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遗民、学者、书家的傅山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1644年明清鼎革之变,山河还是那个山河,对于汉族士大夫却是新旧社会两重天,如何自处成了许多士人面临的一道人生选择题。傅山(1607~1684)选择了隐居生活,以气节自我砥砺,甘为明遗民,顾炎武称他“太行之西一遗老”。
( 傅山《啬庐妙翰》颜字一段(1651~1652) )
遗民的鼻祖是耻食周粟、饿死首阳山的殷商贵族伯夷、叔齐,兄弟俩也是最早的隐士。后世的遗民和隐士,虽说一样放弃功名自我流放,但遗民都是身跨两朝的士人,尽忠前朝而不仕新朝。明遗民面对异族统治,又多一层“非我族类”的心结。在清初政治高压之下,遗民们避于郊野山村,自怀一腔孤愤,从事著述或设帐教授,被视为绝学孤忠的异人,埋没不彰的畸士。髡残、八大则遁入寺观,以书画寄托人生。明遗民虽非公然地持异见,却有抵制异族统治的倾向,200多年后,反清志士推崇明遗民的民族气节,编撰过多种《明遗民录》,所以明遗民在近现代颇为世人所知。推翻帝制后的民国,历史跨进民主共和的门槛,清遗民沦为封建的遗老遗少,遗民的光荣史遂告终结。
傅山生于山西太原府阳曲县,祖籍大同。在明朝,傅家世代书香,“家学为大河以北所莫能及”。傅山六世祖天锡在临泉王府教授,移居忻州。曾祖傅朝宣因相貌俊美入赘宁化王府,南迁阳曲。傅山祖父一辈兄弟三人,都有科举功名,都是明朝命官,傅家又以官宦显赫一方。《清史稿》里有300余字的傅山小传,说他少时“过目成诵”,“愤明季诸缙绅腐恶,乃坚苦持气节”。入清后,“居土穴养母”,精医术,“晚年颇资以自给”。“工分隶及金石篆刻,画入逸品”,“所著有《霜红龛》十二卷”。山西巡抚淮安丁宝铨在宣统三年(1911)初夏刊行的《霜红龛文集》是40卷,他在序言中已不讳言傅山的气节:“不忘故国,蒙难坚贞。箕子胥余之逊遁,郑氏思肖之凄苦,始足喻其高节”,将傅山与同时的孙奇逢、黄宗羲、王船山、顾亭林、李二曲等人并称为“遗老之魁硕”。
近年出版的白谦慎《傅山的世界》细致研究了傅山在晚明、清初的生存状态,有一节呈现了傅山与仕清汉官之间复杂的互动关系。白谦慎说,傅山多是为了解决人际纠纷、出卖字画接济生活之类的事情请托仕清汉官,关键时刻总能得到这些官员的帮助。入清的最初10年,傅山躲避迫害,流离各地。1653年,仕清汉官“魏一鳌以三十两银子在太原郊外的土堂村为傅山买了一处房产”,才结束了这段动荡生活。48岁时,傅山牵涉“朱衣道人案”被捕下狱,又是仕清汉官魏一鳌、龚鼎孳、曹溶等人出面证明傅山的清白,得以出狱。康熙十七年(1678)正月,康熙皇帝下诏举行“博学鸿儒”特科考试,表示“朕将亲试录用”。各地举荐的学者180余人,傅山名列其中,推荐人是两位京官。71岁的傅山先是托病拒绝,却不像江南昆山顾亭林、关中周至李二曲那样决绝,碍于阳曲县令戴梦雄的交谊,还是坐上驴车由儿子傅眉陪同到了北京。傅山到京后不入城,借口身体不适,宿于崇文门外的荒寺里。都市是统治者的象征,明亡后许多遗民“足迹不入城市”,用这种举动表示他们不合流的态度。傅山最终以老病为由逃避了1679年三月的考选,这个结果,又得到他的友人都察院左都御使魏象枢的援手。《清史稿》说:“蔚州魏象枢以(傅)山老病上闻,免试,特授内阁中书,放还。”朝廷授官,傅山不领,“脱然无累”地回到家乡,保全了名节。
