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焦虑的玩具
作者:陈赛(文 / 陈赛)
( 《玩具总动员3》剧照 )
一年中,玩具们最焦虑的日子有两个——圣诞节和生日。这两个日子意味着新玩具的到来,他们的存在价值必须经受一番考验。
焦虑感从第一部《玩具总动员》开始,延续了整整15年。真不敢相信,15年!它们焦虑着被取代,被遗忘,被摔坏,缺胳膊短腿,绒毛脱落,颜色褪尽,被当成二手货卖掉⋯⋯即使他们躲过所有这些劫难,孩子总有一天会长大,它们终将不再被需要。
从这个角度看,《玩具总动员》的基调其实是悲凉的。这是一组关于无常的故事。第一个故事里,巴斯光年不得不接受,自己只是个玩具。第二个故事里,伍迪必须接受,作为一个玩具,它的存在是有限的。总有一天,它会被主人遗忘。到了第三集,最可怕的日子终于到来——安迪即将离家上大学,所有的玩具都面临着一场终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包括童年、友谊与生命。至于它们的命运,或束之高阁,或弃如敝屣,只是安迪的一念之差,但对一个玩具而言,不再被玩,其实早已失去存在的理由。
关于孩子与玩具之间的关系,PIXAR的精神领袖约翰·拉斯特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评论:“一个无生命的东西如果获得生命,它最愿意做的事情,应该就是制造者为它设定好要做的事情。一个花瓶会愿意盛上清水插满鲜花。一个玩具会愿意被孩子玩,让孩子快乐,否则会产生严重的焦虑感。前面两集《玩具总动员》,我们都是在处理这种焦虑感。玩具丢了可以找回来,破损了可以修补,但时间流逝,童年终结,这种事情谁都奈何不得。”
说到底,无论对玩具,还是对人,时间都是最大的敌人。PIXAR的动画师心细如发,在玩具们身上恰如其分地一一刻下岁月的痕迹,土豆头先生嘴角的纹理更深了,巴斯光年的头盔上有了细小的刮痕,伍迪的肩膀上还留着10年前缝针的痕迹。当然,宠物狗巴斯特已经老得走不动了。
一般人绝不会去注意这些细节,但PIXAR诸人对这部电影的感情非同一般,如此精雕细琢,完全发自本心。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这些玩具多年来一直活在他们心里。
《玩具总动员》从1991年开始制作,当时PIXAR面临严重的财务危机,投资人史蒂夫·乔布斯连续5年每年损失100多万美元,“每走一步都像是苟延残喘”。没有人了解他们所做的事情的价值。
在极度的焦虑和困境之中,PIXAR以巨大的激情完成了《玩具总动员》。没有一部电影,如此完美地抓住了儿童内在创造力与大众娱乐机器之间的情感逻辑。这部预算有限的电影,在全球票房收入超过3.5亿美元,全新的电脑动画工业从此迈上康庄大道。
如今回头再看《玩具1》,你会惊讶于技术的粗糙,但故事和角色依然如此动人。没人会想,这只是一堆纸上的铅笔素描,或者电脑数据。巴斯、伍迪、土豆头先生,这些角色都是活生生的,是真的。PIXAR就像《绒布小兔子》里的那个男孩,他的想象力和爱使布偶小兔子变成了真的兔子。
15年间,世事变幻,旧欢如梦。当年为安迪配音的小男孩已经25岁,弹簧狗的配音演员10年前就过世了,年轻动画师们如今都已步入中年,有了孩子⋯⋯淡淡的愁绪渗入PIXAR招牌式的鲜亮色彩、疯狂冒险和插科打诨之中,形成一种奇异的层次对比。
《玩具3》是《玩具》系列中最好看的一部。技术上自然更见精妙和功力,打斗场景的快速剪辑,敏捷的跟踪镜头,色彩的变化和灯光纹理,都已与实拍电影无异。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好故事。
这一次,阴差阳错之间,玩具们被送到了“阳光托儿所”。乍一看,这里几乎是玩具的乌托邦。孩子们来来去去,玩具才是这里的永久居民。没有主人,就意味着没有心碎。但毕竟是一群被遗弃的玩具们,多少有点像养老院,或者收容所,带着暮年的萧索。然后,剧情急转直下,大熊的独裁本色浮出水面,托儿所竟成了一个玩具的监狱。
导演李·昂克里奇(Lee Unkrich)在接受采访时说,为了拍这部片子,他参观了许多托儿所,又看了许多越狱电影,发现托儿所与监狱果真有许多相似之处:运动场、高墙、安全摄像机,尤其是一排排的玩具箱,看起来真像牢房。
所以,《玩具3》是一个越狱的故事,气氛之阴郁恐怖,情节之曲折复杂,几乎不下于《肖申克的救赎》,但每个悬念处偏又编排笑料百出,极尽搞怪之能事。尤其是越狱当晚土豆头先生那一段达利式的变身,还有巴斯光年热情似火的弗朗明戈舞,真让人叫绝。
巴斯光年一直是PIXAR最讨人喜欢的一个角色,用配音演员蒂姆·艾伦的话说,“是个有点脑残的家伙”,但有一颗高贵正直的心,长的又有喜感。第一集中,它在电视上看到广告,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一个玩具,而不是万人敬仰的太空英雄之后,凄然凝视太空的背影,击碎了无数人的心。但凡经历过一点人生的,谁没有过幻灭的时候啊?
