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后,两个

编者按

以一个具体的00后的故事来展现一代人的成长和时代变化,“如何选择样本”是我们原计划中最困难的部分。

这种困难在许多方面都显而易见。首先,应该与大多数人的态度一样,我们也不认为存在一个有代表性的、或者说能体现所谓共性的00后。在他们成长的时代,经济高速发展,阶层加速分化,信息从泛滥到经算法之手转向圈层化……多元,似乎才更贴近时代特色和价值观。其次,从技术层面,寻找这个人的过程里我们很难不给人“贴标签”,因为这样最高效,而这又是我们从主观上最想避免的情况。以及,恐怕也难以找到哪个00后肯接受一种被贴上代际标签的打量,然后还愿意跟陌生记者推心置腹回顾自己的成长史,并让其呈现在公共媒体上。

未曾想是两名在2021年暑假先后进入编辑部的00后实习生,解决了我们的难题。

他们一个出生于2000年,一个出生于2001年,是标准的00后;几个月的工作接触中,我们建立了一些信任感,是熟人但又不那么熟;经历截然不同的成长环境和专业学习之后,二人都选择财经媒体作为社会实习的一站,这让他们有了一些共通之处,而殊途同归正是好故事的其中一种。

至此,我们打算放弃最初“找一个人”的方案,决定写两个人。

这两位年轻人,分别来自中国的西北和东南,经历了完全不同的成长细节,但都在应对落差和束缚。他们从出生起就面对社会物质和信息的极度丰盛;他们家庭条件有别,但双方父母都见证了时代大发展,因此对子女寄予了更高的期待。当他们成长到具有个人视野和创意时,却不得不再次面对还未同步更新的观念和制度,以及和他们的青春期相比增速已经放缓的时代。

某种程度上,这两个人既像是被随机抽中,也可以说是特定之选。你会看到我们尝试描述两个家庭的变迁、不同的个人选择和成长经历,但正如同开始时计划的那样,本文既没有“总结00后”的野心,也无意将二人对比,假如能为了解这个世代和他们所成长的时代增添两块拼图,便再好不过了。

感谢两位00后。

刘斯宇 金牛座

出生 在陕西小镇出生(2000)

6岁 在小镇上小学,很快意识到自己要离开小镇(2006)

7岁 开始上网,主要玩4399小游戏(2007)

8岁 奥运会期间每天看8小时电视(2008)

9岁 在江苏看了《阿凡达》,人生第一次看电影(2009)

10岁 第一次去上海,逛了世博园和诸多景点,对大城市心向往之(2010)

11岁 开始坐着父亲的车每周去西安上奥数课;开始戴眼镜(2011)

12岁 顺利在西安上初中住校;喜欢了一年EXO(2012)

13岁 看了《小时代》等一系列青春片,接触电影;开始长青春痘(2013)

18岁 参与“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得了一等奖;考上一所南方大学的金融专业(2018)

19岁 写了第一篇非虚构作品,以成长的小镇为题材(2019)

20岁 经历新冠疫情,开始思考媒体的价值;写了第一部电影剧本,以小镇人向外迁移为题材(2020)

21岁 第一份传统媒体实习(2021)

22岁 出国念新闻学硕士(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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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刘斯宇在广州办理签证,等待留学生活。

第一章 主人公出场

刘斯宇

2018年2月,距离高考还有4个月,刘斯宇放弃了春节前的最后一次模考。由父亲刘林陪同,他从西安乘飞机到上海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的复赛。在上海青松城大酒店的礼堂里,他拿到了一等奖的获奖证书,“整个过程像一场梦”。

在上海,刘斯宇感到自己仿佛短暂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不用再写习题册,不用为了高考作文而背时政素材,也不用再学令他头疼的数学。为了考试而努力令他焦虑,这从小学持续到高中。他一直没被归为“学习好”的学生:从小学奥数但成绩不好,到初中被分在“普通生”而非“尖子生”模块,高中没能继续在省重点中学念书……父亲刘林一度接受了儿子“和学习最好的孩子始终有差距”。但所有这些烦恼,在高考前,因为上海的一个写作比赛短暂消失。

