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之死:青春的无解

作者:王鸿谅

(文 / 王鸿谅)

李海之死:青春的无解0( 每天都有村民到李家关切地看上几眼 )

冰冷的现实

李海是4月9日一个人出发的,从西塘坪村先到神福岗镇上,坐汽车到醴陵市,再坐火车到株洲,换乘直达深圳西的火车。村里人南下深圳打工,基本上都是这个路线,最省钱也最方便。好在西塘坪村就挨着神福岗镇,搭车也不算太周折。株洲到深圳西的火车大概要七八个小时,李海4月10日早上到达,他没有手机,只能用火车站附近的公用电话打堂兄李兵的手机,李兵再详细告诉他接下来的路线。“没有直达车,要倒3次公交车。”李兵说,“火车站坐365路到朗山路口,换E9路到龙华汽车站,那里就有很多到富士康的车。”

在龙华汽车站和富士康车站,李海分别给李兵打了两个电话报平安。李兵也在富士康车站接到了只比他小1岁的李海。“他没什么行李,就一个有密码锁的小拉杆箱,带了些换洗衣服和鞋子。”李兵说。公交车站旁边就有一个富士康的招工点,李兵直接带李海先过去报名,“先办正事,刚好中午人不多,不用排长队”。李兵是年初进入富士康的,他记得自己进厂那会儿,“每天有名额限定,只招8000人,大热的天,招工点的队伍每天都排得特别长”。报完名,李兵买了一瓶矿泉水和一个面包给弟弟当午饭,领着他到附近的一个小旅馆住下,“30块钱一晚,一个单间”。住宿费没法省,李兵在龙华厂区的一个电子车间,虽然他有宿舍,但管理严格,无法留宿外人。

兄弟俩见面总是热闹的,但李兵根本没时间陪弟弟来适应陌生的城市,其实他自己对深圳依旧也是陌生的。进入富士康之后,生活就是车间和宿舍的两点一线。“每天早8点到晚20点算一个白班,晚20点到早8点算一个晚班,一个月白班,一个月晚班,星期天休息的时候,累得哪里都不想去,再说,去哪里都要花钱。”还好4月10日是星期天,他才有时间来接弟弟,可是第二天他就得照常上班,接下来的事情,只能由李海自己处理。

富士康的招工流程,都是先报名,次日体检、分宿舍。招工点有专门的车,上午出发,连人带行李一起拉去观澜的体检中心。当年李兵就是这么过来的。“到了那里以后,先查身份证,看身上有没有文身,然后照相、照胸透、抽血,交50块钱的体检费和10块钱照相费,然后就在体检中心里等,很多人,大家按先后顺序坐,等到下午,有个人过来问‘有没有16岁到25岁的’,我就举了手,他就让我们举手的这些人排队站好,大概说了一下是要去哪个工厂,工作内容是什么,但这些我也根本不懂,跟着人走,扫描身份证,然后就被带上车到了龙华厂区,分宿舍和床位,第二天进厂上班,才知道是一个电子厂。”李兵有些纳闷,“我也搞不清楚这个体检到底有什么用,反正现在我也没有拿到抽血的检查结果。”

李海之死:青春的无解1( 李海家破旧的老房子 )

李海很想能跟哥哥分到同一个工厂,同一个宿舍区。李兵事先也到厂里打听了一下是不是能直接对口招工,可他得来的答案并不是太清晰,“好像是要先领一个表格,然后到厂里一层层地批,很麻烦,我也搞不清楚”。所以李海只能4月11日一早独自拎着行李上车去体检,然后在体检中心等候随机分配。4月11日下午,李兵接到了弟弟的电话,才知道他被分到了观澜厂区,“观澜比较乱一点,他去的是一个五金厂,环境比我们电子厂这边肯定要差一些,我觉得他的运气没有我好”。

其实李海来的时候,李兵已经想走了。他觉得继续待在富士康“没什么意思”,“工作时间太长了,上班在生产线上永远是同样的事情,每天都很累,下了班就是睡觉,工资也不算特别多,900元的底薪加上加班费,我一个月最多的时候也就能挣2000块钱”。宿舍里总是有新面孔来来去去,“很多人都是把富士康当个落脚点,先安顿下来,这里包吃包住,一来就可以分宿舍,发工作服,马上上班,工资也按时发,不想干了再去找新工作,身边也有了些应急的钱”。李兵的打算是直接回醴陵老家,“在湖南也能学技术,找工作”。

李海之死:青春的无解2( 被悲伤击倒的李海之母陈芝兰 )

