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越南到凭祥:水果之路

作者:王鸿谅

(文 / 王鸿谅)

从越南到凭祥:水果之路0( 越南下龙湾上贩卖水果的小贩 )

边境的商机

“爬上那些山,再翻下去,就是越南了。”从凭祥到浦寨,一路群山延绵,出租车司机与客人闲聊的话题,常常这样开始。15公里的路程,不打表,往返的价格都是25元。客源不是问题,除了旺季的游客,还有一年四季不间断的客商。昔日的小山村,现在已经是东南亚进出口贸易的陆路重心。进口贸易的主角,除了水果,还有红木。

现在的浦寨看起来像一个夹在群山之间的狭长县城,商铺林立,三四层的小楼,墙挨着墙,一排排连过去,楼下是门面、楼上住人。不同档次的宾馆、酒店和餐饮,通过招牌就一目了然。“以前哪里有这些,就是个大山里的小村。”南宁人陈德礼重重地感叹起来,他第一次来浦寨是1988年,“连凭祥都破得很,最高的房子好像也就三层楼,连个宾馆都找不到。有个顺口溜这么说,‘一条路、两排树,到了凭祥没吃住’,就是那个样子。浦寨就更不要说了,夹在山里,连一个村都算不上,只是村里的一个居民点,稀稀拉拉地住了十几户人家,到边境只有一条路,窄窄的,路边还能看到露出来的地雷。除了村民住的那一小片,靠近国境线的地方,不知道埋了多少地雷,车是根本就开不进来的。”

陈德礼是水果商人,之所以选择凭祥,当然是因为这个地方位置独特,“不到20公里,就能到中越边境,很方便。除了浦寨,还有弄尧、弄怀几个居民点地理位置也差不多,边民翻山越岭走小路就能相互往来”。从南宁到凭祥有200多公里,虽然路途遥远,但陈德礼觉得值得。“做生意这种事情,当然哪里有机会就要去哪里看一看了,越南那边很常见的水果,像芒果和木菠萝,就是现在说的菠萝蜜,当时在广西都还很稀奇,能卖得起价钱。”“那时候人民币兑换越南盾的汇率大概是1∶1000,比如在这边收购芒果,按人民币算,1公斤大概是两三块钱,但在南宁卖,可以翻一倍,1公斤四五块。”物以稀为贵的道理,陈德礼这样的生意人当然很清楚,“那个时候的四五块,跟现在可是没法比,做洋水果的利润,比本地水果要高太多了,那时候红木的价格也根本没起来,最赚钱的还是水果。”

早期的贸易形态也被叫做“蚂蚁搬家”,陈德礼解释说,“就是靠越南边民一担担地挑出来,我们就在浦寨这边等着收”。至于要什么货,由浦寨的边民充当中介,跟越南那边协商,收取很少的一些费用,“挣的也都是辛苦钱,你想,那时候他们没电话没手机,什么消息都要靠人来传递,都要靠自己翻山越岭走过去。边境线那么多地雷,想想也很危险”。

从越南到凭祥:水果之路1( 凭祥货柜交易场,越南工人正在将已检疫的水果搬运到中国货柜车上 )

“中越边境的大规模排雷,陆续搞了好几次。”浦寨管委会主任黄锦德回忆说,“这对浦寨来说,实在是个好事情,因为上面给了政策,把浦寨建成一个互市点。”站在浦寨管委会的楼上望过去,国门大厦现在的位置,平整出来的土地就是浦寨招商引资的全部资本,“全部被一个澳门老板买走,建了4排两层的商铺,是浦寨最早的商业开发,合约期是20年,还有1年多就到期了”。20年间的土地价格当然翻了若干倍,不过这片土地收回来之后,浦寨管委会不打算再拍卖了,“我们已经请专家做了设计规划,打算把这片地方建成一个中心广场”。

能做出这样的决断并不容易,浦寨夹在群山之间,能够用来开发的土地,连山都算上,方圆只有2平方公里,这20年间,累计的投资已经超过了10亿元。在“向山要地”的口号下,连临近浦寨的路上,都是一派开山辟地的繁忙景象。

从越南到凭祥:水果之路2( 越南街头的水果商贩 )

“以前哪里会想到什么设计规划,先把边贸点做起来再说。”浦寨管委会环卫站站长吴伟宁回忆,“到90年代末期,慢慢才有车进来,但也没有地方停。车少还好,等车慢慢多起来,本来就巴掌大个地方,到处都堵,所以后来才搞了专门的货场,管委会其实也跟这些做生意的人一样,经验都是一点点摸索出来的。”