陈晓樟 白羊座

出生 在漳州父母工作的公路项目部出生(2001)

1岁 全家搬到厦门,家里有了第一套商品 房(2002)

4岁 被送回浙江外婆家半年,拥有了颠沛流离的记忆(2005)

7岁 在厦门搬家,上小学;在电视上看到了汶川地震的新闻和北京奥运会开幕式(2008)

12岁 有了第一部智能手机和第一双耐克鞋(2013)

13岁 举家搬到上海并转学,顺利赶上了学习进度、交到了新朋友(2014)

18岁 高考前夕第一次看心理医生,升入大学,尝试像中学一样排满自己的生活(2019)

19岁 经历新冠疫情,封控在家期间经历了成长中最重要的心理变化,尝试向父母敞开心扉,了解更多的人(2020)

20岁 第一份媒体实习(2021)

最重要的是,刘斯宇的写作终于获得了他认为应有的嘉奖。“新概念”大赛曾因先锋、前卫闻名全国,它最著名的获奖者是曾经红极一时的80后作家韩寒和郭敬明。两人在20 0 0年前后获奖,因此挣脱了应试教育体制,以个性和创作才华获得了名声和财富。那时刘斯宇才刚刚出生。

尽管已经过去了近20年,获得和他们相同的奖项仍然让刘斯宇欣喜若狂。因为“新概念”和它的主办方《萌芽》杂志,从刘斯宇还待在陕西小镇时的童年开始就伴随他,是他幼时触及更大世界的不多的媒介之一。

为了写初赛的两篇小说,刘斯宇在刚升入高三时请了一星期假。刘林和妻子起初都“坚决不同意”,至今也认为那是二十多年来和儿子最大的冲突。“我说咱不弄这个事情,”回忆这段经历时,留在小镇国企工作的刘林仍旧皱起眉头,仿佛瞬间回到了当初训斥儿子的场景,“咱不弄。在这个行业得奖太渺茫了,几万份稿件,编辑凭什么能看到你的?咱的水平也不到那个地步,不要浪费那个时间了。”

父子二人都没有主动回忆当初争执的细节,但都对入围和获奖之后的喜悦印象深刻。对刘林来说,他几乎是第一次惊讶地意识到,和成绩好的小孩始终有差距的儿子“在写作上真的有天赋”。

而刘斯宇是为“赢了”父亲而欣喜,那是他第一次在父亲的经验范围外找到了自我认同的方式。这意味着在未来仍需要父亲支持的阶段,他有更多Cover Story有故事 人物自主权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之后几年,他会时不时告知父亲自己最近的新成就:找到实习了、不通过中介就申请到了不错的国外学校、租到了物美价廉的房子……“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投资产品,时不时给自己的投资人一些正面反馈,告诉他们这只‘股票’可以继续追投。”刘斯宇说。

这段经历“ 如梦”的另一个原因,是当父子二人回到陕西时,这件事仿佛在瞬间轻轻地结束了。刘林在上海就激动地发朋友圈宣布了儿子获奖的信息,但小镇上知道什么是“新概念”的人寥寥无几,自然也难以对他的喜悦感同身受。几乎在飞机落地西安的那一刻,刘斯宇就重新投入了备战高考的状态,4个月后他顺利被一所南方城市211大学的金融专业录取。

这件事没在父子俩的生活圈里掀起波澜,刘斯宇也没赶上韩寒、郭敬明所处的时代的“新概念”风口,但这次获奖对于2000年出生的刘斯宇来说仍是成长中的大事件。在之后的故事里,这件事成了绕不开的起点,以及过去与未来的汇集点。

陈晓樟

陈晓樟认为自己喜欢且善于分析自己的性格和行为,并且能梳理出对成长重要的时刻。

2020年的上半年就是这样一个重要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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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晓樟两岁时在厦门的第一个家的客厅