兄弟俩再见面是“五一”节期间,李海搭车从观澜赶到龙华的宿舍看哥哥,结果知道了哥哥要走。“他当然很舍不得我走,他去富士康也是因为我在那里,可是来了又不能跟我分到一个厂区,现在他来不到一个月,我又要走了。”李兵面对本刊记者,低下头,话语顿了一下,“他还说发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一定要请我吃饭”。富士康每月10日发工资,但李兵买的是5月9日下午的火车票,他说:“我相信工资肯定会按时到账,一天也不想多待了。”他走后只有半个月,5月25日清晨6点多钟,李海留下一封遗书,从观澜厂区宿舍五楼跳了下去,警方透露的遗书内容是,“心理压力大,感到现实与其对前途的期望差距较大以及家庭因素等原因,失去生活信心”。于是,“五一”节的兄弟会面,竟成永诀。

困窘的家境

李海之死:青春的无解3( 中学时代的李海(左) )

去深圳富士康打工是李海自己的决定,但他的家人并不赞同。母亲陈芝兰觉得,李海留在西塘坪村挺好的,他学了一年多的泥瓦匠和建筑工,现在已经出师了,在村里帮人盖房子,“一天六七十块钱,还管一包烟”。但李海不这么想,他跟好朋友陈浩说过:“在村里也不是每天都有活干,下雨天就只能歇着,出去打工能多挣一些钱,好帮家里还债。”陈浩向本刊记者回忆,“为这个事情,他好像跟他妈妈闹得有些僵”。

大概3月份的时候,陈浩回村去李海家玩,陈芝兰背着儿子把陈浩拉到一边,请他帮忙劝说。陈浩觉得也有道理,就现身说法地告诉李海,“其实出去打工也没那么好,外面也不容易,就1000多块钱的工作,工作压力大、开销也大”。陈浩和李海并不同村,他们是神福港中学的初中同学,2007年一同毕业。毕业后,陈浩先去了株洲打工,后来又去了深圳观澜的一家电子厂,他有两个表姐和一个姑姑都在那里。可惜遇到了2008年下半年经济低迷,电子厂接不到订单没法开工,2008年10月份重新回了株洲。经历了这一圈折腾后,陈浩不再觉得南下打工有多么好,但他和几个朋友都无法说服李海。“他有个哥哥也在富士康,他听说工资和待遇都还不错,还是很想去出去试试,没出去过,总还是想出去的。”陈浩说。

李海之死:青春的无解4( 李海的姐姐李玲接到深圳警方电话后,不顾身孕从邻村的婆家赶了回来 )

陈浩说他去深圳后一度跟李海失去了联系,2008年底回来后才重新见面,惊讶地发现李海“结实了好多,胳膊也粗了”。这是重体力劳动的结果,李海当时跟在神塘村的刘雪祥当学徒。刘雪祥今年52岁,早年在一个工程队里干活,也是边干边学,多年下来已经独当一面。工程队散了之后,他把人重新组织起来,手下大概有20多个徒弟。这种建筑工泥瓦匠的手艺,在村里还是很实用的,村里人出去打工挣了钱,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盖房子。手艺好的建筑工师傅,也会得到村民的客气礼遇。

刘雪祥的徒弟里,年纪最大的50岁,李海是最小的,这样年纪的年轻人并不多。刘雪祥向本刊记者感叹:“这门手艺是辛苦活,来学的人都是家境差的,现在的年轻人,不像以前的人那样能吃苦。如果不是家里条件实在太差,也不会让孩子来学这个。”李海的家境,在西塘坪村是人尽皆知的差。村支书李家集抽了口烟,指着李海家那空空荡荡的屋子说,“你们自己看嘛,他家就摆在这里”。李海的父亲李仁桂是长子,底下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三兄弟里,他是过得最差的,身体也最差,“他快60岁了,很早一口牙都掉光了,以前他爹还在世的时候,他看起来比他爹还显老”。李仁桂30多岁才娶上了媳妇,是比他小10多岁的刘芝兰,可刘芝兰也是个病秧子,用她妯娌的话说,“每年都要大病一场,胃病啊、冠心病啊、脑膜炎啊,一身的病”。他们夫妻有两个孩子,李海是老二,上面还有个大他4岁的姐姐李玲。

李海之死:青春的无解5( 教李海盖房子的师傅刘雪祥谈起李海十分惋惜 )

“李仁桂和他媳妇脑子都不太好用,智力低下。”坐在李海家的堂屋里大声说这些,李家集和其他村干部毫不避讳,“他媳妇吧,也不是傻,就是有时候遇到事情脑子转不过弯”。所有关于李海的故事,都由旁人来讲述,看到陌生人到访,刘芝兰只会拿出手机打上一圈电话,女儿和妯娌们就陆续过来了,村干部和看热闹的村民也闻讯前来。她或者坐在椅子上发呆,或者回到房间里,坐在床沿上一阵一阵地哀号“我的儿,快回来”。妯娌们一边忙着劝她,一边描述着这个家庭的困窘,“家里就3亩地,李仁桂有空时到附近的煤厂打工,一年最多也就能挣3000块钱。平时刘兰芝就在家里搓绳子,一根化纤绳子8毛钱。家里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柜子还是爷爷留下来的老物件,衣服也都是别人给的。要不是两个孩子出去打工,家里连个房子都没有”。

