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泰罗尼亚：要自治还是要独立

（文 / 徐菁菁）

( 7月10日，百万西班牙人在巴塞罗那举行示威游行，要求加泰罗尼亚自治 )

7月12日，西班牙国家足球队衣锦还乡，马德里大街小巷都被喜悦和激情淹没了。在加泰罗尼亚自治区首府巴塞罗那，人们也在骄傲地庆祝胜利：国家队决赛首发的11人中，有7人来自巴塞罗那俱乐部。而与马德里不同的是，在这里，红黄相间、附有蓝底白星的加泰罗尼亚旗与鲜艳的西班牙国旗并肩飘扬。

就在国家队取得历史性胜利的前一天，7月10日16时，数以万计的市民涌上巴塞罗那街头举行示威游行，抗议西班牙法院近日对加泰罗尼亚自治章程的判决，要求获得更广泛的自治权。示威民众舞动着大大小小的加泰罗尼亚的旗帜，高呼“要加泰罗尼亚，不要西班牙”。这次声势浩大的游行由加泰罗尼亚地区议会中代表85%选民的四大党派和其他近2000个社会团体共同组织。根据西班牙警方的统计，示威民众约有110万人，可能是当地历史上发生过的最大规模的示威活动。

6月29日，在经过长达4年的辩论后，西班牙宪法法院做出裁决，同意加泰罗尼亚新自治章程的大部分条款有效；但认为其中14项条款因部分或完全违宪必须删除，另有27条需要重新解释。

这场漫长官司的缘起要追溯到2003年的西班牙大选。加泰罗尼亚开放大学学者米奎尔·斯图贝尔·斯图拉告诉本刊，当时，现任西班牙首相萨帕特罗领导反对党参选，选举前的所有民意调查结果均显示，时任执政党西班牙人民党占据明显的优势。2003年10月，萨帕特罗在选举前的最后关头提出支持加泰罗尼亚革新1979年自治章程。“人们普遍相信，这是萨帕特罗对西班牙人民党的有效一击。”斯图拉说。最终，萨帕罗大获全胜。但让萨帕罗没有想到的是，2005年，加泰罗尼亚议会起草的新自治章程在许多问题上逾越了西班牙宪法。“新章程使加泰罗尼亚和西班牙间的关系更像一种‘同盟’。”西班牙社会科学研究中心研究部主任尹纳西奥·罗德里格斯告诉本刊，“萨帕特罗于是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承诺，西班牙议会重新起草了整个章程。但即使所有条款都已依据宪法进行了修改，西班牙保守党还是将其状告至宪法法院。”

原有的加泰罗尼亚自治章程于1979年制定，在过去30年里，西班牙国内政治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1979年，西班牙还是一个高度中央集权的国家，而现在则是一个高度分权的国家。”罗德里格斯说，“在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后，加泰罗尼亚希望能够明确、巩固地区的权限，同时进一步推动权力分散。”“加泰罗尼亚人急切地希望加泰罗尼亚能被定义为一个国家，提高加泰罗尼亚语的地位，扩大金融、司法权限。”澳大利亚悉尼大学西班牙研究专家卡特林·克拉莫里告诉本刊记者，“即使章程已经经过西班牙议会的修改变得不那么尖锐，但它依然意味着比起初更大的自治权。”

( 加泰罗尼亚广场是巴塞罗那的中心广场，周围是主要的商业区（摄于2005年） )

在记者招待会上，首相萨帕特罗对法院的裁决表示满意，但加泰罗尼亚人显然很难赞同他的观点。因为宪法法院裁决，自治章程不得将加泰罗尼亚称作“国家”，于是，“我们是一个国家”的横幅在示威人群中随处可见。“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者与保守党代表的西班牙民族主义者这两个派别针锋相对。在很多问题上，宪法法院的判决是两者意见的妥协，但唯一不能妥协的是：加泰罗尼亚不能获得国家地位。”罗德里格斯说。

另一项被示威人群诟病的判决是：在行政、大众传播和教育领域，加泰罗尼亚语不能超越西班牙语作为优先语种。斯图拉告诉本刊记者，根据2007年的统计，加泰罗尼亚的700万人口中，有530余万人说加泰罗尼亚语。在议会等地方政府机构，加泰罗尼亚语是常用语言；在教育系统内，小学通用加泰罗尼亚语，在大学里，约60%的课程也用这种语言讲授。但是在法律上，所有学生都必须同时学习这两种语言。

( 参与游行的民众在脸上涂画加泰罗尼亚旗 )

英国爱丁堡大学教授约翰·马基内斯这样告诉本刊记者：“加泰罗尼亚和巴斯克这两个西班牙实力最强的自治区都在教育系统内强制推行自己的语言，也只有会说这些语言的人才能在公共部门找到工作。”“加泰罗尼亚自治区当局正试图使加泰罗尼亚语成为唯一选择，这就是为什么法院会做出这样的裁决的原因。”罗德里格斯说。

此外，新的自治章程赋予了地方政府在税收、控制地方铁路等方面的更大权力。但宪法法院认为，其中一些有关司法系统、税务金融及地方政府对中央政府义务的条款有悖宪法精神。

争取自治权在加泰罗尼亚，以及整个西班牙都不是一个新鲜话题。马基内斯告诉本刊记者，自从19世纪初输掉了与英国的海上霸主之争后，西班牙地区冲突不断。地方分离势力开始得到那些青睐强硬政策的地区经济领袖的支持。1975年，佛朗哥死后，西班牙制定了四大原则以进入民主时代，其中第二条就是恢复在内战前即存在的17个地方政府，如果地方愿意，就可以成为自治区。在这样的背景下，所有地区都选择了自治，而加泰罗尼亚和巴斯克一道走在了争取自治权的前列。

