在这个片子里有没有想借武侠向西方观众传递中国信息?

吴宇森:现在的电影不多不少都是受各方面的影响,但我觉得这个戏里面除了有一个蛮好的哲理之外,主要还是一个爱情故事。这种爱情是很难得的,这个女侠想要放弃她的过往重新做人,她找到一份真爱的时候,不是去纷斗而是去维护她那份难得的爱,纵然是被所爱的人有所误解。它用融合着佛学的哲理来表达,是一个蛮高明的手法。我相信观众感受到的也是一个爱情的力量,在威尼斯影展放的时候,那些外国的媒体人、影评人都看得明白,也很欣赏很称赞,他们没有把这个电影跟他们以往看的《卧虎藏龙》来比,反而里面的感情、打斗、幽默打动了那些外国观众。所以说,我们跟《卧虎藏龙》是不一样的电影。

吴宇森:人生需要快乐的结尾2( 电影《剑雨》剧照 )

三联生活周刊:因为有人可能会把杨紫琼这个角色和俞秀莲相比,因为她们都是同样的隐忍、奉献,是你个人欣赏这样的女人吗?

吴宇森:是是是。像杨紫琼在《剑雨》里面一刚一柔的,个性很坚强,有所坚持,但同时有她非常感性的一面,这是我觉得非常强的女性形象。现在的女性也就是这样的嘛,很独立很有个性,也很坚持,其实我们是有意从现代女性的角度来说一个我们心目中真正的女侠。

三联生活周刊:杨紫琼演这个角色,年纪可能还是稍大了一点,在你看来,会不会有女星断代的感觉?

吴宇森:我觉得不会。观众起先看可能会有一点点感觉,但是看下去呢,她可以把观众深深吸引住。她不光是在动作,观众会被她感情的表达吸引住,就不会考虑到年龄问题了。这个戏是杨紫琼拍那么多戏以来,表现最好的一部,不光是打得好很有说服力,还是很有劲,但是想不到她的感情还是让观众很感动的。对于这部戏来讲,她的年龄不是问题,但我也很希望以后有很强的女侠出现。

三联生活周刊:一般的武侠片比如为了争夺武林盟主啊,或者为了秘籍啊、宝藏啊,但这个故事最后还是蛮荒诞的,王学圻演的那个角色为了能做个正常男人,我不知道当时比如你看到剧本,会不会也觉得有点怪呢?

吴宇森:这个是苏照彬的构想了,是比较另类一点,但是我觉得可能也在讽刺有些人练武功是为了一个不正常的目的去做。这个戏有句话,“所谓绝世的武功是在一个人内心的修为”。太监所讲的恢复男人的本色,他们是误解了。

三联生活周刊:我记得陈凯歌说过,每个导演心中都有一个武侠梦,也有一个拍三级片的梦,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认同他这句话?

吴宇森:我也认同啊,因为我心目中真的有一个武侠的梦,但三级片的梦我没有。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用金庸和古龙来划分这两种风格,你更倾向于哪种风格呢?

吴宇森:其实我没有很认真地看过武侠小说,我所有的武侠概念是来自我们古代的历史和历史人物,比如像荆轲、聂政那些,来自《刺客列传》。我不看金庸、古龙小说,因为我进入不了那个细节,我年轻的时候比较倾向于读那些有思想性的、文艺的书籍,我很崇拜古代的侠义精神。侠客的故事我看了很多,我从小就对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烈士的精神很喜欢,经常看他们的故事。我是这样形成的武侠情结。

我的武侠世界来得比较真实一些,所以你看到我拍《英雄本色》那一系列的枪战片,其实在拍一个现代武侠片。我有的是一个普遍性的侠义精神,而不是武侠世界里面的那种东西,所以,就算我自己将来要拍真正我自己的一个武侠片,也是我的一个武侠世界,并不是从武侠小说里来的。我相信有武功的世界,但是我不相信一个人能从空中跳到屋顶、树顶翻几个跟头再下来打,这个我不相信,我的武侠不是那样的武侠。

三联生活周刊:最打动你的侠客故事是什么呢?