奢侈的梦想

李海家的房子是2005年才开始盖的,之前他们一直寄人篱下。“老房子在河边,一涨水就淹了,只好租别人家的一间破房子,将就着过了8年多。”李仁桂的二弟媳妇指着屋后的一个方向,“老房子在那边,早就倒了,只剩下断墙了。”

这个家庭的境况从女儿李玲出去打工开始才有所好转。2003年李玲从神福港中学初中毕业后,就跟几个同学一起去了珠海,也是一个电子厂,在流水线上做重复劳动。她一去就是5年,工资从最初的几百块钱涨到了1500元,几乎全部的钱都攒下来寄回了家里。5年间一次她都舍不得回来,想家的时候,就自己偷偷躲着哭。21岁回家是为了相亲,定亲后跟丈夫去了上海,也是一个类似的电子厂,怀孕了之后才回到醴陵安胎,而丈夫依旧在上海的厂里上班。前后这几年,她一共给了家里6万多块钱,可她自己从不强调这个数字,她觉得这没什么可说的。“子女靠父母,父母靠子女,天经地义的。”她告诉本刊记者。她正怀着8个多月的身孕,下个月就要生了,结果弟弟的死讯突然到来,她顾不得安胎,5月25日下午,就从邻村的婆家赶了回来。

离家太多年了,李玲对弟弟的了解实在不多,她在5月25日下午接到深圳警方的电话,能够提供的回答只是,“我不知道,我一直在外面打工”。而好朋友陈浩知道的,其实也有限,“毕业了各自找工作,能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很少”。反倒是曾经在神福港中学教美术的王云辉老师知道得要多一些,得知李海的死讯后,她一直在错愕中,“怎么也想不通”。她告诉本刊记者,她只带过李海一个学期,“不是初二就是初三,具体有些记不清了,李海很喜欢画画,想参加我办的课外美术班,他跑过来跟我说的时候,我愣了一下,半天没跟他说话。因为我知道他家里很穷,学画画是费钱的事情,对他来说太不现实了。可我又不想伤害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其实自尊心是很强的,我就跟他的班主任汤春茂老师说了,希望汤老师能委婉地劝劝他。好像汤老师也间接地问了他,但他还是坚持要学,汤老师就跟我说,那你少收他点钱算了,既然他那么喜欢,就让他学吧”。

乡村里的美术班收费并不高,一个学期200块钱,王云辉最后只是“象征性地跟李海收了几十块钱”。课外班十来个人里,“李海画得还可以”,最重要的是,“他自己真的非常喜欢画画”。美术在初中并不是会考科目,李海的热情,多少也是让王云辉感动的,所以当李海有一次生病了向她借钱的时候,王云辉说她毫不犹豫地带他去医院看了病,“虽然钱不多,但那以后,李海一直念着我的好,有什么心事也经常来跟我说”。也是在那以后,王云辉才知道李海的心里其实有很多压力,“他常常说父亲年纪大了,快60岁了,家里以后是要靠他的”。王云辉记得:“他们初中毕业那年,醴陵的轻工技校第一次开设陶瓷美术专业,毕业了可以对口分配,李海本来就喜欢画画,当然很想上这个专业。但他最后还是没能去,好像还是因为学费的问题。他跟我打过几次电话,我都跟他说,李海你还年轻,要多学些东西,而他就会说,父亲老了,家里要靠他。但是后来我又听他说,还是去上了这个专业,但也就学了半年,接着就跟师傅学盖房子去了。”

“没钱学画画,就只好学建筑工了,跟画画还算是接近的。”师傅刘雪祥这样向本刊记者解释,他其实很看好这个徒弟,因为李海“用心、能吃苦、有悟性”。“他每天骑着单车去上工,远的地方有十几公里,早上出门,晚上十八九点才能回家。这一行的学徒期是一年多,他去年就已经出师,可以自己打工了,他手艺也不错,慢慢也有人愿意请他了。”刘雪祥也劝过李海不要出去,但他也能理解徒弟的心思,“在村里干活,不是马上能拿到工钱的,就是记账,要等到年底,大家手里有钱了才会付账,出去打工就不同了”。

