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老壳子)

睡前故事0

关建新一直梦想着那只愚蠢的狐狸朝他屋里扔金子,有了金子,他就可以坐车去找很久没回来的妈妈,大人们说他妈妈去了口里,路途很遥远,要坐汽车和火车,可家里没钱。小壳子则期待一只嗓音嘶哑的乌鸦引领他去一座长满桃树的庭院,那里住着一个老奶奶,只要表现得足够礼貌,姥姥会送给他一个木箱,心里想要的任何玩具和吃食,箱子里都能变出来。

这两个愿望源自小壳子和关建新的姥姥所讲的两个故事。讲故事的那个冬天雪下得很大,两个孩子只好猫在家里,好在有姥姥的故事伴着,寒假才没有变得面目可憎。晚上,月光冷冽,寒风呼啸,铝壶里的滚水在通红的火炉上吱吱作响,千奇百怪的窗花看起来有一丝诡异,两个顽童早早上了炕,缩进被窝里,神情专注,惶恐不安却又满含期待地听姥姥讲神仙鬼怪。

坐在炕角的瘦小姥姥,用一种奇异的不紧不慢的节奏讲狐仙的传说,故事里的狐仙有着人的身形,古灵精怪,有好有坏,除非有胆子掀开他们的衣服,查看尾巴,否则和人类没有什么区别。虽然故事的结局总是人类占了便宜,但是过程的曲折和妖物现形的瞬间,总是能将两个顽童唬到姥姥怀里,就此沉沉睡去。

小姨曾经担心故事惊吓了两个孩子,但是姥姥说,几辈子都这么说下来了,也没听说吓着过谁家娃娃,仍是一如既往地讲。两个孩子听得上瘾,恐惧渐去,每天晚上安静地听故事,成了家里的保留节目。若干年后,小壳子知道了故事的出处,那是一本叫做《聊斋志异》的书,其时姥姥已经去世,但是每每想起那些曾经让他想听又毛骨悚然的故事,他便不自觉地微笑:姥姥瘦小的怀抱是那么的温暖,姥姥的声音似乎是天然的催眠曲,姥姥轻拍在身上的手是那么柔和,伴着哥俩度过一个个寒冷的冬夜。

姥姥中年丧夫,又因疾病致盲,但老太太却似乎比大多数眼明人更加的世事洞明,给孙辈们讲故事其实只是姥姥的末技,更神奇的是四个女儿成婚前,都把夫婿带到她身边让她“看”,姥姥便伸手去摸女婿们的脸,但是“看”的结果却只讲给了女儿们。

前些年,壳子母亲四姐妹家庭聚会时,说起了姥姥独特而神奇的相面。母亲说,你们知道吗,当时妈妈告诉我,好好过,这小伙子是个善良的人;二姨说,妈妈对我说,你要嫁的这人脾气不好,你得顺着他点;三姨说,妈妈说你要辛苦了,家里家外要多担当,说他太老实了;小姨突然泣不成声,良久以后凄然说,妈妈说你最好别嫁,说那人刻薄,你要遭罪。席间一时默然,不管那个盲眼的瘦小老太太用了什么样的方法去“看”和判断,几十年后的情况证明,她都说中了。

壳子曾经想过,如果那个寒假再长一些,姥姥可能还能讲更多有意思的故事,如果自己足够用心,多记几个,现在也不至于被儿子逼得乱七八糟,每晚头痛不已。让儿子好好睡觉的代价是每晚讲一个睡前故事,当姥姥讲的故事差不多卖完后,被逼无奈的壳子也曾经去翻《聊斋志异》,然而书里的故事和他的记忆总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出入,壳子发现,按照姥姥当年的节奏和路数讲出来,儿子特别爱听,但是如果照本宣科,儿子就根本不知所谓,瞬间变身十万个为什么,壳子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快炸了。

按说壳子是文科出身,讲个把故事不算太难,然而说来容易做时难,想成为一个会讲故事的爹并不容易:首先是肚中要有料,否则过几天就没货了;其次是不是所有故事都适合讲给小娃娃们听,一定得简单,一定得让孩子有代入感;再则就是讲故事的节奏,不能稀里马哈念完了事,很多时候得多次重复,得让听故事的小老板搞清楚谁是谁。

以前壳子觉得写童话故事是世界上最美好最简单的差事,格林兄弟和安徒生的那些营生,人人可做的嘛,按新疆人的嘴子,“尕尕的事情”。你瞧瞧他们的故事,主人公总是善良美丽的公主、骑着白马的王子、刻薄的后妈、歹毒的巫婆、正义的仙子这么几位,过程里无非是换些名称和套路,加些宝藏和悬疑的噱头,结局就如《一千零一夜》的结尾:历尽磨难的小两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是实际操作起来并不是那么回事,看似简单的童话故事里,有善有恶,有情有义,有生活道理,有人间百态,有深厚的文化背景,有传统的情结,有一些只可意会的文化心理。而没有启蒙的懵懂的孩子们,大多会把这些故事当做真实的世界,有一些情绪和念头,说不准就在听故事的过程中深种在心底。

比如说关建新,他很喜欢狐狸扔金子的故事,之后就打定了主意要赚钱找妈妈,只是当时他不知道,他的母亲早已辞世。但是后来关建新果真做了生意,现在也算富甲乡里。而壳子从小就落了做白日梦的恶习,爱写些不靠谱的故事,读书时疯疯癫癫,看肥皂剧居然也能落泪,这些毛病至今不改,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埋怨姥姥。■ 故事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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