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之恸

作者:王鸿谅

(文 / 王鸿谅)

香港之恸0( 8月29日,香港市民游行集会,悼念菲律宾人质事件遇难同胞,促菲政府彻查人质事件真相 )

领队和团友

在马尼拉圣地亚哥古堡的停车场,门多萨选择了那辆车牌号是TUU799的旅游大巴作为劫持目标。车上是香港康泰旅行社的一个马尼拉4天3晚旅行团,20名游客、1名领队、1名当地导游和1名当地司机。这个团8月20日从香港出发,按照原定行程,8月23日上午10点结束圣地亚哥古堡的游览后,就将赶往机场,返回香港。

领队谢廷俊早就计划好了,带完这个团,就给自己放个假,去马来西亚旅行,到吉隆坡迎接自己9月5日的32岁生日。这个阳光帅气的年轻人,在朋友们眼里一直有着不受羁绊的洒脱。他中学时代有过警察梦,可惜投考警队失败,大专毕业后,曾经做过救生员,1999年加入香港康泰旅行社做专职领队,2004年辞职,到四季酒店重新做救生员,今年3月再次辞职,一个人到尼泊尔和印度旅行了两个月,修读瑜伽教练课程。出发前曾经有朋友问他:“为什么能下定决心?”他回答:“其实一直都想去,而且我无人无物。”其实他曾经有个女朋友,不过已经分手,有朋友觉得,“可能这个激发了他为自己的前途做点打算”。

“Masa(谢廷俊)喜欢做令人开心的工作,对他来说,导游和瑜伽都是开心的事情,而且互不冲突,可以平衡地一起做。”谢廷俊的瑜伽老师Jack在电子邮件中告诉本刊记者,“回到香港后,Masa跟我说过他的打算,他计划一边开班教授瑜伽课程,一边做半年的兼职领队,存一些钱之后就去印尼,学习当地语言,并且继续进行灵修训练。他好像对当地的旅游业非常有兴趣。”谢廷俊从6月份开始回到康泰旅行社做兼职导游,专带东南亚团,3个月里7次出团到泰国、菲律宾等地。接手这个20人的菲律宾团之前,他刚带了一个泰国团,才休息了两天。出发前,他还抽空陪着报名参加铁人赛的大哥阿坚练习游泳。

团里的20名游客,来自7个不同家庭。最年长的李奕彪、徐凤群夫妇,结婚45年,儿女早已长大成人,老两口退休后经常一起出门旅游。梁锦荣、吴幼媛夫妇,丈夫是一家英国公司的董事会成员,负责管理公司的亚洲厂房业务,大女儿梁颂诗和儿子梁颂学都在加拿大留学,小女儿梁颂仪在香港就读,开学之后马上升中三。傅卓仁、曾懿丽夫妇,丈夫在建银国际多年,任综合发展部行政经理,妻子是九龙医院的社康护士,儿子傅泽贤10岁、女儿傅颂贤4岁。汪子林、杨琦华夫妇,丈夫在港铁任职20多年,现任车务策划及支援主任,女儿汪绰瑶15岁、儿子汪政逸10岁,同行的妻姐杨琦琴,在消防处担任助理文书主任。还有一对母女,罗锦芬和李滢铨,36岁的李滢铨是港大社会学硕士,曾经在乐施会担任中国项目组干事。最后两位是46岁的陈国柱与他的女性友人易小玲。

香港之恸1( 8月25日,菲律宾海军仪仗队护送8名香港游客的遗体上飞机 )

兼职领队没有底薪,全靠带团时按人头收取的小费。这次的马尼拉4日游,小费标准是每人160元港币,但是其中68元是要交回给公司的人头费,剩下的92元才是领队薪酬。20人的团,算下来,谢廷俊这一趟,4天只能挣到1840元港币,而且要等到整个行程结束后才能拿到。本来行程很顺利,8月22日的晚上,谢廷俊还在自己的facebook上写了一句留言:“做宾仔好过做泰仔。”这是领队行业里的术语,意思是带菲律宾团比带泰国团好。

结果,就在8月23日上午10点,全部参观行程结束的时候,门多萨强行上车了。他穿着警察制服,带了两把枪,腰上还插了一把匕首,全车23人都成了他的人质。通过当地导游戴安娜的翻译和门多萨夹杂的英文,团友们大概明白了他的意图,李奕彪夫妇在平安返回香港后,只接受了《明报》的专访,他们回忆:“他向大家解释说自己本来还有一个月退休,却被解雇,是一个不公平的解雇,有些事情要政府处理。他的100多万比索(相当于17万港币)退休金没有了,他说自己不是要团友的任何财物,也不会伤害任何人,他说他也不想这种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只是想我们帮他,逼到政府能注意他的事情。他用英文强调‘合作就不会有伤害’,还说了很多次‘对不起’。”

香港之恸2( 旅游团领队谢廷俊被劫匪铐在车门上,他是首位遇难者 )