这种无序的热闹,也是陈德礼的深刻记忆:“我过来收芒果,从早上8点开始,要等到下午十七八点,收到的货才够装一个七八吨的车。”令他惊讶的是,“那些挑担子做苦力的,许多都是越南女人,闷头做事,看起来那么瘦小”。这种震撼一直延续到现在,“整个浦寨你去走一圈,做生意的越南人里面,十个有九个都是女人”。

从越南到凭祥:水果之路3( 芹苴水上市场是越南较大的水果交易中心 )

越南女人的生意经

尖斗笠和口罩似乎成了越南女人的标志,至少在边境地区是这样,而越南男人喜欢的是一种绿色的军用帽,也叫“胡志明帽”。那些斗笠下面,都是黑瘦的身影,她们肩上的担子里,担着当季的水果,这个季节是红毛丹和山竹。

南宁商人苏桂的记忆里,1992年互市点刚开始建立的时候,尖尖的斗笠简直就是浦寨的一道风景,这种最原始的买卖,就是边境上越南女人们生意的开始,现在,她们中的许多人,也成了拥有门店的老板,阿兰就是其中之一。吴伟宁领着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自己的店面里忙着接电话和打电话。“兰姐从越南过来,从什么都没有一点点奋斗到现在,别看店面不起眼,一天几百万上千万的买卖,可是大老板了。”听到这样的介绍,阿兰不说话,只是笑。

阿兰的中文不算好,她能听明白对方说什么,但没办法用中文流畅地表达出来。她这样的越南女人在浦寨很多,经历有许多相似之处,家都离边境不远,早年出来做苦力,给不同的越南老板和中国老板搬过货,人缘广了之后,慢慢开始自己做,联系越南的货源,然后卖给中国老板。阿兰是跟着亲戚出来的,主要帮一个越南老板搬运水果,所以打交道的都是水果商。“以前做生意比较简单,越南那边过来的货少,等着要买货的中国老板多,不用讲中文都没关系,只要有货,就能卖掉。”做生意的事情,都是阿兰自己在操心,她的丈夫在同登,并不打算掺和到生意里来。这在越南简直太正常了,“我们那里,做生意的都是女人,我们要养家、养孩子。说实话,到了中国来,看到这边的女人,才知道,原来女人也可以这样过日子的”。她也时常会羡慕,但并不觉得命运有任何不公平,感叹完了,继续做她的生意。十几年下来,阿兰在家乡盖起了新房,把两个孩子送到河内念书,而在浦寨忙生意的,还是她一个人。

“我真是羡慕中国的女人。”陈映玉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她今年32岁,比阿兰年轻15岁,差不多算是两个时代的人。“我姑姑她们很早以前就来浦寨做水果生意,听她们说了很多中国的事情,那时候我还不太懂,也不怎么相信,五六年前我自己也过来了,亲眼看到,觉得做个中国女人真的是幸福啊,我们越南的女孩子,很小就开始做生意了,很能吃苦的。”陈映玉是家中的长女,她没有念过太多书,但是一直要承担养家的责任,出来跟着亲戚做生意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陈映玉去年刚刚结婚,丈夫是越南边防部队的一名团长,家住在谅山。她每天要从谅山开车半个小时过来浦寨,为越南的水果货源联系中国买主。现在怀孕7个月了,挺着笨重的肚子,还是一切照旧。浦寨和越南的同登,两国的手机信号已经实现了相互覆盖,不管是哪国的手机,都可以照常使用,所以陈映玉和许多越南人一样,面前总是放着两部手机,一个越南号码,一个中国号码,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手机辐射对宝宝不好?没办法啊,不用电话,怎么做生意呢?每天来的水果都要卖掉啊,不然越南厂里那几十个人每天的工资怎么办?”陈映玉说。

陈映玉和阿兰这样的越南女人,成了浦寨的中国水果商们与越南水果种植户们联系的一个枢纽。“越南人还是容易相信自己人的,如果没有中间人介绍,就算你有钱,他们也不愿意跟你做生意,更别说自己到越南去收货了,只有他们运过来什么,我们收什么。”杭州商人方幸潮1995年才到浦寨,算是现在浦寨进口水果生意的大老板里,来得稍稍有些晚的,他对此深有感触。

苏桂总结说,“跟越南人做生意,做到最后,讲的都是感情了”。除了日常的进货往来,他们会经常飞去越南,“跟生意伙伴见见面,联络感情”。陈德礼说,“他们家里有喜事,我们去道贺,他们家里有老人过世,我们也会过去,这样时间长了,双方就是朋友了,连货款都不用现结,四五千万元的货,他们都会放心让我们先拉走,过几个星期再给钱都没关系”。

