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访冯小刚:我相信善良也有力量
作者:马戎戎(文 / 马戎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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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你相信命运么?两个孩子只能救一个,李元妮面临无可选择的选择。看到这里,会觉得,人在命运面前是被动的。
冯小刚:冥冥中的确有这样一个力量:你可以不相信但你还是要尊重。我觉得命和运是两个不一样的东西,命是基因的传递,运是你和你自己的作为。命不能改,但是运可以,所以要把他们俩拆开了看。人在命运驱使下,实际上是被动的,但是很多人还是在做一个努力。这种努力,我觉得其实是徒劳的,然而从宏观的一个角度看,人又需要骗自己。你要骗自己,要有所改变,这样你才有勇气,或者说你有一个期待。这就是你为什么可以去努力。
努力的人多了,你要说勤奋,那天天下地干活人比你勤奋多了。不是每一个努力勤奋的人都能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只有一部分人,好像是由于他的努力,得到了一个好的结果。那我觉得其实这个可能也是命运的安排,因为我并不比别人更高明,也不比别人更勤奋。这是命,老天爷从这芸芸众生里随便手指一点,就你吧,我努力不努力都是这结果。他就是说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三网捞一个小尾巴鱼!这个有点像那种中奖号,就是“唰——停!”我就是被停在那儿的那个号码。你不能跟我说,怎么没停到我这儿,这就是一个偶然。
唉,我太明白我自己的能量到底有多大了——其实没多大。
三联生活周刊:经常会觉得自己很脆弱么?
( 《唐山大地震》剧照。画面中的唐山地震墙也被称作唐山的哭墙 )
冯小刚:对啊,我经常觉得自己非常不堪一击。一个小女孩记者两句话就能给我弄急了。打高尔夫球,连续两个杆没打好,就把那杆弄水里去了。这都不是一个真正意志坚定的人,或者有能量的人能做出的举动。
三联生活周刊:可同时你的生命力也很强,《甲方乙方》之前,一连几部都失败了,然而还是坚持了做电影。
( 化妆师正为饰演方登的小演员张子枫补妆 )
冯小刚:其实都是历史的巧合。在那个点上,恰如其分出现了韩三平和张和平。中国电影市场又是那么一个局面:在那之前,你不是电影学院毕业的,想要在国有电影制片厂拍电影或当导演是不可能的,电影学院毕业的都要先当场记去。到那时候已经山穷水尽了,电影厂终于把门槛砍了。我那时是逆流而上啊,等于所有人驾着车,推着箱子,逃难啊,从电影的这个王国里往外狂奔一路,或者干别的事去了,或者涌向电视剧了。然后我逆着这些逃难的电影人,就走进了电影厂,开始拍电影。毛主席有句话叫做“有利的情势,主动的恢复,往往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说的是对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现在还记得毛主席语录?今天在书店还见到把《毛主席语录》新包装上市。社会已经转型,大革命里斗志盎然的人物却依然成为消费对象。你怎样看待这类现象?
冯小刚:我倒不认为大家是真的有意识从语录里找到意识形态的一个支撑点,我认为这完全是一种怀旧情绪。毛泽东代表着一个时代,这个时代无论好不好,对我们这代人来说,是和我们的青春往事联系在一起的。
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物质这么丰富,信息这么多,生活的品质有非常大的一个提高,没人真的会愿意退回去。我们的回忆,都是带着一种理想主义的。然后,当回忆青春的时候,你就被你的回忆催眠了,然后你会误以为自己愿意回到过去。其实都是误会。
我们到唐山去采访,去了解,闲聊。唐山人说,我们唐山地震,地震完了没有哭声。众口一词地说没有哭声,我觉得他们是共同信守着这样的一种理念。我觉得这是被催眠了,被自己的一种想象催眠了。我不相信没有哭声,因为他们具体地叙述到他们自己的家庭在地震中的遭遇的时候,他就穿帮了。他就说他当时从废墟里爬,是谁给他扒出来的,然后他姐姐也没了,他的哥哥也没了,爸爸也没了。然后碰见他舅舅了,问他,家里人呢?他哭了——都没了。当他具体叙述这件事的时候,你会发现,我更愿意相信他这个说的是真实的。怎么可能呢。当然,你说一瞬间,被这样一种天塌地陷的灾难给予毁灭性打击,然后在瞬间真的蒙了,这有可能。但是跟着来的一定是嚎啕痛哭。但是唐山人特别愿意说,我们唐山人当时没有哭声。我一直在想他们为什么相信,或者口口相传这个事情。哭有什么丢人的呢?但我又没法跟他们说,你们说的可能不是真的。我反过来就想,说到我们经历的那个时代,大家经常说,泸州老窖多少钱一瓶,洋河大曲多少钱一瓶,烟多少钱一盒。我们10块钱吃一大桌子菜,觉得好像那时候比现在强太多了。其实是那样么?不是。可是每个人都愿意说起那个时候,他的青少年时代,就两眼放光。
三联生活周刊:你出生在上世纪50年代,你这一代人经历了很多,“文革”、80年代的思想解放大潮,90年代改革开放,直到现在。这么多年,你的价值观念里,始终没有改变的是什么?