生者与逝者

根据李奕彪夫妇的回忆,门多萨解释了自己的意图后,就开始让戴安娜逐一收取大家的手机,谢廷俊当时坐在后排,趁这个机会偷偷打了一个电话回香港。“时间很短,最多一两分钟。”接到电话的康泰旅行社客户服务助理经理陈小冰告诉本刊记者,“他说枪手尾随团友上了车,整个团在国父黎刹纪念公园被劫持了。枪手要求除了导游之外,所有人都坐到车厢后面,他也假扮团友坐到了后排。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很镇定,当时车厢里背景声音也比较平静,没有混乱恐慌的感觉。”但是20分钟后她再打回去,就无人接听了。

香港旅行团被劫持的消息,就这样第一时间传回香港。康泰旅行社马上采取应对措施,联络了旅游业议会和香港保安局。保安局副局长黎栋国告诉本刊记者:“我们大约在11点左右得到消息,接下来马上向香港特区政府报告,成立了一个工作组,大概中午就与菲律宾驻香港领馆取得了联系,表达了我们的要求,希望在和平的情况下妥善处理本次事件,人质的生命安全是第一位的。”“第一批派往菲律宾的工作人员,搭乘14点25分的航班出发,原定计划是4个人,3名出入境官员和1名警方的联络官,这是他们能赶上的最早一趟航班。本来已经没有座位了,通过和机场方面联系,让他们与乘客协调,才空出了4个座位。3名出入境官员顺利成行,但是警方的联络官因为一些事情没有赶上,改为16点的航班。”媒体直播差不多从中午开始,黎栋国说,他和他的同事们也在紧张地关注局势进展。“开始我们并没有派更多人过去,是因为所有的信息都显示,局势比较乐观。”黎栋国告诉本刊记者,“尤其是中午看到6名人质陆续获释后,我们都相信事情最终能得到和平解决,所有的人质都会平安。”

黎栋国说:“虽然在开枪之前,香港方面已经派人到达现场,但我们也只能等待,因为我们无法干涉现场的指挥。”而当枪声响起,他就悲伤地意识到,“事情往另一个地步发展了”。黎栋国说,他带领香港特区政府的工作组包机到达菲律宾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凌晨4点多钟。飞机上包括了政府工作人员、医生、心理专家、家属和30家传媒记者。

“我们在飞机上已经做好了一个方案,以家庭为单位,由专人负责联络,根据现场的具体情况来处理。下飞机后,我们就收到现场的一些信息,中国驻菲律宾使馆的工作人员几乎全部出动,帮助我们一起处理后续工作。”黎栋国告诉本刊记者,“最初菲律宾方面提供的一些信息并不准确,伤员在哪里、死者在哪里,这些情况都不是很清楚,所以我们也不能贸然告诉家属,如果失误,就太糟糕了。我们需要自己先派人把这些情况都核实清楚,保证百分之百准确后,才可以通知家属,因为每一家的情况不一样,我们要求原则上一个家庭一部车,分开行动。如果是确定死亡如何跟家属说明,如果是重伤如何说明,有太多需要注意的细节了,这些我们的心理医生处理得很好。”

黎栋国说他见到的第一位幸存者就是梁太吴幼媛,他说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搂住了悲伤的吴幼媛,“她是了不起的母亲”。李国宝中学的副校长温婉明,既是梁颂仪和梁颂学的中学老师,又是梁家的朋友,她对本刊记者说:“梁太在那样的悲痛中,依旧可以表现得相当克制,这就是这家人的教养和礼仪。”梁家是这次旅行中最悲剧性的一家人,一家五口,只剩了吴幼媛和生死未卜的梁颂学。

香港特区政府的工作组到达马尼拉后,一切才渐渐进入有序的轨道。8月26日,8名遇难者的灵柩通过包机运回香港,8月27日下午,重伤的梁颂学也在母亲的陪伴下搭乘医疗专机返港,他们是最后回来的两位。一周以来,香港报纸的头条都是人质事件,主题分为两种,对死者的悼念、对生者的鼓励以及对事件真相和责任的追究。直接当事人选择了沉默,在自我的小环境中疗伤,替他们表达情绪的是媒体、各种党派和社团。或许这也是一种情绪释放的出口,在公众行为中,感受到鼓励和支持。

8月29日,死者头七的这一天,香港举行了大规模游行。游行15点开始,路线是从维多利亚公园到中环的遮打花园,虽然香港的街道狭窄又拥挤,但庞大的游行人群依旧能安静有序,而且与铜锣湾到中环熙来攘往的游客们互不妨碍,难得周末放假的菲佣们依旧在自己习惯的地点,铺上桌布或报纸,聚在一起席地而坐。这是一次不喊口号的游行,要表达的是对死难者的哀思和对菲律宾政府无法提交真相的抗议。就像李滢铨反思的那样,公众的愤怒和情绪的指向应该有明确的对象,针对事件本身、要求菲律宾当局彻查真相,而不是把怨恨发泄到这些菲佣和无辜的菲律宾人民身上。■ 黎栋国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