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公民阿米里和他卷入的情报战

（文 / 蒲实）

( 7月15日，阿米里抵达伊朗德黑兰伊玛姆—霍梅尼机场 )

7月15日，神秘“失踪”一年的沙赫拉姆·阿米里回到伊朗德黑兰，在伊玛姆-霍梅尼机场，迎接他的是伊朗外交部官员和他一直在伊朗国内的妻子与儿子。阿米里是谁？他本人在机场接受采访时说，他是大学里一名“普通的物理学研究人员”，与伊朗铀浓缩设施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去年6月他在沙特阿拉伯失踪后，伊朗政府和一些媒体称，他是一名供职于伊朗原子能组织的“核物理学家”。他所在的马利克·阿什塔技术大学被认为是与伊朗军方有密切联系的研究机构，美国情报机构一直认为，该大学国防技术学院的院长内贾德·努利中将是伊朗核计划的参与者，校长默森·法克里扎迪也以学者身份秘密从事核计划。回到德黑兰，阿米里结束了他一年来扑朔迷离的旅程，但有关他的谜团仍未解开，身份之谜或可作为所有谜团的起点。

去年6月，阿米里在前往麦加朝圣的途中失踪。9月7日，伊朗政府宣布“伊朗公民”阿米里失踪，并未提及阿米里是科学家。伊朗法尔斯通讯社称，阿米里是在沙特首都利雅得被绑架的，沙特当局应对此事负责。不久后，有关阿米里命运不同版本的报道开始纷纷出炉。9月29日，伊朗外交部长穆塔基第一次公开宣称，阿米里是被美国绑架的。与此同时，总部设在伦敦、由沙特资助的阿拉伯语报纸《中东日报》报道说，阿米里在沙特寻求避难。阿米里本人则在这次起程回国前接受采访时回忆，去年6月，他在朝圣期间被一辆轿车尾随，汽车上几名会说波斯语的男子说，愿意顺路搭他前往一座清真寺。“当我打开车门，一名乘客掏出一把枪，让我安静，然后他们给我注射了针剂。”阿米里说，“当我醒来时，感觉自己在一架军用飞机上，我的眼睛被罩上了。”去年12月，穆塔基公开谴责美国诱绑阿米里，他说，这一谴责是基于目前伊朗已掌握到的证据片断，他同时也指责沙特阿拉伯串通参与了绑架。沙特对此予以否认，美国政府在事发以来保持了6个月的沉默后，仍然未置一词，官方发言人仅称对此事不知。直到今年3月，事情再度发生戏剧性的变化。

3月，美国广播公司报道引用匿名情报官员的话说，阿米里已向美国中情局投诚，在美国定居下来，这位“科学家”向美国情报机构提供了大量情况，正帮助美国情报机构进行对伊朗核计划的评估。但是，对于阿米里究竟有多重要，能够提供什么样的信息，美国媒体并未报道。阿米里在沉默了一年后，于今年6月出现在公众视线中。6月的一天，网络上同时出现了两段自相矛盾的视频。在第一段视频中，自称是阿米里的人说，他在麦加朝圣途中被中情局特工绑架，现在住在亚利桑那州的图森市，说自己曾受到8个月“严酷的折磨和心理压力”。而第二段视频中，同一个人却说，他打算在美国继续接受教育。“我很自由，我向所有人保证，我很安全。”“我跟武器研究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这个领域的经验和知识。”三个星期后，伊朗国家电视台播出了另一段录像，自称是阿米里的人说，他刚刚在弗吉尼亚州逃脱了美国的监禁，正躲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这位阿米里说，“无论受到美国政府的何种威胁或贿赂，我都没有准备过背叛我的国家。我在这里不自由，也不能与家人联系。如果我无法活着回家，美国政府应该对此负责”。他请求伊朗政府帮助他。7月13日，阿米里现身华盛顿巴基斯坦大使馆的伊朗联络代表处，要求回伊朗。阿米里在联络代表处接受采访时说，他在过去14个月中“受到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和武装特工的监控”。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代表美国政府第一次公开承认阿米里人在美国，她说：“阿米里依据个人自由意愿来到美国，也可自由离开。”