冯小刚:我1958年出生,到今年,52岁了。这50年我感觉自己经历了好几代。
记得我四五岁的时候,也就是在1965年之前,在我印象中,人和人的关系都特别祥和。之后我就觉得开始变得特别地凛冽了,现在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又开始不友善了。而且那时候比现在好一点的是,它大概有一个好坏的标准,你不能公然用那个不好挑战这个好。而现在不是了,现在是如果给出一个是非来,更多人愿意混淆这个是非。没有标准,没有界限,而且往往很多时候邪恶是占上风的。他不友善了,而且变得十分不包容。章子怡这事,大家口诛笔伐,恨不得一棍子打死。我想,她犯了一个多大的罪?她做了一个什么十恶不赦的事?那么多没捐钱的人抡着棒子打一个捐钱的人,而且一呼百应,没有一个人会同情她,觉得她活该。全世界出现这样事的国家不会很多。
三联生活周刊:这个时代大家都缺乏安全感?
冯小刚:是的,没有安全感。拿我自己来说,基本上我不会主动去挑衅别人,我没有对别人的攻击性,但是恰恰,现在我被妖魔化成了一个非常有攻击性的人。
我认为这和我们的民族性有关系。我们这个民族饱经蹂躏,外敌的入侵,凌辱,捕杀,天灾人祸,内忧外患。几百年下来,就把这个民族人性中最黑暗的东西,给逼出来了。其实这民族是挺善良、挺勤勉的民族,你看我们民族的诗歌,特别有智慧。后来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唐山大地震》试映后,我收到很多短信,很多提前看了片的人会觉得特别感慨⋯⋯
三联生活周刊:——很多人都在哭,情感诉求是这部影片的一大消费点。
冯小刚:哭是一种宣泄。我希望这部电影能够将观众内心的善和暖安全地释放出来。我希望通过《唐山大地震》你可以让其他人来认识我们这个民族——这个民族的人是什么样的情感。这个民族饱受天灾人祸,我在这儿拍的是天灾,不是人祸——天灾可以拍,人祸不能拍。天灾承担了一个恶的角色,在这个天灾面前,我们看到了人的大爱,大善,所以它是安全的,我希望这部电影能够唤起人们对善对爱的渴望和记忆。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唐山大地震》对亲情的宣扬会成为一个社会话题么?
冯小刚:会。我拍电影,在选题材的时候,都会看是否能成为一个话题,看这个东西对人的触动有多大。《非诚勿扰》拍摄的时候,我就觉得会成为一个话题。
三联生活周刊:时代动荡,哪些价值观是不可动摇的?你还相信什么?在当下的大时代中,对亲情的重视和宣扬,你认为它的价值在哪里?
冯小刚:亲人永远是亲人。我觉得家庭对于一个人来说非常重要,如果连这个都没有了,那么人就是彻底地没有安全感了。还有一个,我觉着还应该有是非,这东西必须得有。
我拍了不少喜剧,但其实我是一个特别悲观的人,我对很多事都特别失望,包括对我自己。但是我还得去拍一些喜剧,让别人觉得这是一种麻药。我们就不断地给自己打麻药,给别人打麻药。
在我的作品里其实有个原则是始终没有动摇的,那就是人道主义精神。我认为人性中最柔软最温暖的那些东西一定要在电影里有所表现。像《手机》里费墨和严守一的那种感情,这个我觉得是一贯的。《唐山大地震》是我把一贯推崇的人道主义推向了一个高潮,我相信这个电影能够唤起人们内心深处的善。你会哭,而且哭完了之后,你心里是暖融融的。不是哭完之后心里头彻底的悲凉,凉透了。后者我觉得没准电影节喜欢那样的,但我觉得太不自然了,我要拍这样的东西,就特别违背我的良心和愿望。
三联生活周刊:前面你说到这个时代没有“是非”——我想起王朔当年说“我是流氓我怕谁”,这曾影响过很多青年的价值观。你的语言风格和价值取向也曾经深受他影响?