前一年,她结束了高考,进入上海收分最高的三所大学之一的新闻传播专业。2020年1月,新冠疫情暴发,学校没能正常开学,陈晓樟封闭在上海的家中上网课。一个习惯于把自己的生活排得满满当当的优等生,开始经历她难以掌控的生活失序。她称之为“大崩溃”。

大一上学期,就像在高中一样,陈晓樟确立了让各科成绩更好、拿到奖学金的目标。她依据评奖标准制定了自己每天的时间表,从早8点到夜里12点排满,包括上专业课、参加学生组织的工作和活动、上党课、完成团支书的工作、洗衣服和走路时听播客……

但被封控在家后,这套时间表无法持续了。那段时间,她早上坐在床上用电脑挂着课然后睡着,也时常分心打游戏、看视频。她突然发现,课表中的很多课她并不感兴趣,曾经为了评奖而选择的活动也是。如果说在校园和集体里她还能依靠自律的作息和竞争氛围完成这些事,居家期间她不再能让自己强撑了。那年期末她有好几个作业是在截止前几小时通宵完成的,最终成绩自然也没达到当初预期的高分。

不可思议,陈晓樟心想。连学习她这么在乎的事情都做不好,这是她过去从没有过的体验。初一刚从福建转学来到上海时,她因为两地学习进度不同成绩一般,但每过一次考试就能进步几十名,直到一个学期之后进入全年级前二十名。作为应试竞争体系中的优胜者,她达成了母亲王惠琴的预期,也建立了一套安全的、遵循既有标准的生活方式。

在这套生活方式没法维系的同时,她还有另一件焦虑的事:有的同学除了学习还有别的生活重心,自己却没有一个相似的爱好,无论是用于给他人展示还是用来自我纾解和娱乐。她自卑地发现,自己就是一个“应试教育模板下批量生产的、所谓会学习的人”,而她要认可的自我,以及对外展现的自我,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

为了纾解情绪,她开始看心理学相关的内容,其中一个分析令她印象深刻。讲的是有一类对父母顺从的小孩,恰好每次都有能力达到父母的预期,但可能更难、更晚建立起自己的判断标准和价值体系,只是以父母的标准为自己的行动标准。

她立刻联想到了自己,认为在大学之前自己主要的生活框架是母亲设定的。除了母亲对成绩要求严苛使她养成了追逐功利和结果的习惯,她还想起了童年颠沛流离的经历。对自己境遇无法掌控的无力感可能是她不断顺从母亲的原因,同时直接导致了她害怕犯错、难以自由表达和创造。

以人生中迄今最大的强度,她哭着向母亲表达了对其过去教育方法的不满意。先从她的严格管教说起,进而回忆起了自己动荡的童年:在5岁之前,因为父母工作繁忙,陈晓樟曾被寄养在各处她不熟悉的亲戚家里,其中有半年是和外公外婆生活在浙江农村。她向母亲复述起当时外婆家有几头牛、几只羊,说明当时生活的单调,并且悲伤地想起自己当时再哭再闹也回不到父母身边,甚至没被告知自己究竟在哪、和谁在一起。母亲王惠琴先是错愕,后来也和她一起哭。

如今,陈晓樟会反思自己当时陷入了心理学所说的单一思维,因为无助而迫切地想把过错推给特定的对象。不过,2020年的那次宣泄开启了她重要的改变。她先是尝试和同学做朋友,而非想着超越对方;后来又联系从前的同学、在假期找实习并且交朋友。她开始对这些人袒露她的痛苦和焦虑,并重新审视那一套让她崩溃的努力标准和童年回忆。

第二章 成长

山里和山外

刘斯宇称自己出生长大、父母工作的陕西小镇为“山里”。这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描述。小镇在秦岭以北,四面环山。从附近山上的瞭望台往下看,能看到山间几个巨大的矿坑,它们中间产出的稀有金属是山里居民生计的来源。附近的居民,一类是矿业国企的职工,另一类则是当地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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