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晴雯

作者:陈赛

(文 / 陈赛)

“妖精”晴雯0

美丽之罪

“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晴雯说,“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咬定我是个狐狸精!”

虽然枉当了妖精的虚名,但如今想起晴雯,想到的却都是些妖精类的人物,《聊斋》里笑靥如花的婴宁,《青蛇》里天真率性的小青。若没有了这些任性痴情的妖精们,人世该是多么的无趣?

宝玉本是石头,黛玉本是绛珠草,都是从自然而入人世,仍然保留了自然性。晴雯出身贫家,未受过诗礼的熏陶教训,她身上有一种未驯的野性。

林语堂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就叫《晴雯的头发》,说晴雯被王夫人撵出大观园,就是因为她的一堆乱发及衣冠不整,衣纽不扣,大有法兰西听谓negligee意味。原来晴雯也是小品文一派的打扮。小品文在英文,亦称为不扣纽扣的意境。

“妖精”晴雯1( 清代改琦笔下的晴雯 )

晴雯的美大概就在这种飘逸闲适,或曰风流。水蛇腰,削肩膀,眉眼似黛玉,又有黛玉所没有的热烈和泼辣。她喜欢“慵妆髻”,那次芳官与干娘打完架,晴雯替她洗净了发,用毛巾拧干,松松地挽了一个“慵妆髻”。

宝玉的雀金裘烧了个洞,晴雯怕他挨骂,抱病“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咬牙挨着补了一夜。

这一挽头发的风情,于天真浪漫中透出娇媚艳丽,不能不让人联想到情欲的诱惑,难怪招致王夫人那样刻骨的仇恨。

但在宝玉眼中,晴雯的美,“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正是质美、性美、神美、貌美,近乎女神,是不容亵渎的。他对晴雯的情始终不带欲望的色彩,一起嬉戏玩闹,生气斗嘴,只觉一派天真,却无旖旎之想。

宝玉住进怡红院不久,作了四首四时即事诗,其中一句“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大概就是晴雯了。

第五十一回,袭人因母亲病重被接回家中,怡红院中由晴雯与麝月服侍。麝月兴起,出去赏月。晴雯欲唬她玩耍,只穿着小袄,蹑手蹑脚地下了熏笼,结果冻得浑身冰冷,两腮如胭脂一般。寒夜里宝玉把淘气的晴雯拉到被中替她焐手。这是他们之间互相爱悦最明显的几笔,但读来也只有小儿女的温情,磊落光明,不带一点浊念。

晴雯被逐,宝玉哭道:“我究竟不知道,晴雯到底犯了何等滔天大罪?”

若说“有罪”,晴雯犯的大概就是“美丽罪”了。中国自古以来,都有红颜祸水之说,美丽本身就是一种罪,因为它的诱惑性,有不祥气息。烽火岁月,它可以做战争武器或求和工具,如西施、昭君;太平年间,它必须被“德”驯服,恪守忠贞节烈,女子无才便是德。

林黛玉曾做《五美吟》:“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遇,令人可羡、可欣、可悲、可叹者甚多。因欲择出数人,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慨。”

从她的眼中看去,西施不如东施幸福,她的美变成男人争斗的工具,倒是那个在溪水边浣纱到白头的少女更幸福。

石崇自谓因绿珠而获罪,绿珠跳楼而死,时人赞其为烈女,黛玉却为她不值,视女性为玩物,以斗奢为能事的石崇,何尝真正爱绿珠?

她欣赏红拂的眼光与勇气。但古往今来,红拂的故事能有多少?美人可以温柔,可以贤惠,可以忠贞,可以节烈,可以痴情,可以木头,可以被埋没在岁月里,一生为他人做嫁衣裳,但不可野性,不可有情欲,不可有才华,更不可有自由意志,否则就是不安分,“移了性情”(宝钗语),是潘金莲,是狐狸精,人人可杀。

晴雯的锋芒

生死簿上,对于晴雯的判词,最重要的一个字是“勇”——晴雯撕扇,写其任性;晴雯补裘,写其才情。至于后来抄检大观园,与王夫人的对答写其机变;对着王善保家的面倒箱子,写其泼辣;与宝玉诀别,铰指甲,互换贴身小袄,写其深情。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是真性情,都是“勇”。