水果的身价

越南的水果主产区在南部的胡志明市,也就是西贡,而不是河内。虽然河内是重要的交通枢纽,但本刊记者在河内去到交易市场观察,看不到本地水果繁盛的交易景象,反倒是中国水果,和其他中国制造的日用百货商品一样,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柑橘、苹果、梨,这些都是大量从中国进口来的。但河内绝对是个重要的交通枢纽,无论是越南本土的水果,还是泰国水果进入中国,河内都是必经之地。

从广西凭祥到越南河内,不到200公里的路程,不算出境和入境的时间,客运大巴却要花上4个小时。友谊关这边,从浦寨到凭祥的道路已经堪称高速,车子跑到时速80公里以上毫无问题,而友谊关那边,越南境内的道路,本刊记者的深入探访之行,看到的只有两个车道,也就是中国境内省道的模样。沿途都是丛山环绕的田野农舍景致,偶尔也会有一段并行的铁路,冒着烟的绿皮货车缓缓驶过,被汽车远远抛在后面。

大宗进口水果并不从友谊关入境,走的是浦寨口岸,这是越南水果约定俗成的路径,货车大都是夜间出发,白天到达边检关口,所以从凭祥到河内的路上,白天很少见到大货车的身影。从友谊关入境的,是一部分泰国水果,路径是泰国的穆达汉出发,到老挝的沙湾拿吉、达沙湾,然后到越南的劳宝、河静、清化、河内、谅山,再到中国的友谊关。大宗的泰国水果,还是走传统的海运,取道香港和广州。其实陆路通道在时间上更有优势,如果走海运,一般要8〜10天,走陆路只要2天。但是因为各种政策原因,这条陆路通道并没有完全打开,不如海运那么顺畅。不过浦寨的水果商人们已经看到了变化的契机,“各种批文迟早会下来的,因为泰国水果在价格上现在已经全面超过了越南水果,而且市场的需求量还在不断扩大”。

其实泰国水果与越南水果之间的竞争,早就开始了。当两类进口水果的数量都不多的时候,市场上的比较还不明显,量一增加,口感上的差异马上就显现出来了。方幸潮回忆:一直到上世纪90年代末期,越南过来的水果量都不算大。虽然抢货不容易,但买下了之后运到内地的生意,实在很好做,“那时候,10公斤一箱的越南龙眼,卖到内地,批发价160元到220元不等,春节最贵的时候卖过280元,算下来,一斤十几块,那是1995年啊,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才七八百块。现在,一箱也就四五十块钱”。

同样卖到过离奇价位的,还有越南的火龙果。这是南宁人滕峪记忆深刻的一笔买卖,“大概是1997年的样子,我从浦寨进了一批火龙果去武汉卖,8公斤装的小箱,一箱两层,我卖到了160元一箱,1斤10块钱,我进了几十箱,全部卖光了”。滕峪马上又从浦寨进了更多的货,“结果这次全都赔了进去”,原因很简单,“那时候来的果子本身不太好,个头小,味道还偏酸,吃了一次上了当,谁还会买第二次?”除了物以稀为贵,水果要能卖得起高价,口感同样关键,滕峪在这门生意里也体会到了诚信的重要:“水果这种生意,市场的反应是最快的。管你是什么洋水果,就算再有钱,愿意买个新鲜尝尝,要是味道不好,谁也不会再买第二次了。进货的量小还没关系,像现在量大了,一车货过来就是25吨,像我们渠道多的,有时候一接货就是几车,你算算,这要是砸在手里,是多少钱?”

越南水果的进口量开始猛增,是2002年之后的事情。中国与东盟签署协议,加入东盟自由贸易区,开始实行越南进口水果“零关税”。方幸潮回忆,“那时候,想找辆冷藏车都找不到,运费也贵,6米长的冷藏车,跑一趟杭州,运费要1.8万元,现在,13.7米的冷藏车到处是,同样去一趟杭州,平时只要1.2万元”。照理说,成本降下来是好事,利润会更高才对,但实际情况恰好相反,“每天几十车上百车的货过来,市面上越来越常见,价格反而就下来了”。滕峪又举了火龙果的例子,“现在25公斤一箱的,一等品也就70元到72元一箱,二等品58元到62元。算下来,批发价1斤才1元多钱。你自己比比,10年前的1斤十几元是什么价位,现在是什么价位?”