位于得克萨斯州的全球情报与战略预测公司(STRATFOR)战略分析师伯克哈里（Kamran Bokhari）告诉本刊记者：“阿米里的命运轨迹，目前有两种相互平行的、符合逻辑的解释。一种是，美国曾试图让他投诚。美国情报机构曾以为他能够提供某种情报，试图与他合作，并花大价钱收买他，但最终美国发现，他不是一个什么重要的人物，从他那里得到的信息很有限，对他渐渐失去兴趣。支撑这种说法的论据是，美国政府和阿米里本人都承认，美国曾答应向他提供500万美元的报酬，而且在他失踪期间，他仍然能够通过网络发布自己的视频。同时，如果他真的是一个情报富矿，美国也不会这么轻易让他回国。另一种观点是，这是伊朗情报机构做的局。他们让阿米里佯装投诚，等他拿到有关美国的充分情报后，让美国正好对他失去兴趣，再把他接回国。这种解释的论据是，阿米里在美国期间，他的家庭成员，包括他的妻子和女儿仍在伊朗。对于一个有预谋的变节投诚者来说，他通常会首先保证家庭的安全转移，以防家庭成员受到威胁和伤害。但目前所获得的不充分信息，还无法确定哪一种更接近事实。”

阿米里出现在巴基斯坦大使馆后，美国官方一直试图证明，阿米里是一个变节者，而不是被绑架的，更没有受到虐待。弗吉尼亚大学政府管理与外交系教授拉玛扎尼（Ruhi.K. Ramazani）告诉本刊记者：“一些美国官员指出，阿米里在2009年以前就与中情局建立了联系，他应该不是被美国‘绑架’的，可能是中情局安排他到的美国，希望通过他获得有关伊朗核计划的更多信息。阿米里可能考虑再三，不愿继续与中情局进一步合作下去，因为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在伊朗国内，他需要考虑他们的安全。”《纽约时报》报道说，早在伊朗时，阿米里就成为2007年美国发布的国情评估报告的消息源，这份评估报告坚称，伊朗在2003年就已经停止了核武器的设计。“而现在，这一怪诞的插曲也许会让美国情报机构重新评估2007年这份报告的可靠性。”拉玛扎尼说。《纽约时报》也称，被多次推迟的新评估报告近期将会出台，评估可能会发生转向，重新认定伊朗重启了核武器计划。

( 6月7日，阿米里的第二个视频在伊朗电视台播出 )

尽管阿米里坚称自己遭绑架，也从未投诚变节，伊朗官方对阿米里讲述的故事持保留态度。外交部长穆塔基说，“我们需要调查过去两年发生了什么，然后再确定他究竟是不是英雄。伊朗必须搞清楚他所说的被绑架一事是否属实”。

“阿米里扑朔迷离的个人故事，折射了美国和伊朗在幕后所进行的激烈情报战，这场战争每天都在个人层面上发生，而公众很少有机会理解。阿米里的出现，让我们窥到这场情报战的冰山一角。”伯克哈里告诉本刊，“那些自相矛盾的视频录像，那些关于他到底有没有投靠美国的口水战，更像是让人混淆视听的宣传战，是情报机构进行的真假难辨的情报行动。”巴基斯坦萨果达大学国际关系教授拉什德(Rashid Ahmad Khan)则对本刊记者说：“整个故事让美国情报机构自1979年伊斯兰革命以来渗透伊朗安全系统和核计划的努力，再次处于聚光灯下。美国和伊朗对阿米里失踪各执一词的解释说明，他们都想避免自己的情报和反情报网络被曝光的尴尬。”

( 伊朗总统艾哈迈迪—内贾德参观纳坦兹铀浓缩基地（摄于2008年4月8日） )