冯小刚:这个话是有环境的。当时他很红,成名了,树大招风。很多人在这种情况下必须咬着牙扮演着名人的角色:扮演大度和包容。王朔非常直率:你还别把我当回事,我还就不演这名人了。我们现在老说,你是公众人物,怎么不能说你啊?你就是被消遣、被娱乐的。你没有隐私,你家里的地址可以被曝光,你的电话号码可以被曝光,你身份证可以被曝光,你不许急,因为你是公众人物。很多公众名人就真的上了这个套了,于是就让人由着性地消遣你。王朔就说,少他妈来这套,你别把我当名人,我是一个流氓。一个流氓干什么样的事都是对的,一下变被动为主动,所以你看媒体很少去招惹他,因为他也没有什么希望要跟你合作从你那获得什么。我们不是,我们拍个电影,你得跟媒体合作,你得宣传,媒体把你当成一个资源,轻易不会把你彻底弄得不合作了。那么媒体小打小闹,你也不敢跟媒体彻底翻脸,它是一个互相利用的关系。王朔他想看什么呀,我不利用你们,你们可以一点好脸都不给我,反过来说我也掌握了不给你们好脸的权利,是吧。你别把我当人,我也别把你当人,咱互相都别抱幻想。这是他的一个方式。我觉得是这样,你无所求的时候,无欲则刚啊,是吧。我其实羡慕他这样的,但是你真得做到敢于放弃,你才能够把这步棋子“啪”一下放在这里了。不是的话,这步棋又拿回来了。为什么?有求于人。
三联生活周刊:你刚刚请王朔写了《非诚勿扰2》的剧本。你觉得他的哪些东西是一直到现在你都很欣赏的?
冯小刚:想象力啊。这个事对他来说不是个沉重的负责的事,不是个压力。他看《非诚勿扰》觉得挺好玩的,他原来不是很爱看这类片子,但看了觉得挺好玩,还能写得更好玩。我说那你弄一个?行啊。咱就当玩呗,咱俩一块。
其实王朔是很坦率的人,他说话一针见血,但他是挺善良的一个人。他表现得有攻击性全是因为自我保护。
三联生活周刊:时代在变化,电影技术一再刷新,有什么是观众永远都希望看到,不会丢弃的?
冯小刚:我认为是感情。你要有孩子,你就疼爱你的孩子;别人帮助你了,你心里会有感激之情。这些我觉得是人类长存的,他是一个人本能的正常反应。其实电影如果能够把这种人的正常的世俗欲望表现出来,大家就挺有共鸣的。怕的是你反应的完全不是正常人的情感,大家说,他为什么这样啊?
三联生活周刊:介不介意有人将你称为机会主义者?
冯小刚:我不介意,这没有什么。包括机会主义,我都不认为是一个不好的词,我觉得这说明我很敏感。这10年来,从我拍电影到现在这十二三年了,我觉得我的电影用嬉笑怒骂的方式,记录了这个时代一点一点的变化,这时代的变化,从我的电影里都能看出来。艺术创作不正是要从生活里头来么?比如手机,生活里的手机在哪儿。肯定要非常敏感地捕捉到这点。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纪录时代变迁是电影导演的责任之一么?
冯小刚:我只是不知不觉做了这么一件事,我其实特别反对观念先行。我拍电影的时候,我们没办法去想,这电影的意义有多大,我们面临的特别具体问题就是,这样一个结构行不行?这样一个人物关系,一直平行着不行?要有交叉,要换位。然后情节要往前走,故事要往前推进。其实导演要把东西拍好,要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这上头去。
三联生活周刊:华谊这次给你安排的宣传点是“国民导演”。
冯小刚:这宣传就是找一堆的说法。这回找到什么,下回再找。其实翻译成普通话,就是老百姓的导演呗,它就是一个噱头。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电影一直关注城市平民生活,这是有意为之,还是和自己的出身背景有关系?
冯小刚:文如其人吧。我只能表现我熟悉的生活,我熟悉的人物和感情。《集结号》里的谷子地,那个人物和他的生活我并不熟悉,但他作为一个平民老百姓,心态我是熟悉的。
三联生活周刊:社会在变化,大众也分很多层次时,你站在哪一边?