都说晴雯是黛玉的影身,但这一个“勇”字却是黛玉所没有的。黛玉贵为贵族小姐尚有自卑心理,她身为丫环却是堂堂正正,挥斥意气,洋溢着生命活力。

脂砚斋说,晴雯的骄纵傲慢,本是美人天生的一种气质。像小红,不过三分容貌,就“妄想痴心的向上攀高”,何况晴雯是大观园最美丽的丫鬟。

贾母将她放在宝玉房中,除了她的美丽之外,还因为她的手工最灵巧,夜补雀金裘就是明证。但用袭人的话说,晴雯平日在怡红院里却是横线不拿竖线不动,一般也是宝玉的活计,她也不做。

做一个好丫头,讨好宝玉,攀比竞宠,甚至争取到姨娘的位置,并不是晴雯的人生目标。

但你看她为他病补雀金裘,“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儿”。这个不识字,不会作诗的少女,内心的情感全在这些动作上,一针一线里是她自己都不明了的深情。

再看她撕扇子。端午节,王夫人治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午,却不欢而散,宝玉闷闷不乐回来,在自己房中长吁短叹。偏生晴雯上来换衣服,不妨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将股子跌折。宝玉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业,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

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

晴雯撕扇,并非美貌丫环撒娇逞性,而是求个体生命的尊严。在晴雯的潜意识中,恐怕更是求爱情的尊严——在对方的心目中,自我的独一无二性,被珍惜,被重视,一笑胜于千金,正是爱情的根本。那天傍晚,她哧哧几声,一把撕掉了主子与奴才之间的身份隔阂,又刺激,又痛快。两人的大笑声中,晴雯看到宝玉的“敬”,宝玉看到晴雯的“真”。

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判词上写晴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心比天高,并非野心,而是天性中的刚烈和野性,不肯受辱。尤其在宝玉面前,她要求尊重和真诚相待。

身为下贱,连家乡父母也不记得,不过是贾府世仆赖大家用银子买的一个小丫头,因为贾母喜欢,被当作一件小礼物孝敬了贾母。

对于自己的奴才身份,晴雯并非没有意识。贾府奴才的命运如何,晴雯更不可能不知道。

对于相同的命运,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处置方式。袭人是安之若命,心甘情愿做一个奴才,甚至感激欢喜;平儿有智慧,接受生活,接受命运,善待身边每一个人,这是个性使然;鸳鸯心里未曾将自己当奴才看,但口口声声也是要侍奉贾母一辈子;晴雯则是傲气,对于身份和环境,她有委屈、不甘,有愤怒。她的锋芒常常由此而发,不懂得藏,也不屑于藏。王善保家的说她“一句话不投机,就立起两个眼睛骂人”,倒是形象。

袭人说:“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

她冷笑连连:“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那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

秋纹偶然得了王夫人赏赐的两件旧衣服,正在洋洋自得,晴雯却说:“好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把剩下的才给你,你还有脸呢?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

抄检大观园那晚,王善保家的一路抄来,所向披靡,轮到晴雯,“袭人方欲替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

晴雯的锋芒,就像黛玉的清高,都为世人不喜。黛玉尚且懂得自保,晴雯却任锋芒毕露,处处得罪小人。别人不敢说的、不愿说的、假装看不见的,她都从不含糊,总要出头,并非她幼稚糊涂,不知人心凶险,只因个性本真,不肯舍己从人。这是她的陋处,也是她的美好。

袭人用了多年的谨小慎微,做小伏低,得到了主仆上下的称赞。王夫人口口声声称她为“我的儿”,薛姨妈赞她刚硬要强,宝钗替她做针线,湘云是她年少的知己,黛玉一口一个嫂子,鸳鸯、平儿与她同气连声,而宝玉更是进出便找袭人姐姐,那些化灰化烟的话,总是讲给她听。

但晴雯是孤独的。她对袭人不屑,麝月、秋纹是袭人陶冶教育出来的,至于下面一干小丫头们,她更看不上,一个个奴性深重的。她从未与小姐们有过什么瓜葛,就连黛玉,虽然为她送过定情的手帕,但也未见二人之间有何交情。鸳鸯与平儿的一番对话点明了各屋大丫头的关系:“只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麝月、翠墨,跟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不做?”独独没有晴雯。