伊朗伊斯兰革命后，美国与伊朗外交关系中断。“美国获得情报来源的渠道，最初是伊朗人民圣战者组织(Mujahideen Khalq)，这个组织分布在巴黎、日内瓦和华盛顿，是一个自称信奉马克思主义的伊斯兰组织。当年他们与霍梅尼及其追随者一起反对巴列维王朝，但在伊斯兰革命胜利后，因与毛拉政见不合而被排挤出共和国政权。美国曾通过伊拉克向该组织提供了大量资助，却未能建立起有效的情报网络。”伯克哈里也说，“虽然美国官方把该组织列为恐怖主义组织，但是最近几年，它逐渐演变为一个叫伊朗抵抗国民议会的政治组织。组织里的伊朗人曾在伊朗国内有资源或人际网络，能够提供有关伊朗核计划的设备与活动情报。实际上，2002年，这个组织还曾经提供过有关伊朗核计划的情报。过去，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在伊朗国内处决了不少该组织的成员，最近这些年，伊朗政府封锁了他们在伊朗国内的活动，切断了这个组织与国内成员的联系，阻止情报外流。”

“伊朗也曾指责美国从伊朗国内的非什叶少数派中招募间谍，阴谋颠覆伊斯兰政权，一个例子是巴哈伊教派。巴哈伊教的活动过去就受到前国王政府压制╋1979年伊斯兰革命后被宣布为邪教，伊朗政府一直怀疑巴哈伊教与美国和以色列有合作。在伊朗与巴基斯坦交界的俾路支斯坦居住着俾路支族人，他们信奉伊斯兰教，属逊尼派，伊朗政府也怀疑他们是美国渗透的目标，被美国教唆在伊朗国内制造不稳定。”拉什德说。

“除了这些组织，美国还试图从伊朗政府内部的反对派阵营中征募情报源，一些往来于美国与伊朗之间的美国公民，也是潜在的消息源。”伯克哈里说，“在获取伊朗情报上，美国一直没有直接信息，都是依赖于伊朗人或第三方提供的间接信息。‘9·11’之前，美国情报机构只有很少人具有中东和南亚地区的语言能力，比如波斯语、阿拉伯语、普什图语等等，‘9·11’之后，虽然这方面的能力有所加强，但仍然不够。伊朗与美国的敌对关系，以及伊朗人的高度警惕，使美国对伊朗的渗透能力非常有限。这也是为什么美国国内对伊朗核计划的报道众说纷纭，有时自相矛盾，说伊朗1年、3年、5年内拥核的都有。”“尽管美国搞了种种秘密活动，但仍然没在伊朗建立起有效的人力情报网络。在美国入侵伊拉克前夕，美国政府就曾误读伊拉克的局势，而这一误读的部分原因是五角大楼非常依赖于伊拉克国内和流亡在外的伊拉克人提供的消息。”拉玛扎尼说。

“在这样的背景下，不难理解，阿米里虽然并非接近核计划核心的重要人物，但仍然是美国所期待的潜在信息源，美国情报机构很期待有这样的人来增进美国对伊朗的了解。”拉玛扎尼说。美国情报机构对阿米里离开美国回到伊朗一事自我解嘲地说，“阿米里留下了情报，带回了人”，似乎是为了掩饰情报不准、徒劳无功的尴尬。当初美国情报官员曾认为，他是确认伊朗核计划的重要情报源，但后来发现，他远离核计划的领导中心，所做的工作是在伊朗的原子能工厂验证在工厂工作的人员身份。显然，伊朗比美国更了解阿米里的真实身份究竟是普通研究员，还是参与了核计划的科学家，也更容易了解阿米里究竟提供了何种情报，还能够通过阿米里了解到美国在伊朗核计划上的情报需求。■

（感谢徐菁菁对本文的帮助） 伊朗革命阿米里伊朗伊斯兰革命情报战卷入美国政府伊朗伊朗政治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