傅山入清时38岁,已在山西积有相当名望。世人眼中,他是世家子弟,是道士,是郎中,是学者,是书画家,是鉴藏家,传说还会武功。傅山酬谢回报仕清汉官的帮助,多用自己的书法、医术这两个专长。他的书法,康熙朝做过山西乡试主考官的赵执信(1662~1744)称他“国朝第一”(《清史稿》)。周作人1925年写的《关于傅青主》一文说:“傅青主在中国社会上的名声第一是医生,第二大约是书家,《傅青主女科》以至《男科》往往见于各家书目。”傅山也是学问家,尽管名列“博学鸿儒”是他遇到的人生难题,却也证明他的学者声望远达京城。傅山的学术,当代学者杨向奎《清儒学案新编》有一段中肯的评价:“于学无所不能,出入老庄而杂以禅释,非荀墨,斥程朱,而说气在理先,固未可以儒家樊篱者。”傅山学问驳杂,非宋非汉,虽然他的学术地位排不到前列,却是山西学术圈的著名人物。他与顾炎武、朱彝尊、阎若璩都有学术交往,得以“预流”清初学术新潮的音韵学、金石学、考据学。阎若璩说:“傅山先生长于金石遗文之学,每与余语,穷日继夜,不少衰止。”(《潜邱劄记》)傅山在晚明就开始研究金石文字,入清之后,考释《石鼓文》,批注《隶释》,还对所见汉碑做过研究。因为擅长书法,他对金石文字之学更为敏感,而学问又使他的书法声价倍增。
( 傅山《游仙诗十二条屏》中的篆书屏 )
清朝书法史上,傅山是最早的篆隶双修的书家。篆隶处于傅山的多重身份交接点上:作为遗民,篆隶是怀旧情感依托的一种文化符号;作为学者,篆隶是衡量学问的一个标尺;作为书家,篆隶是书法的“原典”。傅山写篆书取资金文拓本或前代字书,能写大篆也能写小篆。日本澄怀堂美术馆收藏的傅山的十二条屏,这组傅山自称“老髦率尔”的作品,八屏是行书,一屏行楷,后三屏是篆书。最后一屏篆书笔势连绵牵引如写行书,篆法古怪难辨,所写内容又是和道教有关的傅山自撰《游仙诗》。白谦慎分析,傅山是一位道士,应该十分熟悉画符,“画符对他怪异的书法应有一定的影响”。傅山的隶书参杂篆法,追求“古怪不俗”,他主张写隶书“先存不得一结构配合之意”。总体看,傅山的篆隶为时代所限,带有晚明文化尚“奇”的痕迹,不及后来乾嘉篆隶书家写得古质朴实。但是,傅山对篆隶书法的想象力,以及支撑篆隶书法的金石学问,两者并看,清初书坛的书家很少有人与他比肩。傅山还是篆隶书法的积极提倡者,他说:“不作篆隶,虽学书三万六千日,终不到是处,昧所从来也”,如果“不知篆籀从来,而讲字学书法,皆寐也”。他还认为:“楷书不自篆隶、八分来,即奴态不可观矣”;“楷书不知篆隶之变,任写到妙境,终是俗格”;“楷书妙者,亦须悟得隶法,方免俗气”;“后世楷法标致,摆列而已。故楷书妙者,亦须悟得隶法,方免俗气”。
傅山斥责的“奴态”、“俗格”、“俗气”,潜在对象是赵孟頫。他有一篇谈论书法的《训子帖》,回顾年轻时爱赵字“圆转流丽,遂临之,不数过而遂欲乱真”。后来意识到赵孟頫“贰臣”的政治道德问题,“行大薄其为人,痛恶其书浅俗”,鄙夷赵字“软美”。傅山解释了赵字容易学的道理:“即如学正人君子,只觉觚棱难近,降而与匪人游,神情不觉其日亲日密,而无尔我者然也。”为了破除赵字的“流丽妩媚”,傅山“复宗先人四五世所学之鲁公而苦为之”,以“忠臣”颜真卿的书法为楷模。46岁前后写的《啬庐妙翰》手卷有一段颜楷,笔画支离,几乎笔笔断开,字与字纵横交错。这种写法投射了《训子帖》中表达的书法审美观:“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傅山的“四宁四毋”之说,翻自北宋陈师道“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的文学主张。但傅山是以遗民心态论书,总有潜台词,晚傅山一个世纪的学者全祖望曾经点破:“君子以为先生非止言书也。”
( 傅山《赠陈谧草书诗册》(1648) )
入清之后,傅山的审美观发生变化,但行草书法的坐标仍然是《阁帖》中的晋唐书法。白谦慎指出,傅山“一生都在临《淳化阁帖》,他在晚年还嘱其弟子翻刻《淳化阁帖》,称此为‘必传之业’”。傅山42岁写的《赠陈谧草书诗册》、50余岁写的行草《左锦手稿》,皆行草小字,用笔灵动,摇曳生姿,见出深厚的晋唐书法功底。但是,人们常见的傅山行草书作多是适于张挂厅堂的大幅立轴或条屏。他的大字行书参杂草法,带有颜真卿、米芾的笔调;大字草书追求狂放不羁的气势,笔画缠绕纠结。傅山这类大字行草,今人多从“四宁四毋”的角度解读,宽容了他的粗野拖沓。■
( 傅山《草书双寿诗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