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大学毕业生的理想与现实
作者:丘濂富士康龙华厂区外的商业街,往来的都是年轻的身影
起程深圳
2009年8月1日,是卢新离开湘潭去深圳富士康报到的日子,弟弟卢亮向本刊记者回忆,他送哥哥去车站。卢新家住在紧邻湘潭市的姜畲镇大池村,从村子走到通公车的大路约需30分钟。以往兄弟两人进出村子,都舍不得叫摩托车,说说笑笑很快就走到了。那天卢新的行李多,家里特地给他叫了一辆亲戚的黑色桑塔纳。到了9路车站,卢新看时间还早,就叫弟弟不必跟他去火车站。卢亮说他看着摇摇晃晃的公车渐行渐远,当时心里有些难过:“我们在一起发过誓,将来一定要让父母穿金戴银,过上好日子。”
在村里,卢新家算是生活困难家庭。卢亮比卢新小3岁,参加高考前就已经休学3个月去工厂打工,后来他考上了长沙一所专科学校,没有去,因为家里太需要钱了。父亲那年在矿上干活摔断了腿,欠下了大笔的治疗费,哥哥在湘潭大学的学费加生活费每年要近万块。卢亮告诉本刊记者,哥哥一直对他学业中断感到内疚,“其实,哥哥在学校读书,我上的是社会大学。每次我们一左一右拉着妈妈出门,别人觉得她有两个那么帅气懂事的儿子,都很羡慕”。
卢新是在最后一刻才找到这份工作的。湘潭大学一位2009届毕业生向本刊记者回忆,当时正是金融危机,许多公司碍于学校的情面来开了宣讲会,没招人就走了。富士康每年都会来湘大,以集团整体或各个事业群的名义来做现场招聘。它对应届生的需求量大,几乎所有专业都能申报,招聘流程也简单:上午宣讲会上递交简历,马上确定笔试名单。笔试包括类似公务员行测题目的智力考试和英语,通过者进入面试。晚上富士康就能确定最终录用者,有时当天就要求签三方协议。即使在经济不景气的2009年,富士康MIPBG移动连接产品事业群的招聘会也宣布他们对本科生的需求是60人。“笔试是高中水平的,面试考官对很多理工科专业也不甚了解,所以你的谈吐很重要。”这点显然是卢新的长项。在一份2009届毕业生推荐表上,他写下自己的特长是演讲和唱歌,并获得过新生演讲比赛三等奖。结果,2009年6月8日,卢新更新了自己在人人网的状态:“苦苦等待,终于签了,深圳富士康。我一定会为自己的人生加油的。同时也祝福我亲爱的同学,一切好运。”这时距离他毕业还有17天。
在卢亮心中,哥哥一直是他的偶像和榜样。卢亮说他曾去湘大找哥哥,“感觉他身边的朋友说话都很文雅,就是和我们混社会的不一样”。然而卢亮却不知道这个群体的另一面。卢新大学时期的好友高远这样描述他们的生活:“大一”什么都跃跃欲试,参加学生会和各种社团;“大二”整体转入消沉,上课不认真,晚上通宵打游戏,第二天不去上课,“对微电子这个专业没有兴趣,学习也是有一搭没一搭,都为挂科而苦恼过,间歇性颓废是常事”。卢新“大四”时也尝试过考研、国家公务员和广东海关公务员的考试,还萌生过支援西部建设的想法。这些都难与个人的抱负相连,更像是一种随大流的决定。高远说,到了富士康后,卢新给他发过短信,后悔大学时期荒废掉了,没有养成良好的习惯。
2008年1月,卢新到北京旅游时留影
卢亮说,唯有当歌手这个梦想一直存在哥哥心底,他也一直不断为之努力。卢亮说,哥哥在记歌词上有天赋,流行歌曲、民歌,甚至湖南民间的花鼓戏他都拿手。“他的歌确实唱得不错,舞跳得比较意识流,反正自编自创不属于任何一个舞种。”和卢新同班的女生回忆说。卢新有一名很忠实的“粉丝”,是负责学生公寓自管会的高老师。“大二”的时候,卢新在那里勤工俭学,每天要找高老师取当日的报纸贴在橱窗里,后来和高老师相处得很融洽,卢新就总给她单独表演。“他会把一首歌从头到尾唱一遍,有表情,还配上动作。像他唱《月亮之上》,中间那部分说唱的歌词,他也一点不落。”高老师向本刊记者回忆。卢新还去长沙参加过“快乐男声”的海选。
卢新在富士康工作的学长朱新明告诉本刊记者,去富士康前,卢新曾对这份工作表示过忐忑。他曾给朱新明发短信,问那里有没有外面传说得那样严重。朱新明告诉本刊记者,卢新当时的担忧有三,一是基本工资低,二是需要加班会很累,还有提升空间较小。朱新明给他回复说,虽然累,但是在这个世界500强的企业还是可以学到知识。很多公司喜欢在富士康工作过的员工,原因是觉得他们能吃苦。其实,卢新也不打算在深圳久待。他想在富士康做上两年左右,再回到湘潭工作。在他的人人网日志中,有3篇都是谈论湘潭未来发展的。卢亮回忆,2009年5月,他和哥哥去橘子洲玩,他关注眼前晃过的美女,哥哥则兴致勃勃地和他说长株潭(长沙、株洲、湘潭)两型社会的打造。