“像很多地方一样，加泰罗尼亚在13、14世纪拥有自己的王国。这让民族主义者能够轻而易举地辩称加泰罗尼亚曾经是一个国家，并应该再次成为一个国家。”马基内斯说，“由于中央政府的孱弱，在20世纪以前，西班牙没有自己的国家教育系统，加泰罗尼亚语则已经被地方政府写入法典，成为反对马德里的象征。在1979年重新获得自治后，加泰罗尼亚政府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建立加泰罗尼亚语教育系统，以确保人民将‘加泰罗尼亚人’视为自己的第一身份。”未平复的内战创痛也为地方民族主义提供了市场。“许多加泰罗尼亚家庭都在反对佛朗哥的内战中失去了家庭成员。”澳大利亚悉尼大学西班牙研究专家卡特林·克拉莫里说，“他们中存在这样一种观点，认为西班牙政府在内战结束后没有努力找出真相，来惩治佛朗哥统治集团成员。”

经济则是更为实实在在的利益。尹纳西奥·罗德里格斯告诉本刊记者，加泰罗尼亚是西班牙的富庶之地，GDP超过了西班牙的平均水平。他说，“一些民族主义者认为在欧盟的背景下，加泰罗尼亚完全有成为一个独立国家的可能：地域足够广泛，有730余万人口，拥有海岸线，与法国接壤。如果他们不必参加西班牙的地区财政分配，就能够为自己留下更多的钱”。

“据估计，在过去20年里，由于中央政府的投资和服务工作，加泰罗尼亚7%至9%的GDP流向了西班牙其他地区，这被认为有害于当地经济发展潜力。”卡特林·克拉莫里说，“而在交通领域，加泰罗尼亚一直抱怨西班牙政府投资不足：现在，巴塞罗那机场无法作为洲际航班的中转站，而马德里却可以。铁路交通服务不尽如人意；港口也没有得到合适的发展；加泰罗尼亚有高比例的收费道路，而缺少可以免费使用的公共道路。”

在其他西班牙人看来，富有的加泰罗尼亚人很自私。“他们和其他地区的西班牙人性格不同，他们喜欢勤奋工作，严肃认真，而我们则喜欢更轻松的生活方式。”来自马德里的软件工程师菲利普对本刊记者说，“他们想独立就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更富有，不希望为我们买单。”而加泰罗尼亚人却有另一种说法。“在西班牙，公共或私人的媒体都在持续不断地批评我们，说我们掠夺了其他地区的财富。”斯图拉说，“事实是，我们的财政赤字高达GDP的8%至9%。我们是一个富有的地区却享受着落后地区的公共服务，我们要为公路、私人医疗保险等一切付费。加泰罗尼亚的公共投资已经低于西班牙其他地方的水平。”

西班牙如今惨淡的经济状况更加强了加泰罗尼亚人的不安。“支持独立的加泰罗尼亚最大党派民主联合党一直将自己塑造成中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代言人。2008年以来的经济危机给西班牙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在加泰罗尼亚，人们对中央政府处理经济危机的速度和解决金融问题的效果多有抱怨，而民主联合党也在通过鼓吹这一点增加自己的本钱。许多加泰罗尼亚人都相信，目前的自治水平实在难以使加泰罗尼亚政府有效地克服经济危机。”斯图拉说。

西班牙宪法法院的裁决公布后，加泰罗尼亚地区总理蒙蒂利亚宣布他将要求会见首相萨帕特罗，就法院裁决进行会谈。“裁决结果对加强加泰罗尼亚和西班牙之间的友情和纽带毫无益处。”蒙蒂利亚说。

“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马德里和地方政府就不断地就宪法解释与中央、地方政府权限这一问题做着斗争。”马基内斯说，“过去的经验证明，只要马德里向加泰罗尼亚和巴斯克让步，其他地区就会提出同样的要求；而只要加泰罗尼亚和巴斯克获得了成功，他们也势必要求更多。”

但与过去不同的是，支持独立的加泰罗尼亚人在增多。“在过去30年里，加泰罗尼亚独立的民意支持率很少超过15%，而最近的一些调查显示，这一比例达到了30%至50%，有些调查的结果甚至更高。”英国卡迪夫大学学者道林告诉本刊记者。

“现在还很难说加泰罗尼亚人的情绪是否会对加泰罗尼亚社会带来更加深远的影响。”克拉莫里说，“大众媒体上对于独立话题的讨论越来越多，分离主义政治规模也越来越大。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近些年来，地方团体在加泰罗尼亚各地举行了超过450场关于独立的投票，这些投票虽然不具备法律效应，但却反映了民众自发讨论独立议题的能力。”

“今年秋天，加泰罗尼亚就要举行地方选举。”斯图拉提醒本刊记者，“在过去，独立从来未曾是选举季的核心议题，但在今年，选民们势必将面对各个政党提出的解决目前危机的方案。我们将会看到，独立是否会成为选民的选择。”■ 还是加泰罗尼亚自治西班牙经济宪法修改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