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不曾出世的“槛外人”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苌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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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二钗中,妙玉是一个特殊人物,与贾家非亲非故,出场也屈指可数。但是,从曹雪芹给她的命名看,却占据着不可忽略的位置。曹雪芹给笔下人物的命名是有讲究的,《红楼梦》中曾提到贾府有一个丫头,原叫“红玉”,因为和“宝玉”犯讳,而改名“小红”,而大观园中,除了宝玉、黛玉之外,唯一一个名中带玉的就是“妙玉”了。

《红楼梦》中,第一次提到妙玉,是在可称为总纲的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缪曲演红楼梦”中。宝玉在他的侄媳妇秦可卿的房中午睡,梦入太虚幻境。在梦中,警幻让他看到了“金陵十二钗正册”。排在隐喻黛玉、宝钗、元春、探春、湘云之后的画,画的是“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中”,判词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说的便是妙玉。

之后的梦中,宝玉看12个舞女上演一场新制的《红楼梦》曲子。其中第六首《世难容》的曲文,把妙玉的质地和一生都做了交代:“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王尔德曾经说,艺术家创作的所有人物都是在解释他自己的思想和意象。联想到曹雪芹写作《红楼梦》时经历的家族落败和辛酸的生活境况,“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中”说的何尝不是他自己。如果说《红楼梦》的前八十回,更多是在还原和渲染前生的一场繁华绮梦,唯有落魄的侯门小姐妙玉,最接近作者写作时真实的心境。

人生来是群居动物,没有谁是天生的孤僻,如果没有经历过一场家族败落的辛酸史,也就不会生出不平衡的心态,去感叹所谓的“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妙玉的存在,对作者来说更多是平衡想象世界(也许是回忆)和现实之间落差的一个出口。一方面,是难以自弃的“前世”——大观园里的青春韶华,繁花似锦的生活;一方面是正在面对的“今生”——流落村野,举家食粥。被前世的生活抛弃,反过来说“视绮罗俗厌”。最有平等心的宝玉不会“视绮罗俗厌”,贫穷的刘姥姥也不会,因为衣服没有罪过,你可以像宝钗有审美上的偏好,但如果不是感叹命运的不公,是不会对“绮罗”生出厌恶心的。

妙玉:不曾出世的“槛外人”1( 清代改琦笔下的妙玉 )

但在进入后四十回大家族开始落败之前,曹雪芹除了借诗歌暗写,是不能把这种心态带入主线的。所以随着妙玉的每次出场,他笔笔写下的是自己的出离心和世界观:孤高自傲、才华横溢的妙玉,即使再怎么清高自爱,再怎么避世,但在一个浑浊的世界上,保存一颗清净出世的心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也是为什么作者写妙玉写得那么小心翼翼,屈指可数的几次出场都有精心安排,而代写多过直描。

在某些方面,妙玉和宝玉就像是一个人的雌雄两面:他们都喜欢读《庄子》,也就意味着对政治、对权力没有兴趣,对名利也都看破,游离于封建儒教的社会价值观之外,自愿选择边缘化生存,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宝玉出了大观园,妙玉出了尼姑庵,就是人间的两个“怪胎”),尤其不在意烟火琐事。他们对现象界的感受——色、身、香、味、触,都相当敏感,是大观园里唯一发过痴病的两个,宝玉因为林妹妹自不必说,而妙玉仅仅因为白日和宝玉对上了眼,晚上打坐就走火入魔了。他们都很挑朋友,宝玉说妙玉,“万人不入她目”,在姐妹中,黛玉和妙玉是仅有的不劝宝玉考取功名的两个人,宝玉和妙玉的心有灵犀也可见一斑。