吴宇森:张彻的《独臂刀》,胡金铨的《龙门客栈》,黑泽明的《七武士》——《七武士》你说像武侠也好像古装也好,李小龙的电影也是。还有《刺客列传》和《水浒传》。

三联生活周刊:其实在很多年前,我们就一直说武侠片已经走入末路了,至少和其他类型电影比,它的变化非常缓慢。

吴宇森:对。我觉得武侠片拍得太多了,是需要有变化的时候了,现在市场也不是那么广,外国观众看武侠片也看够了,应该要换一个形式了。有的武侠片也是所谓旧瓶新酒了,也难有太多的变化。我还是觉得不适合拍得太多。

三联生活周刊:对于西方观众来说,武侠片仅是个娱乐功能,但是对于中国观众,尤其是男性观众,可能更多还会承载了梦想。

吴宇森:西方观众喜欢的武侠片,当然是像《龙门客栈》、《卧虎藏龙》、《英雄》,拍得很美很浪漫,这是他们所喜爱的武侠片的感觉,所以那几部电影就特别卖座。其他的武侠片,一些观众会觉得是让他们看得很过瘾,打得很娱乐,但是他们也在要求变化。所以《剑雨》不一样,武侠片记录了一个感情的时代,这个戏的感情打动了他们,还有这个戏的幽默感也打动了他们,打斗的方式也没有太夸张的那种场面出现,他们也会产生喜爱。

但是我不是说《剑雨》是一个特别成功的例子,只是《剑雨》也是拍出了一个不一样的风格,让观众感觉到有不一样的感觉。现在都说武侠片并不是唯一的全世界的市场。

三联生活周刊:徐克在威尼斯为你颁发终身成就奖,你们是老朋友,这几年他也在求新求变,对于你而言,变化是不是挺难的一件事情了?

吴宇森:我赞成一个导演应该保持他一贯的风格,还有他的个性,那当然在创作的时候形式可以不同。所谓突破的问题,就是说可以尝试用不同的形式来拍同一个个性的电影,有一些导演是创作的环境可以让他随性而为,可以想拍什么就拍什么,也要看他所选取的电影市场,是不是可以允许他用不同的方式、形式来去表达。可能有一些导演,想做但是可选择的题材不够那么多,那么我觉得,徐克的电影每一部都有他的新点,虽然看起来还是动作,但是他的电影内容蛮丰富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说过,如果你拍武侠片,还是会拍向张彻、胡金铨致敬的那么一个电影,那样的武侠片过了几十年,观众还会接受么?

吴宇森:我不是拍他们那种风格,我只是向他们致敬,在表达技巧方面或是在讲故事的方式方法方面,或者在处理演员方面有他们的影子,但是风格还是我自己的。

三联生活周刊:《剑雨》里面的角色里,你比较欣赏哪一个呢?

吴宇森:基本上每个我都很欣赏。我比较欣赏杨紫琼这个角色,做人要坚持,要有一份自信,可以从她的角色里面表现出来。其他角色都很活泼啦,郑雨盛,你看起来觉得是一个憨厚小子,但是他本身也有很多不让人家知道的秘密。大S啊,可爱,没有想到她是一个那么厉害的杀手,她也是一个受害者。连我小女儿,演得还不坏吧,而且短短几个镜头,她的表现还不错。但是在情感的表达方面,跟我的信念有接近的,我觉得还是杨紫琼这个角色我喜爱多一些。

三联生活周刊:这个戏结尾基本上还是团圆的,就是夫妻两个最后都活下来了,我觉得你以前还是倾向于悲剧英雄,这几年你的心态是不是还是有些变化?

吴宇森:是是,是有变化。我以前电影比较个人化一些,现在的电影比较注重大多数人的感受。因为我觉得我应该关心这个世界、关心这个社会多一些,所以从《赤壁》开始,相信有人就会看出我有一些改变。我真的很关注年轻人,我希望拍成是对大家有一个鼓舞的作用,所以拍成一个励志电影,而放弃了历史的沉重。现在《剑雨》也是一样,都是当一个人为了一份难能可贵的爱去奋斗的时候,他应该有一个好的结果。我们现在的电影不应该太灰色了,也不能够让观众感受到压抑,现在生活压力越来越大,我们更需要一些温情,更需要一些希望。

现在的发展是让大家感觉到希望的。其实我来到北京那么久了,最大的感觉就是这边的年轻人太可爱了,大家都保持着一个笑容,这种笑容我在别的地方都很少看到。这种笑容不管是哪个阶层的,有些年轻人虽然还没有得到同样的机会,但还是保持着爽朗、坦诚、很自然的开心的笑容,这是间接让我对自己的创作有所改变。我说,我应该多拍一些乐观的电影,因为我周围的很多人让我看到开朗的一面,所以说,我跟苏照彬讨论这个戏,最后结尾原来还有一个悬疑,然后我说不要再悬疑了,我觉得就让他们有一个快乐的结尾,我觉得人生就是这样。■

(实习记者童亮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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