又副册中,晴雯排在袭人之前,说明宝玉心中,对晴雯之情胜于对袭人之情。但宝玉无法对她构成保护。王夫人的威势之下,宝玉不敢多言一句,眼睁睁地看着晴雯无辜遭难、含冤而死。

其实,晴雯并非孙悟空。她的反叛,并非对主子们统治地位的怀疑。除了宝玉之外,晴雯并未冒犯过大观园的正经主子。王夫人面前她不敢公然反抗,但也绝不求饶。即使她在四五日水米不沾牙,恹恹弱息的情况下,被从床上拉下来,蓬头垢面地架出去,她一句求情讨饶话都没说,一滴泪都没掉,难怪有人说她“自是铮铮有人”。

大观园的下层女子中,比晴雯心性更加高傲的,是那位“眉黛春山、眼颦秋水,大有林黛玉之态”的龄官。龄官在大观园中也是锦衣玉食,贵妃娘娘一再赏赐称誉,又有意中人贾蔷的百依百顺,却仍然感到身置牢笼的痛苦,好比那笼中“会衔旗串戏台”的玉顶金豆。后来戏班解散,龄官离开贾府,自是寻找她的自由去了,但恐怕终归还是薄命。

晴雯之死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塑造了一个酷似晴雯的女子婴宁,倒真是个“狐狸精”。她由人狐交配所生,在坟垄间由鬼母养大。从小远离污浊的尘世,不受封建礼教的约束,使她长成一个天真浪漫、笑靥如花、心似水晶的女子。她跳跃嬉戏于山林间,爱笑,爱花,爱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事物。蒲松龄为她的笑尤其费了许多笔墨,“笑容可掬”、“笑语自去”、“含笑拈花而入”、“嗤嗤笑不已”、“笑不可遏”、“忍笑而立”、“笑不可仰视”、“笑声始纵”、“狂笑欲堕”……她的“笑”,出于自然,是生命的欢歌,自由的乐章,象征了人生无忧无虑、一任性情的理想状态。

为了王子服的爱情,这个言笑由心、率性自然的少女走入俗世,她的性格与人世的环境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最终,因一笑惹起祸端后,爱笑的婴宁不得不收敛起笑容:“正色,竟不复笑……虽故逗之,亦终不笑。”

宝玉最怕女子出嫁,就是怕婴宁们从爱笑的精灵,变为无笑无戚、从容应世的少妇。

脂砚斋评《红楼梦》说:“女儿之心,女儿之境,两句尽矣。余谓撰全部大书不难,最难是此等处,可知皆从‘无可奈何’而有。”

晴雯与婴宁虽然结局不同,却是同一个故事。

《芙蓉女儿诔》中有记——

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

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

可见,晴雯在怡红院也是个“闲人”状态,虽不至于旷达不羁,却也是自由自在,漫不经心,所以才保留了天然的少女之心。

当院中为宝玉乘凉用的枕榻设下之后,她理所应当地睡在上边;她可以留着三寸的长指甲,染上鲜红的金凤花;赖大娘新送的大鱼风筝,宝玉还没玩一遭,晴姑娘已经放走了;她责备小红不干活,小红委屈道:“我喂雀儿的时候,姑娘还在睡觉呢。”

晴雯大概从未忧虑过未来命运如何,“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贾母将她放到宝玉房中,她才10岁。遇到宝玉这样一个以伺候女孩子为己任的主子,“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自然而然就把怡红院当成了自己的家。看她与宝玉说话,完全是自家的人口气,哪有半点丫头的谨慎与卑微?

她既没有袭人的近忧,也没有小红的远虑,不知“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宴席”,倒像宝玉一样,以为大家在一起,还有个几百年的熬煎。

晴雯之死,虽然满腔悲愤,却没有畏惧,没有求饶。在死前一刻,她说了最真实、最想说的话。她的死,既是美的毁灭,也是情的涅槃,是对宝玉爱的完成。晴雯临死,直着脖子叫了一夜的是“娘”,而不是宝玉,说明她已经放下,可惜宝玉不懂。

婴宁的笑,晴雯的勇,黛玉的哭,都是“工乎天,拙乎人”,所以为世所不容。但即使袭人、宝钗那样,极会做人,极会处事,为自己的俗世幸福付出了全部心思与乖巧,最终也没能幸福美满,她们同样是人生的失败者。 妖精晴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