另一方面,妙玉也是黛玉的一个侧面,某种程度上,妙玉是黛玉阴性化一面的极端体现。事实上,通过妙玉,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更加完整的黛玉形象。妙玉是出家人,且在贾府谁的情都不欠,借着寺庙的门槛,她把不喜欢的统统挡在门外,孤傲清高的小性子可以尽情发挥。黛玉虽然也清高,但相比妙玉却要做些世俗的妥协。这种妥协,有时是恐惧“不得”,毕竟她的人生目标不是像妙玉一样“寻找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另一方面,黛玉和众人有亲缘关系,又有贾母宠着,反倒不能恃宠傲人了。李纨说:“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何尝不是很多人心底里对黛玉的态度,尽管妥协,史湘云还是会从一开始住的黛玉处搬到宝钗处,黛玉的辛苦和心酸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很多人把妙玉出家就等同于“出世”,甚至把她的清高和洁癖看做是“出世”的表象是可笑的。读前八十回,会发现曹雪芹本人是个不可知论的宿命者,也许因为他一生经历太大的跌宕坎坷。一般世人当做精神安慰品的宗教,对他并不起作用。也因此曹雪芹的一副冷眼,看到的尽是寺庙体制的腐化,尼姑、和尚表现出来贪婪、愚俗、粗夯,对此极尽调侃之能事。尽管寺庙的存在是全书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对作者来说只是一个逃避问题的遁隐之处。无论是为避家难而入空门的妙玉,被撵出大观园又无家可归的芳官、藕官们,还是由于自己的小家子气逼得尤三姐自杀的柳湘莲,以及看破红尘的惜春,尽管红楼梦中遁入空门的人物不在少数,但寺庙从来不是他们获得超凡脱俗证悟的灵泉之地。借妙玉等,曹雪芹想说的就是这个世界是想逃却无处可逃的,世上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凄凉的么?

妙玉的名字第一次出现是在第十七、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借由贾府的仆人林之孝家的和宝玉母亲王夫人的对话,交代妙玉的身世,铺垫她日后的出场。当贾府正在营造大观园,准备迎接元妃省亲。院内有自家的尼姑庵,除了采买来的小尼姑、小道姑,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提到正在城外的寺庙修行的妙玉。交代她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自小多病,入了空门,带发修行。“文墨极通,模样极好。”几个字就把妙玉的质地写了出来。妙玉当时是18岁,比贾宝玉和林黛玉大四五岁,父母皆已亡故,师父也已经去世。她的师父精演先天神数,为日后妙玉扶乩为宝玉算玉埋下伏笔。

当然王夫人知道的只是林之孝家的口中之语。直到第六十三回,邢岫烟说到妙玉是因为“不合时宜,权势不容”才投到这里来,暗写妙玉并非是因为自幼身体多病才入了空门。可能家里像曹家一样,遭遇非同一般的厄运,名为出家,实为避难,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她父母早亡,而她手边又有那么些珍稀古玩——侯门小姐可随身携带的家传细软。王夫人不知道这些,还是恭谦地把她请来供养着。因为林之孝家的回说,妙玉说过“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一句话道出妙玉曾作为侯门小姐的清高,王夫人就给她下了个请帖,遣人车轿接来。

妙玉第一次出场,已经到了第四十一回。因为来了一位极为市井的刘姥姥,曹雪芹就以妙玉这个极为清高的人物收场。这也是红楼梦中很经典的一个场景。

贾母携刘姥姥逛大观园,到了妙玉的栊翠庵来。妙玉给贾母奉茶,盛在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里,其他人不过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贾母吃着高兴,把剩下的半盏递给刘姥姥。因为刘姥姥用过那杯子,妙玉嫌腌臜,杯子也不要了。连从小在侯门娇生惯养的宝玉都被惊到了,劝妙玉把那杯子舍给刘姥姥。妙玉却说:“幸而那杯子是我没使过的,若我使过,就是砸碎了也不能给他。”其乖僻、狂傲的性格可见一斑。

写妙玉,作者很惜墨,反衬出对她的用心。尽管是第一次出场,但读者却能从妙玉招待宝黛钗的言行举止,读出他们之前早已见过几次。妙玉招待宝黛钗到她的禅房喝茶。曹雪芹写“宝钗坐在榻上,黛玉便坐于妙玉的蒲团上”,显然是妙玉请她坐过去的。对于曹雪芹这样的作者,没有哪个细节是多余的。说的是在大观园的女孩中,妙玉的心最向着黛玉。在贾府,黛玉的人缘并不如宝钗,但可能妙玉觉得和黛玉俩人惺惺相惜,身世相近,而且又都不太有世俗功利心,唯有超凡脱俗的聪慧。所有人都怕黛玉的小性子,对她说话时都得先想一下措辞。唯有妙玉直接对黛玉说“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都尝不出来”。这话的原意是“别人都是俗人,我以为你不俗的”,也算是假嗔抬举黛玉,只有对最喜欢的闺密才会这么说话,黛玉岂会不知,所以也让她二分。

