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水退后:吉林农民的生存问题
作者:吴丽玮(文 / 吴丽玮)
( 7月31日,被大洪水冲毁的房屋 )
预计不到的大水
沿着长白山古洞河,我们驱车前往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安图县的新合乡——7月下旬,安图县在吉林全省最早发生了洪灾。我们到达时候,基本上所有被冲毁的路段都已恢复通车,中断的通讯也已修复。古洞河的河水看上去很温和,卷着小浪花与我们的车同方向奔去。河边,参天大树却被连根拔起,七扭八歪地倒在河道两侧,卷着土沙和污物,树全变成了灰黄色。脚下山路的边缘,也因为洪水来时的巨大冲击力变得参差不齐,不时有路段摆着“前方危险,绕路慢行”的标志,示意地下已经被洪水掏空,无法承受一辆车驶过的重量。
穿过新合乡的省道不过五六米宽,却成了灾难的分界线,马路以南全都被水漫过,马路以北却幸运地安然无恙。无家可归的村民三三两两聚集在马路北面的民房里歇脚,议论着大水何时退,何时才能把涌入屋内的淤泥清理干净。
讲起家里被水淹的情况,隋新梅开始掉眼泪。“那时水才刚刚漫进屋里,我去了我嫂子家一趟,寻思着这水不会太大,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把面袋往高处放了放,在炕上放两个小板凳,把柜子再搁上去,完了再把面袋子放柜子上。”她说她走了不到10分钟,一回家吓了一大跳,“我一看,屋里东西都飘起来了,柜子都漂在水上面了”。
在所有村民的记忆里,这样的洪水都是前所未见的——没有预见到洪水这般猛烈,村民们一开始并没在意,“你要带着东西往外走,老人都会说,没事,涨不了那么大的水”。谁知这水真的开始凶猛地涨起来,7月28日早晨,下了一夜的大雨仍旧没停,早起的农民眼看着水慢慢灌进家里。上午8点,村干部开始组织大家撤离。“什么都没带,脚上套了双雨鞋就出来了,总是寻思着不会那么严重。等到水涨得厉害了,也不让我们回去了。”村民王永礼告诉我们。他的房子紧邻十七村大桥,距河道不过十几米远,水退后,他就坐在倒塌房子的瓦砾上发愁。王永礼的邻居贾永忠开了一个小百货商店,只从家里抱了电脑和微波炉出来,“眼瞅着自己家的房子慢慢地就趴下来了,水和房梁差不多高,房顶被冲走了一大半”。
( 新合乡的村民们积极修复在洪灾中受损的房屋 )
围在水中的村落
菜园子镇的套子里村,四面环水,东面紧挨着第二松花江,西面是第二松花江的一条支流,两条水道环抱着这个江心岛,南北两侧相连。枯水期,西面的支流水量很小,“趟着水就能过来”。而东面的第二松花江则成为德惠市与松原的扶余县的交界线,依水而居的村民们享受着这水边的肥沃土地,这里耕种的水稻,在整个松嫩平原来说,产量也是数一数二的。
( 菜园子镇套子里村的村民守卫着堤坝 )
套子里村一共有8个屯,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在村子四周围上了堤坝,其中7个屯围在大的套形民堤里,鲶鱼岔屯自己围在一个小的民堤里。村子西大约4里地方向,一条国堤蜿蜒着,保护着堤外的王家坨子村新正屯,新正屯的村民在国堤外种了玉米、水稻和黄豆。
我们赶到这条国堤上时,看到眼前已是一片汪洋,水面距国堤不过两米,国堤上一条土路从水面上伸展出来,那原本是农田里的一条便道。据在国堤上防守的吉林省防汛机动抢险队副队长马捷介绍,此时水位已经比最高水位下降了大约1尺。远处一些快要成熟的玉米冒出了尖,洪水已经把庄稼浸泡了十几天。马捷说,在这里使用冲锋舟基本上比较安全,最浅的地方也有两三米深,而冲锋舟只要1米深的水面就可以正常驾驶。
在套子里村的下游,饮马河、伊通河与第二松花江交汇,饮马河上的石头口门水库和第二松花江上的丰满水库是两条河流调洪蓄洪的重要水利枢纽。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闸提得这么高。”田和平在石头口门水库工作了35年,退休前是水库的闸门启闭工。他告诉本刊记者,这么大的水,泄流量这么大,持续时间这么长,他是头一回看见。
7月28日,吉林省全省在6个小时内的降雨量达到了100毫米,据吉林省防汛抗旱总指挥的王玉东介绍,吉林省平均年份,年降雨量约为600毫米,这几个小时就达到了年降雨量的1/6。由于水库内容量加大,经国家防汛抗旱总指挥部和松辽水利委员会讨论决定,对丰满水库加大泄洪值,从7月30日14时起,丰满水库的泄洪量由3000立方米/秒加大到4500立方米/秒,这使得松花江水位急速上涨。
照往年,水库开闸泄洪的时间可以相互错开,但由于今年水量太大,包括丰满水库在内,吉林省内9座大型水库、30座中型水库全部超汛限水位。石头口门水库和丰满水库一齐开闸泄洪,包括套子里围堤在内的德惠市五大围堤就面临巨大的危险。马捷告诉本刊记者:“这五大围堤都是群众自发维修的,比如这个套子里村,本身就在行洪区内,洪水来了,到底保不保民堤是个很尴尬的事情。不保民堤,农民的家园都没了;保了民堤,泄洪速度就慢了。”