今年2月,深圳富士康员工马向前死亡后,他的姐姐接受媒体采访的情景
菁干班生活
像卢新这样的大学本科毕业生,进富士康之后,都到“菁干班”这个集体来接受集团组织的新员工培训。菁干班是“菁英干部培训班”的简称,它的前身有“新干班”(新世纪储备干部培训班)、“世干班”(跨世纪接班干部培训班)和最早的“陆菁干”(大陆菁英干部培训班)。以往这个干部储备班招募的人数在5000到7000人之间,2009年金融危机的缘故,只招了1000多人。他们在转为正式工之前有6个月的实习期,要经过课程培训、产线现场历练与部门轮岗学习三个阶段。
作为菁干班学员,有一点优越的心理。他们的基本工资相对较高,一般专业是2000元,急需专业能有2200元;可以获得一个深圳的集体户口并享受相应的好处。宿舍是4人一间,带空调,屋内就有洗澡间和卫生间,换下来的衣服有洗衣公司来处理。将来每年,他们要求选够288学分的课程,可以去IE管理学院听课。当某个管理职位出现空缺,同等条件下,他们会被优先考虑。菁干班的人要离职,程序复杂,各个层级的主管要进行面谈、挽留,最后还要报到集团的人力资源总处。
8月2日,菁干班在龙华厂区的培训正式开始,4天后学员又转入各自的事业群内部学习。同为这一届的菁干班学员赵强向本刊记者回忆,那个阶段就好像大学生活的延伸:白天是规定的课程,晚上有各类文艺活动,宿舍中的兄弟情谊也逐渐建立。大家一起上课、逃课、在厂区附近的餐馆搓饭,玩玩闹闹。卢新的MIPBG事业群在离龙华园区半小时车程的松岗,他同宿舍的3个人很快发现了他对唱歌的喜爱。“他常常去网吧下载MP3歌曲,新歌听了一两遍之后,就能在宿舍里完整地清唱。”卢新当时的室友肖明对本刊记者说。卢新报名参加了8月下旬举办的菁干班才艺大赛,以那首罗大佑的《你的样子》获得了第二名。
产线实习让菁干班学员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代工王国的生产强度。赵强下到的工厂做的是打印机的塑胶件成型。他说他第一天去还是一个参观者,“一个1000多平方米的厂房放置了600多个成型机,每个机台前有一盏灯,旁边比较昏暗。塑胶件在模具中冷却成型后,被一个机器手吸到外面。工人们不停要做的工作,就是掰掉塑胶件表面没用的料头,简单修整完毛边,把产品放在成品箱里。机台前面的温度很高,虽然有中央空调吹着,效果也不明显。我看到这些十六七岁的工人,马上想到的就是,我在这个年龄的时候还坐在教室里读书”。结果第二天,赵强被通知机台缺人,他要提前进入实习。“有一天我真的很累,干了8个多小时后,趴着就睡着了。结果,巡视课长过来没有说我,反而让我在一旁歇着。他们并没有用对一线作业员的标准来要求我们。我们下生产线的目的只是熟悉生产流程,何况将来我们可能在生产部门周边的支持性部门工作,他们也怕我们过来刁难。”赵强说,有时线长去吼那些流水线上的作业员,他们还会提意见。菁干班学员从技术职称上讲,属于师二级干部,有时说话很管用,“至少保安不敢拿我们怎么样”。
随着时间推进,菁干班学员的优越感就逐渐被一种渺小感所代替。这首先是日常生活的感受。赵强说:“上下班的时间走在路上,身边的人就和你撞来撞去,经常去哪里都要排队。上车、打卡,1小时的吃饭时间算上排队刚刚够用。每到发薪日,银行前的自动取款机就会排成长龙,因为‘80后’、‘90后’都是‘月光族’。”这种感觉也是细致分工的结果。学员在轮岗实习后岗位得到确定,每个人成为生产链条上小小的一环。卢新所属的MIPBG事业群不做整机生产,主要为手机制造零部件,所以下面只有事业处,没有产品处。HDI硬板事业处下有品质保障部,卢新是其下日常机壳管控课的工程师。“台湾企业是以日系企业为范本进行的流程设计,特点是精细、严格、冗余度高,不会说谁走了,这个工作就无法继续。流水线的作业员工作性质如此,一个本科毕业生的也如此,技术含量不会太高。”赵强说,他现在是另一事业群品质保障部检测课的工程师。在这个岗位上任职两个月后,赵强认为工作已无任何挑战性,基本就是重复。
悲剧发生的可能