冯小刚:我站大多数人那儿,我希望我的电影从情感上能和大多数人相通。少部分人我顾不了,因为我跟他们没有通道。
三联生活周刊:有时候人数众多不代表他们的意见和判断就是正确的,比如网络暴民。
冯小刚:我遇到过这样一件事,我参加一个反盗版的演出。我跟张国立站那儿,张国立主持,还有杨澜。我要上台,张国立想垫几句话:我们今天的主题是反盗版。我问你们一句,在场的观众你们看不看盗版,一万多人异口同声,我看。国立说,哎呀,我真是没想到——我也没想到,当时我会觉得,中国是个没有是非的民族,而没有是非的民族是不值得尊重的。
可同时,我觉得网络上的人不能代表大多数,到网上发表评论的好多人是生活中有好多不如意的事,他就找一个渠道,我就骂你,我就不跟你讲理,越没道理他觉着越痛快。但你不能由此来断定大多数老百姓就是这样的。
三联生活周刊:感动,宣泄,哭泣⋯⋯如果有人问你,哭泣是否代表情绪化,代表脆弱,对现实无能为力,只能伤感和逃避,你会怎么回答?你认为你的电影能对社会现实形成一种干预么?这种干预是有力量的么?
冯小刚:这样去思考问题的人,和我不是一种人。“走心”,怎么可能不干预?批判不一定能在人心里荡起一层层涟漪,而感情的力量可以。我的电影从不掩饰真情流露,但也并非对现实没有观察和批判。《一地鸡毛》、《手机》,都是走心的片子,也都具备对现实的批判。只是我的批判并不是“用刺刀刺”,我不喜欢也不希望看到“人头落地”,那有违我的本性。我是一个善良的人,善良不意味着脆弱和感伤,我相信善良也是有力量的。
三联生活周刊:两年前做你采访时,你说,希望有一天自己拍点喜欢的艺术片,不用要很多人喜欢。
冯小刚:其实我觉得,我可能真的做不到。就算我非常自由,我完全可以掌控自己的时候也做不到。我认为拍艺术片的人他们善于割断和观众感情沟通的联系,而我本能地要把一个堵塞通道扒开。我的电影一定要和观众建立一个沟通渠道,这是我的本能。
我怎么可能比观众高端呢,我比观众水平高?我比观众对生活的人生深刻,我比观众有智慧⋯⋯如果你这么想的话,你首先是一个非常愚蠢的人。但真的你看,很多导演,他们都这么认为。然后你经常可以听到他们说,我不愿意拍一些迎合观众的电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他是这样的感觉。我高你低,他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啊。这儿在座的都是观众,怎么就说您比人高啊?要说对生活的认识,谁比谁更肤浅啊?
三联生活周刊:钱对你来说还有诱惑力么?
冯小刚:有啊。你问问李嘉诚缺钱不缺钱?钱确实能做好多事。你比如说我原来是画画的,可我的技术没达到我欣赏的那些画家的水平。我很想有一个自己的美术馆,这样我能收藏他们的作品。这可不是小钱能做到的。再比如说,好多人需要,你给他一点帮助,他会特别开心。你要有钱可以帮助他,可以让他开心。钱哪,什么时候都是有用的。但是你真的是不能成为它的奴隶,主仆关系颠倒。它是为你高兴的,你不能最后成了为它挣命的。
三联生活周刊:大家都认为,到2010年底,中国电影票房会突破100亿元。你认为当数量到了一定级别后,中国电影还需要突破什么?
冯小刚:首先我觉得票房100亿元是个好事,它是个绝对数字,绝对数字都特别低就没什么繁荣好谈了。同时你得知道投入多少。你说投入120亿元拍电影,然后挣100亿元,这他妈不行。有时候媒体报道一个电影,说它“破亿”了,但是你得先知道它成本多大。当然我觉得中国电影在一个蓬勃的成长期,我也很骄傲地认为,我对中国电影市场的这种蓬勃成长起到了一个领军的作用。这个我就不谦虚了。
但是我确实觉得应该更丰富,应该满足不同人群的需要。哪怕一小撮人群他有这个需要,其实你也要有相应的他需要的作品出现。至于你说限制,我们的国体决定,肯定是有限制的。但是我觉得其实还是在往前推进,推进的速度或许不是很快,但总之,整个是一个潮流,在往前走。我们过去基本上跟世界大家庭是割断割裂的,现在就是说“啪”,吸铁石把这吸上去了。就像有时候这个,“啪”吸过来了,现在还浮在外头,贴着,得慢慢融进去。这融的过程可能挺长的,我不知道我看得见看不见。■ 相信专访善良冯小刚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