不仅如此,越南水果主要的那几种,山竹、榴莲和龙眼,口感上也在与泰国水果的比较中败下阵来。“的确就是品种不同,吃起来口感差异很明显。”滕峪说,“山竹,泰国的甜;榴莲,泰国的均匀饱满;龙眼,泰国的甜。”这对越南水果来说,实在是个很麻烦的事情,“尤其是龙眼,越南一年四季都能出产龙眼,可是从去年开始,销量明显就下来了,卖不动,大家还是愿意选泰国的,泰国的10公斤装,是100元左右”。口感能占上风的越南水果,只有荔枝和火龙果,“越南的荔枝非常甜,但成熟季节是六七月份,而泰国荔枝是春节前后成熟,两者的季节错开了,销量上互不影响,只有火龙果,一年四季都能够保证销售量”。

火龙果的季节

天源货场是现在浦寨进口水果最大的交易市场,大概有60亩地,可以容纳600多辆载重25吨的货车停放卸货。“老板是福建人,以前也是和我们一起做水果生意的,不过人家有眼光,2002年的时候,就把这块地拍下来,开始投资建货场,现在,一个水果交易旺季,收的停车费就有几千万元。”苏桂沏了一壶茶,给每个人倒上,声调还是不紧不慢,“我们没他有眼光,只好老老实实继续卖我们的水果。”进口水果虽然是浦寨交易量最大的生意,但绝对不是最惊心动魄的,“我们都是一点一点慢慢做起来,不像隔壁的红木市场,完全是大起大落,行情暴涨的时候,很多暴富的,前两年红木价格突然暴跌的时候,跳楼的也有好几个”。

回溯这些往事的时候,苏桂、方幸潮和陈德礼在悠闲地沏着功夫茶。他们都是同一个公司的生意伙伴,这家公司也是整个浦寨水果市场里名号最响亮的,因为最开始创建公司的老板都是南宁人,所以越南人习惯性地叫他们“南宁公司”。从三个大股东名字中各取一个字命名的“鸿桂祥”字号反而被淡化了。公司的门面换过几次,现在就在天源货场里,一个三层的小楼,门脸很不起眼。推开玻璃门进去,一套根雕工艺的茶几就占据了大半个屋子。桌面直径差不多两米,根据木头本身的形状,雕刻得古拙雅致,旁边围了4张同样由树根做成的靠背座椅,和两个树根圆凳。这是苏桂今年刚从浦寨的红木市场里买的,“虽然看起来像红木,不过这个是杂木的,买回来花了9000块,刚刚雇人搬到公司放下,就有来进货的老板愿以3万块买走”。

喝功夫茶谈生意,已经成了浦寨的一种习俗,家家店铺里都会摆上一套,就算没有客人,老板们也会自娱自乐。“这就算是修身养性了。”陈德礼熟练地洗净茶具,换上新的铁观音,给每个人沏上新茶。货场里的水果交易模式已经非常成熟,越南车入境,完成检验检疫程序之后开进货场,接货的中国老板们就组织人验货搬运,两辆卡车尾部对接,货物都不用下车,直接就能搬到中国的货车上。和想象中水果成堆的集贸市场大相径庭,在这里,水果的规整的装箱打包,除了验货的时候能看到水果的模样,其他时间,都只能看见一车一车的纸箱。老板要做的,就是寻找买主和卖主,这些都是电话能够解决的。

7月底是越南进口水果的淡季。苏桂说:“早几个月,四五月西瓜过来的时候,整个浦寨拥的都是车,每天几百车货过来,天源市场里装不下,可这些车要是不进货场就不能卸货,烂在外面都没办法,那时候你来看,那真的到处都是水果。”季节性差异当然是水果商们寻求利润的空间,“越南的西瓜熟得比中国要早,所以有市场,像现在,国内的许多水果也正当季,进口水果不仅卖不起价钱,销量也一般”。当销量成为首要考虑之后,反过来会影响他们对于水果品种的挑选,“那些很少见的水果,因为量不大,我刚来浦寨的时候做过一些,现在根本不做了;口感不好的,卖不动的,现在也进得少了,越南龙眼就是这样,本来这个季节是龙眼上市的,我们也做得少了”。

“现在越南的进口水果里,走得最好的还是火龙果,西贡的气候和土壤非常适合火龙果生长,一年四季都能结果子。”方幸潮说,“我们去西贡潘切的火龙果基地考察过,很美丽的一个海边城市,方圆300公里都是火龙果树,而且越南的火龙果卖相很漂亮,果子上伸展出来的‘须’很长,比泰国和海南产的都要好看。”只是品种的单一化,也是目前浦寨进口水果面临的大问题。“比不过泰国水果的,肯定是不能大量进货了,火龙果虽然好,但全部都做着一样,市场肯定会出问题。”滕峪的想法,也是众多浦寨水果商们的心思,“还是要在泰国水果上多花点心思,我们也在尝试着慢慢改变了。”只不过在滕峪看来,在市场规律的调解下,真正昂贵的进口水果已经很少了,他所知道的只有两种,“一种是美国和加拿大的进口樱桃,也叫车李子,现在广州市场上的批发价,9斤多的一小箱,要300多块钱。过年的时候可以卖到500块;另一种是日本的‘世界一’苹果,大小均匀,每个都有一斤多,每斤七八十块钱”。■ 越南火龙果河内水果凭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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