妙玉拿出她的古董杯具给他们用,逗宝玉说“只怕你家也未必找出这么一个来”,显出她身世的不凡,而整个茶杯的安排程序则显出妙玉极度的分别心。妙玉给宝玉用的茶器绿玉斗,是她自己用的。那么洁癖的一个人,却对宝玉另眼相待,连黛玉都轮不上,这就是女儿的心事。而之前在元妃省亲时,姊妹们和元妃作诗,曹雪芹特别写过宝玉爱用“绿玉”这个字眼,这是他们俩的“灵犀之间,不分河谷”。告辞时,宝玉问妙玉,是否需要他叫几个小厮从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贾家的水用的是井水,大观园里也只有湖水,这里,宝玉可能用了元朝末期的大家倪云林的典故。贾宝玉平时虽然读书,但从来不爱在父辈面前卖弄他的书本涵养去邀功取宠,只有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经意或不经意地流露出他读的书和极为专业的中医药知识。

但妙玉真就接了这茬儿,还要宝玉嘱咐小厮,担水过来搁在外面墙根底下,别进门。与倪云林的高士范儿不相上下。倪云林祖上富甲一方,他的洁癖十分乖张,家里来过客人一定要担水洗地,仆人担水回来,他让他们前桶水做饭,后桶水洗脚,因为觉得后桶水有仆人的屁气。倪云林的洁癖和孤高,使他得罪了不少人,从而造他的谣,关于他的死的两种说法,都是不洁的下场,也暗合了日后妙玉洁癖成命的悲哀和下场。

在这场只有1000多字的喝茶场景中,曹雪芹还把妙玉对形式感的追求写到了全书的极致。给贾母沏茶用旧年的雨水,给宝黛钗沏茶却是连他们都闻所未闻的“五年前的梅花上的雪”。五年前的雪水还能喝吗?在食物和服装方面,曹雪芹有时候会用一点文学上的夸张手法(有的人真去仿制,是为蠢材),目的是凸显妙玉对形式追求的登峰造极。

正应了《易传·系辞上》所说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妙玉自称“槛外人”,虽然她遁入空门是不得已而为之,多年下来,也就真的以为自己是“槛外人”。但纵观全书,妙玉的“槛外人”之感,一直是她自己借助物质的形式打造的。如尼姑庵的围墙和这些器物,以及生活上保持某种程度自我封闭,而非真的是发自内心的觉悟。世界的阴暗面,使得妙玉从小有了厌世之心,但随着环境变化,才发现那个世界也不仅仅是只有阴暗,还有爱情友谊,欢歌笑语,一颗女儿心让她留恋红尘。但在封建等级制度森严的社会中,已经丢掉了家门背景的她,对那个世界因为了解而产生惧离,所以越发依赖物质形式来建造自己的宫墙,好歹能保全冰清玉洁的品性和形象。妙玉玩味于她的器物之时,也正是曹雪芹玩味于他华丽的文字,筑起与现实隔离的高墙时。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不理会屋外的“满径蓬蒿”。纵然世界再浑浊,但槛外有红梅,所以作者对妙玉有惺惺相惜之情,对她的孤僻充满了理解和同情。妙玉思凡不是错,是这个世界错了,才把那么一个充满才情妙趣的女孩束缚在摇摇欲坠的高阁中。这里面有太多是个人面对无法掌控的命运的无奈。