王云辉告诉本刊记者,她最后一次见到李海,是他跟师傅开始学盖房子不久,李海到醴陵市来看她,说要到她家里去玩。“我就带他回家,楼道里还好好的,结果等我把门打开,跟他说进来吧,他却突然跑了,我追了出去,问他怎么了,他只是说,我想回去了。”这让王云辉百思不得其解,“他可能内心还是自卑又敏感的”。

寂静的村庄

去富士康之前,李海在村里一直都很忙,除了跟着师傅上工,他还在帮自己家盖房子。他家的二层楼是陆续盖起来的,有钱了就盖一点,没钱就停下。大年初三开始,李海就自己动手修了一间杂物间、一个冲水式的厕所和一个淋浴间,都是他自己设计的。厕所里新装的便池还是洁白的,四壁都是灰色的水泥墙,他还没来得及粉刷和铺地砖。

李海的死讯在5月25日传了回来,他的亲属和朋友陆续接到深圳市警方的电话,然后“一下子就蒙了”,李玲甚至以为电话是骗子打来的。这消息太晴天霹雳了,李仁桂夫妇完全慌了手脚,只能靠着村里的人来帮忙出主意,“不然怎么办,他们两口子智力本来就不够用”。李家集说。当天下午,村主任龙汉铁陪着李仁桂三兄弟从醴陵坐火车赶去深圳,就是李海当年出门的行程。他们每天会反馈一些消息回来,然后在村里激起另一波的群情激奋。

村里的逻辑很简单,李海是个好孩子,他死了,死在富士康,他家里这么惨,富士康应该多多体谅,多赔偿一点。他们不愿意相信李海是自杀,也不愿意相信李海留了遗书。就连神福港中学的老师们闲聊,也对富士康不让家属第一时间见死者尸体做出了离奇的猜想。村民们努力的方向,无法鲜活地还原一个19岁青年的模样,只是计算出一个赔偿数字。

李玲能找出来的弟弟的相片只有三张,一张是2007年的毕业照合影,李海站在第四排最右边,右手搭在同学汤静的肩膀上摆了个“V”字的手势,笑得阳光灿烂。两张是毕业后的招牌,人明显变结实了,表情也变得成熟而安静,或许这就是经历和岁月在容颜中留下印记,能够解读出其中复杂滋味的,其实只有他自己。

而那张毕业照上的少年们,绝大多数和李海、李兵、李玲他们一样,初中毕业后就走向了社会。李兵说,自己的同学里,他知道的只有一个考上了湖南师大。他说他并不羡慕那些读高中上大学的,“上大学又怎么样?毕了业还不是找不到工作?”新一轮的读书无用论在乡村中传播。“是近10年的事情,2000年以后,教学是越来越来抓瞎了。”李仁运感叹。他是西塘坪村人,18岁就到神福港中学教书,迄今已经30年。他回忆:“以前的孩子条件苦,但学习认真,现在,家庭条件比以前好了,国家对义务教育的投入也越来越加大了力度,教学条件也好了,但学生们反而对学习越来越没有兴趣了。现在的这些小孩,很多家长都在外面打工,回来的时间也少,学习也没人监督,爷爷奶奶只会宠着他们。现在的孩子啊,还不好管,不能骂不能打,批评得严重了,家长就要来找麻烦。”

李仁运看着这些初中毕业生一拨一拨地出去,内心无奈:“他们初中毕业就出去,有的再念两年中专,你说能做什么?还不是低工资的体力劳动?”可是不出去怎么办?村里实在也留不住年轻人,村支书李家集反问本刊记者:“你在村里看到了几个年轻人呢?他们都出去了,所以就算有回来的,他们也待不住啊。村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工厂,他们也不会种地,也没有社交,怎么留得下来?也就剩下我们这些走不动出不去的老人家了。”李兵从深圳回来后原本去了长沙,家里人给他找了一个地方学手艺,他是5月25日得知弟弟的死讯后赶回来的,待在家里,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李兵一个人在石堆上玩着石子,热情地邀请我们去他家里坐坐,对本刊记者的工作和薪水也都生出了好奇和想象,他说:“村里从来没来过记者,这是第一次,开始还以为你们是骗子。”这话题让人惊讶,“能骗你们什么呢?”“不知道,反正现在电视里也经常演,骗子很多,我们出门打工,大人也会提醒我们,不要轻易相信人,当心骗子。”他的家境比堂弟李海要好很多,他父亲是铁匠,家里有作坊,自己加工锄头、镰刀这样的农具和菜刀。吃过午饭,有人到他家里来买5把锄头和10把镰刀,要他开个“发奉”,也就是收据。他从本子上撕下一页纸,磨磨蹭蹭写了半天,最后也没能开出一张完整的“发奉”。他把纸揉成一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出去打工只要会算账就行了,不用写这些。”■ 李海青春无解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