洪水来了,小孩和老人都由村干部组织先行撤退,“村里无论男女,有劳动能力的全都留下护堤”。于波和姜永华夫妇是鲶鱼岔屯的村民,在7月30日老人和小孩撤退后,他们全都留下保护堤坝。“8月1日晚上断了电,因为怕洪水来了电线倒了会失火。整夜我们都是点着蜡烛,没人敢睡觉,就在大堤后面的沙坨子上坐着,连同村里的猪、牛,全都赶到高地上,家里有船的村民也都时刻准备着,一旦发生不测,船随时能拉着村民往外逃命。”于波告诉本刊记者,鲶鱼岔的堤坝没有套子里大围堤那么结实,原本有两米左右高,几天来不断加固,他们走的时候已经有两米六七那么高了。
姜永华说,村里有专人负责巡视,兜里揣着双响炮,一旦发现决口,便将消息迅速告诉全村人。8月2日15点左右,他们听到了双响炮的声音,“知道坏事了,先是南边200米那段进水,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后来北面也决了口。村里的泥瓦房全都被冲倒了”。于波告诉本刊记者,如果不是南北两边都开始进水,村里倒塌的房子会更多,“水走得快,我们的房子又低,两边都往里进水,力量就没有那么大了”。
保护着套子里村其他7个屯的套子围堤还有村民在守护着。我们跟着冲锋舟进入到套子里村,见到堤外的水面距离堤顶只有大约20厘米,数一数堆积的沙袋,已经加固了至少8层。堤内的农田已经内涝,村支书李秀波告诉本刊记者,为了防止堤坝的迎水面滑坡,要在土里打桩,碗口粗的木料削尖了头,仿佛一支支巨大的铅笔,打进土地,戗住沙袋,背水面则拴上铁线,用沙袋顶上,防止渗水。
现在什么都没了
鲶鱼岔屯65岁的老人王贵苓告诉本刊记者:“我们都寻思着这大堤不能倒,能维持着。往年都是这样,要是哪年遇上发大水,庄稼地也不会全被淹,剩下点也够吃了,这水从没进过屯子,也没上过房子。”王贵苓家种了40亩地,其中30亩水稻,剩余的种黄豆和玉米。今年,王贵苓家贷款1万多块钱,建了一个水稻的育苗大棚,现在,这一切都打了水漂。
菜园子镇的村民损失的只是一年的收成,安图县永庆乡的村民则可能永远地失去土地。
赵兰新和刘臣新两位老人祖籍山东诸城县,1960年,因为村子附近建了水库,将淹没全村,他们以“支援边区”的名义来到吉林最东边的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的安图县安家。
赵兰新的房子与古洞河相隔50米左右,刘臣新笑称,赵兰新家“有一宝”,大水来时,裹挟着一棵大榆树冲着赵兰新的家就过来了,结果榆树在距离他家3米左右的地方被卡住了,横在赵家门前,反而保护了赵家。赵兰新说:“原本我家和古洞河之间还有一排房子,全都倒了,被冲走了,结果水就冲我家过来了。”从赵家到古洞河边已经全部被夷为平地,原本的黑土被冲得一点不剩,只剩下裸露的卵石和黄褐色的沙土,像是沙滩。
“想打翻身仗都打不了了。”同村的褚乃斌拿着镐头,斜靠在房屋坍塌后的碎石堆上,洪水过后,他开始一点点把断壁残垣往外刨。这原本是一栋180平方米的二层小楼,一层是百货商店,二层是他和父母、妻子以及两个孩子的居室。“我的货全埋在下面了,一点都没抢救出来。烟酒糖茶和各种食品,还有日用品,什么都有,就跟个小超市似的。”他说。
紧挨着这所房子的两间平房在洪水过后还顽强地站立着,这同样是褚乃斌家的财产。“去年我才贷款买了我家旁边的这两间房,8万块钱买房,再加上2万块钱装修,全是贷款。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这下拿什么还?”褚乃斌去年贷款买了这两间房,开了个饭馆。现在房子只剩下个前脸,房子后面被洪水完全削掉,站在前面可以直接透过窗户架子看到几十米外奔腾的河流。餐馆的招牌还在,名叫“迎宾饭店”,招牌上还画着一个穿着朝鲜族服装的少女。“原本我这饭店生意可好了,每到周末,基本上都是客满。虽然打着朝鲜族菜肴的招牌,但基本上各种家常菜都有。这一年下来,能赚四五万块钱,我还寻思着两三年就能把这贷款还上呢。”
在褚乃斌看来,自己的家即使“不算村里最富的,但也是过得相当不错了”。褚家有30多亩地,在古洞河的对岸,洪水过后,他一次也没去地里看过,“在这就能看得一清二楚,看到那边黄色的了吗,那就是我的地,洪水已经把地里的东西连上土层都冲走了,黄色的是洪水留下的沙子和土层下面的石头”。
“现在什么都没了,不光我家,别人家也一样。信用社特别爱给我们这里贷款,村民种完了地,有点钱当年就花了,第二年再贷款,这地一种上,手里根本也没钱。”对于政府会给予什么救济,褚乃斌一点都不感兴趣,“政府最多就是再找个地方帮我们盖个房子,那房子能跟这地段比吗?我宁愿不要那房子,靠里面的房子不值钱,你让我自己还在这盖。我贷款的10万块钱眼瞅着秋天就该有人催还了”。■
(感谢实习记者鲍成茸对本文提供的帮助) 生存洪水吉林退后农民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