妙玉在全书中的作用,在第五十回中,借宝玉“访妙玉乞红梅”凸显出来。土耳其作家帕慕克有次提到他为什么偏爱写下雪,因为雪把这个肮脏的世界覆盖了起来。不知道曹雪芹是否也这样想,在《红楼梦》中,几个重要的场景也都是给读者留下雾茫茫、白雪皑皑的印象。而妙玉就是这个白雪覆盖着的污浊世界中纵横而出的一枝红梅,相对而言,其他人还都生活在雪下的世界。诗社活动,李纨看到栊翠庵的红梅有趣,命宝玉取一枝来插瓶。白雪红梅,宝玉踏雪寻芳,妙玉本人甚至没有出场。在他去栊翠庵的过程中,邢岫烟、李纹、薛宝琴分别就“红、梅、花”作诗,曹雪芹借他们的诗句“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等写出他对妙玉的赞赏和哀怜。宝玉回来后作的诗中,点题的一句是“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大士”特指观世音,前面林之孝家的交代过妙玉本来是为寻找“观音遗迹”而来的,但对宝玉来说,妙玉本人——作为白雪中的一枝红梅,就是他的信仰。

不过,因着妙玉对待刘姥姥的态度,就说妙玉“嫌贫”是不对的,刘姥姥对她来说就是“粗夯”生活的化身,表面上,珍贵的杯具可以把她和刘姥姥分出高下,但实际上,她们几乎处在同一社会层面上,看看其他尼姑的德性就知道了。所以她对刘姥姥的厌恶,从根源上来自于对自身落魄境况的厌恶。

妙玉自身的才情和素养,是超越大观园中的大多数姑娘的,表明她不是出自普通的官宦之家。妙玉平时不参加诗社的活动,但在第七十六回中,黛玉、湘云对诗被妙玉的突然出现打断,妙玉下了一番高见,然后邀请她们到栊翠庵,一口气写下了十三韵,给他们的两句诗做了精妙的收尾。此外,妙玉是个下棋高手,惜春从来不是她的对手,又是黛玉抚琴的知音。妙玉和宝玉听到黛玉弹琴,妙玉道:“如何忽作变徵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宝玉道:“太过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君弦“嘣”的一声断了。这里,作者借用了佛陀的开悟的典故。悉达多在树下静坐6年,想通过苦行来修行自心。直到有一天,他听到经过的一艘船上,一位老乐师教导他的学生,“绷紧的弦容易断,太松则弹不出调”,顿悟到开悟之道就是中观。就是说,不要走极端,要随顺心的模式而活动,明白“绷紧的弦容易断”的妙玉自己却也是一根紧绷的弦。

对朋友,妙玉只是挑剔气味是否相投。妙玉的闺密除了黛玉,还有一位就是邢岫烟。第六十三回中,宝玉过生日,接到妙玉的贺帖“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不知如何回好,正想找黛玉商量,路遇邢岫烟。邢岫烟是宝玉婶婶邢夫人家的亲戚,之前谁都想不到她和妙玉交好。她向宝玉道出她和妙玉是贫贱之交,师生情谊。邢岫烟出身贫寒人家,早年妙玉在蟠香寺修炼,邢家租的就是蟠香寺的房子,和妙玉做了10年的邻居。于是她经常去庙里和妙玉做伴,所认得的字都是妙玉教的。邢岫烟对宝玉说她们旧情未易,并且“承她青目,更胜当日”。

在这一回中,邢岫烟告知宝玉,妙玉自称“槛外人”的缘由是来自古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说的是无论是封建贵族家庭的门槛,还是其他什么形式的门槛,即便再高,但最后人人都是要有一个“土馒头”——坟墓。从宝玉护送秦可卿的灵柩到铁槛寺,书中人物已风风雨雨过了好几年,读者可能早就忘了,但曹雪芹给贾府的家庙起名叫“铁槛寺”,埋下的却是此伏笔。邢岫烟告诉宝玉,如果妙玉自称畸人——畸零之人,宝玉只要回“世人”——世中扰扰之人,就好。而“槛外人”自然回“槛内人”就可称了她心。于是宝玉回了“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回帖,隔着门缝投了进去。

邢岫烟笑言妙玉越发“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宝玉却说:“她原不在这些人中算,她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对宝玉来说,所谓世外之人,只要没有世俗功利心就好。邢岫烟说妙玉喜欢读《庄子》,但是相对于觉得在泥里打滚很快活的庄子而言,妙玉活得一点也不逍遥。因她遁入空门并非发自内心,而是因乱世悲运,所以到了怀春年纪,无法降服自己的心,碰到能理解她的异性,自然对宝玉生起情愫。