用约翰·拉斯特的话说,巴斯是糅进了灵魂的玩具。正因为如此,两年前,美国“发现号”太空梭的几个宇航员真的带着它飞上太空,在太空站待了一年。还有一个学者正经八百地写论文,说他是后现代的堂吉诃德。不知道编剧们是否读了那篇论文,在第三集中竟真让他化身西班牙情圣,向牛仔女郎杰西跳起了弗朗明戈舞示爱。
至于其他玩具,伍迪依然执著,杰西依然激烈,恐龙莱克斯依然神经质,火腿猪依然愤世嫉俗,弹簧狗还是一如既往的忠诚可靠,只有芭比不再是空心美女,而是集性感与智慧于一身,关键时刻为朋友挺身而出。
新出场的玩具也各有出彩之处,长得像马拉多纳的刺猬,神神叨叨的女恐龙,肌肉壮硕的昆虫人、阴险的紫色章鱼、尖叫的猴子,性向暧昧的万人迷肯尼,还有那个坏了一只眼睛的大宝宝,面无表情,吮着奶嘴的样子,有说不出的怪诞和凄凉。独裁者大熊因一段伤心往事而变得性情乖戾,到了最后仍然执迷不悟,以怨报德,但那样决绝的怨恨,可见当年受伤之深。作为观者,想到生命中曾经伤害过的人和物,恐怕都要暗自心惊吧。
曾经有人评价PIXAR动画片是保守主义,因为它始终恪守一个主题:对传统家庭价值的坚守——家庭很重要,它正在覆灭,我们必须做些什么。这种道德倾向从《玩具1》就开始了。此后,在伍迪和巴斯的领导下,玩具们一次又一次踏上“回家”之路。在《玩具3》中,玩具们惨遭大熊暗算,在垃圾焚烧炉中面对集体的覆灭,虽然心中无限恐惧,但执手相望,微笑以对,但求“生不同时,死亦同穴”。当时熔炉里洒满橙色柔光,犹如夕阳返照,是一个非常动人的场景。
一个人只有在家庭中才能得到救赎。这就是PIXAR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是基于失去,而不是进步。《海底总动员》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不敢放手,《飞屋历险记》是一个老人学会如何在妻子死后生活下去,《汽车总动员》是一个荒凉小镇彻底被世界遗忘,《机器人瓦力》则是整个地球的陷落。
在《玩具2》中,伍迪曾经有过一次选择,它可以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不朽,被一代一代的孩子崇拜,但永远不再被某一个孩子深爱。在永生与爱之间,它选择了后者。
伍迪对安迪的爱,百折不回,不离不弃,简直是母亲式的。小时候,她就是孩子的一切,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当孩子慢慢长大,他的世界越来越大,她的影子越来越淡。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在《玩具3》的最后,伍迪终于学会了放手。安迪最后一次将它架在肩头,在阳光树影下开怀大笑,与他交托玩具的小女生波妮追逐嬉闹⋯⋯那5分钟的蒙太奇是PIXAR继《飞屋》之后的又一枚重型催泪弹,连中年人都很难呼吸顺畅地看完。
PIXAR告诉我们,所谓成长,就是懂得放手。但一个有趣的设想是,如果安迪没有放弃他的玩具,而是带到了大学里呢?
PIXAR里尽是不肯长大的安迪们。约翰·拉斯特是最疯狂的一个,他的玩具总是一式两个,一个用来珍藏,一个用来激发灵感。他的办公室像是用乐高玩具堆出来的,玩具从地板堆到天花板,却没有地方可以放下一个小小的咖啡杯。用一位记者的话说是,“好像半个eBay在他的办公室里爆炸开一样”。他至今保留着童年时代的一组Hot Wheel汽车玩具,50多年了,小心翼翼地存放在铁皮盒子里,每次拿出来玩,玩完立刻放回去,生怕有一点的损坏。
其实,我更欣赏A.A.米恩的《小熊维尼的故事》的结尾,小主人克里斯托弗·罗宾要离开百亩森林去上寄宿学校,小熊维尼和跳跳虎们在一棵大树下给他开了一个盛大的告别派对,每个人都开开心心的。比起伍迪的自怜和不舍,或许这才是最好的告别方式?■ 玩具总动员焦虑巴斯光年喜剧片安迪美国电影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