卢新在品保部工作不到一个月,就申请去了制造部,这也成为他今后一系列工作变动的开端。卢新的室友肖明告诉本刊记者,品保部比较清闲,没有加班费可挣是他申请调动的原因,加班费在月薪中占到一半以上。肖明的专业属于该事业群紧缺的化工专业,基本薪资是2200元。周一至周五他每天加班3小时,周六加班11小时,加班费按照工作日为正常每小时薪资1.5倍、周六2倍、节假日3倍的原则支付,肖明每月可以拿到3500元左右。而卢新是2000元的底薪,扣除社保之后只有约1700元。同宿舍的3人都是在制造部工作,比较之下,卢新就有了调部门的愿望。卢新后来成为制造部电镀课的工程师,他10月26日在人人网发表的日志,表明他并不喜欢这个岗位:“来到制造,钱还算多,但在浪费生命和前途。刚开始根本就不应该看重钱。真的很后悔。”他同时也更新了自己的状态:“心很累,前途很迷惘,或许很快便会选择离职。”
2009年12月,另一为苹果公司代工的IDPBG数位产品事业群因为要准备iPad平板电脑在全球的大规模上市,从MIPBG事业群抽调了11人送往观澜的厂区,其中就有卢新。iPhone手机在观澜出产,iPad与iPhone之间有相似之处,所以iPad的第一个工厂设在观澜,以便复制生产技术。同时龙华厂区也在筹备一个iPad的生产大厂。卢新被告知要去观澜做生产现场的管理,可到达后观澜又说人员已满,卢新等4人就被发往位于福田的也属于IDPBG的苹果电脑售后服务部,做FA的工作。他在这里认识了也在做FA的2009届菁干班成员刘建。刘建向本刊记者回忆:“当时刚到,卢新是郁闷的。福田这边并不能接触到新的苹果产品,做的工作相当于一个电脑维修工。”好在两人的直接主管有经验,人也好,跟着他能够学到东西。后来,刘建先被调到观澜去做iPad生产前端的观摩学习,将来好在龙华的大厂建立FA课。接着卢新也获得了同样的机会。在离开福田前,他还给刘建打了电话,询问究竟应不应该去观澜。刘建的答复是,iPad的FA课是从无到有来搭建,要抓住这个机会。于是,在1月20日,卢新写下了满怀希望的话:“离开原单位,来到富士康另一事业群IDPBG,又是新的开始,为自己加油。”
刘建说,在观澜厂区,卢新过得比较轻松。“我们在这里就是看生产部门的FA是怎样解决问题,将来可以把经验应用到龙华厂区那边。基本每天可以保证8点上班17点下班。”3月底4月初,学习过程结束,刘建、卢新还有另一位同事开始到龙华上班,这才进入到一个高强度工作时期。“相当于给了我们一层楼,我们3人要建设一个FA课。日常工作包括组装设备、搭建网络和测试样机。4月份前半月一般晚上20点下班,下半月得到22点、23点,曾经两个周末星期天也需要加班。”
刘建说,从3月份开始,他和卢新就住得很近,先是同住在观澜附近大水坑村的金湖湾小区,后来到龙华上班,又一起搬进了水斗村的福轩大厦。两人住的都是20平方米左右的单人间,有1.5平方米的厨房和不到3平方米的卫生间。房间月租金370元,500元的房补还能剩下一些。“我们天天一同吃饭、上班、工作、下班,所经历和所感受的应该差不多。卢新说这种生活太累了,我们觉得那就是单纯的累,下班以后回家坐在椅子上就能睡着那种。我们都互相开玩笑说,还是福田的工作好,宁愿没有加班费,也不愿受这个累。”
回想起来,刘建觉得,5月2日卢新的行为有些奇怪。那天下午,卢新打电话给他,说他怀疑住在对面房间里的几个人是搞传销的,因为下楼时候,他觉得房间里有一个人在盯着他,到楼下后,他又碰到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他感到被人跟踪。同样的电话他还打给了妈妈和高远。他也曾对高远说过,那个房间的人经常彻夜玩麻将,让他失眠。当天晚上,卢新和大学同学、也在富士康工作的王军回来拿被子,打算到王军在龙华园区内的寝室过夜。
刘建说他最后一次见到卢新是5月4日上午,卢新到单位向上级主管蔡副理提出想回福田工作,蔡副理决定暂时给卢新放两周的假。接着,卢新坐在电脑前处理加班异常信息。刘建说,卢新的人事关系还在福田那里,他每月要把加班情况报批给福田那边的一位经理来审核。加班异常,意味着经理没有同意他报批的所有加班数,他需要通过另外的途径直接向人力资源处申请。刘建说,当时卢新显得很烦躁。
5月5日晚到6日凌晨究竟发生了什么,刘建都是从电视报道中得知的。卢新的家人没有拿走他的全部遗物,刘建把它们用袋子装好,在卢新走后的日子里,他把这些东西翻过好几次,试图找到一些线索。他告诉本刊记者,在一个密密麻麻记满培训笔记的本子后面,有卢新以前随手写的字和涂鸦。其中有歌词“看看天上,于是我剪下了月光”,地名“湘潭、长沙、株洲”,还有“失业了,怎么办”这样焦虑的话。■
(文中卢新的同学、同事均使用了化名) 大学一个现实毕业生刘建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