第八十七回,宝玉去探访惜春,正赶上惜春和妙玉下棋。在窗外听惜春说“还缓着一着儿呢,终究连得上”,暗示了惜春末了也入了空门。妙玉和宝玉相见,话没说几句,俩人双双红脸。小尼姑思凡的情形可见一斑,妙玉甚至拿话勾宝玉,“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给宝玉个机会献殷勤。但妙玉压抑于自己的身份不可能和宝玉怎样,所谓“王孙公子叹无缘”,当晚妙玉打坐走火入魔。虽然写得有些过火,但也都在前文伏下的情理中。

唯有惜春知道她是白日里遭遇宝玉的缘故,听了妙玉的事情只是心想:“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时,哪有邪魔缠绕?”和妙玉出家不同,惜春后来出家时,已经看破红尘。之后,惜春就妙玉的事情做了一个偈子:“大造本无方,云何应是住?即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

“云何是应住”的典故,出自《金刚经》。须菩提问如来:“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翻译成白话是:“如果我们普通人想修行,我们该如何管住我们的凡心,不要有世俗的挂碍呢?”这也是此时的作者一针见血地点出妙玉的问题所在。之前作者首先视妙玉为女儿家,对妙玉的同情,出自对封建制度礼教等级的不忿,问题不在她。但此时的作者却在乎她的出家人身份,虽然也同情妙玉,但却将妙玉师父魔障了,归因于她的道行不够。

紧接着在下一章开头,就写贾母命人抄写《金刚经》和《心经》。《金刚经》是破二元对立的利器,的确,如果读懂了《金刚经》,就不会有妙玉身上种种二元对立的体现,尤其是不忿带来的种种分别心。金刚经教人不要执著于色、身、香、味、触等各种相,要有众生平等的心。惜春接写《心经》,心经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明了这些,也可以得信心清净。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如果自心的修行好了,就是在热闹的市中心住着也可以获得心灵的超脱。

惜春就妙玉的事情得出“超然”的结论是“即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但惜春也未必明白,佛教里讲的空性并非是虚空,更不是说形式上遁入空门就算有空性了。空性说得是——“无二”——超越所有人造的二元对立的概念,无论美丑,好坏,空实。认识到事物并不是天生具有某些特质,也不是天生不具有那些特质,就能做到知见不生。不要说妙玉心中有太多的家恨哀愁,缺乏赤子之心,很难超越概念,就连惜春说这话时,也已落入“空”与“实”的二元窠臼,所以她最后修行的境界可想而知。概因这些妙龄女孩,其实是被命运胁迫进入宗教和人性的根本冲突中。纵然读再多的《庄子》、佛经,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贾家的大厦轰然倒塌,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妙玉的个人命运再次受到时运影响。只求清净的一隅,却不可得。最后以强盗抢走妙玉来阐释的“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中”,很唯物地把“泥垢”理解为草莽强盗。其实读《红楼梦》前八十回,可知道在宝玉眼中,女孩子嫁了人,就算是陷入泥淖中了。在第一一六回,宝玉再次梦游太虚的时候,并没有在“太虚幻境”见到妙玉,说明她当时尚在人世。不过,在之后的第一一七回中,通过贾芸和众人的聊天又说道,有个被贼寇抢去的女人,因为不依,被贼寇杀了,曹雪芹以虚虚实实的手法,渲染妙玉的悲剧性,可能也有他面对这个人物的矛盾。出路到底在哪里?在《红楼梦》中,死从来不是最大的悲剧,活着就已经是悲剧。比如像妙玉那样,蕙质兰心,在青春妙龄,却被动地被拘囿于槛外的世界。活在大观园里面的人不快乐,活在槛外的人也不快乐,每天都要面临封建儒教社会建立起来的种种无法化解的矛盾对立。还有种矛盾性,本身就存在于人性深处。人生在世,最大的挑战亦在于接受简单。而我们恰恰不想要的就是简单。你在喝茶,心安住于茶的味道就好,但对妙玉而言还不够,也因为她内心的不甘。人们内心总是在渴望某种故事性或戏剧性的人生,也理所当然地想要和别人联结在一起,而伴随建立人际关系,接踵而至的就是千差万别的迷失。 外人不曾出世妙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