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实的“犀利哥”:程国荣和“网络红人”余波
作者:王恺(文 / 王恺)
( 程国荣和他的两个儿子 )
2003年春节,已经外出打工两年还没回家的程国荣给了老家亲人们一个电话,说马上就要包到土方工程,变身为包工头。言下之意是,自己过去两年没挣钱的阴影终于消失了。
家里人半信半疑,因为他在外打工,始终只能挣到最基本的生活费。而这次他特地强调,他是用当时还属昂贵的手机打回家的。
之后程国荣就杳无音信,直到大半年后,家里人辗转听到了他在宁波街头流浪的消息。随后的几年,全家人艰难地寻找他,叔叔程广华是最有办法的人,在南昌一所高校做教授,他每年去宁波数次,可都毫无结果。2008年南方大雪,家里人的普遍想法是他已经不在了。
2010年,家里人终于在网络视频里发现了惊恐地说着家乡话的流浪汉程国荣,此时他有了另一个名字——犀利哥。
网上的热闹喧嚣一点都无法消解这个家庭的实际苦难:回到家乡的程国荣才知道,与家人失去联系的7年中自己丧失了两位亲人——父亲和妻子在去年同一场车祸中死亡,他的两个儿子只能靠年迈的母亲照抚。
( 程国荣跟婶婶很亲,每次到南昌都住在叔叔婶婶家。婶婶外出买菜时,程国荣都要陪同 )
可是流浪多年的他只带回家2.2元钱,以及现在还在涌向他家的各种麻烦。按照程广华的说法:“多数关心成分不足,实际上只想耍他的,我们不想去。”
恢复了程国荣身份的“犀利哥”只是一个平凡木讷的乡村男人,严重的自卑使他和外界交流很困难,这种纷乱的局面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只是时不时地在院子里大吼一声。初次听见很“瘮人”,像是被逼迫在绝境中的野兽的号叫。
( 程国荣和他60岁的母亲 )
回归乡土
我们和程国荣待在南昌的那一天,他如惊弓之鸟,眼神无辜而惊惶:一根根吸烟,一遍遍上厕所,而且总得让弟弟领着去厕所,弟弟不在,他甚至叫我这个陌生人陪他去上厕所。抽烟和上厕所,这是他目前的两件大事。
( 程国荣在家里除了看电视似乎没有其他可做之事 )
叔叔程广华请教过华东师大的心理专家,据说这些行为都是严重的自卑表现,上厕所,只为逃避外界注视的目光。
回到那间鄱阳湖畔黑暗狭窄的乡村小屋里,程国荣才彻底萎靡下来,神态多了些自如。他摘树上的青涩桃子,在自己的破床上昏昏沉沉地睡觉,上猪圈旁的厕所也不再需要人陪,尽管还是胆怯地向弟弟询问是否应该去厕所,时常在自家的院落里大吼一声。与四邻新盖好的三四层楼相比,他家建于20年前的土屋尤其残败。
( 因探视程国荣遇车祸的叔叔程广华最近又住院了,怀疑是后疑症 )
这是他回到乡村几个月后的常态,村里邻居爱说家长里短,最初听见声音还很新鲜地聚拢,现在听见了也见怪不怪,只是谣传他赚了大钱,成了亿万富翁。弟弟程国胜听了只是苦笑,因为哥哥需要他寸步不离地照料,于是只能放弃外出打工,他说:“离开一会儿都不行,前些天他自己出门去镇上,我们不知道他在哪里,村里人都说他又丢了,他们一边关心地问我,一边偷笑。”
在程国胜印象中,当年的哥哥完全不是现在这样子。“他年轻时很斯文,总爱在头发上打摩丝,皮肤也白,和我一起去工厂打工,大家都以为他比我年轻。”爱打扮的毛病延续了下来,现在的程国荣还是自己选择搭配衣服,院落里一站,浑身的感觉与周围人有点两样。家里人都觉得,这就是他当了流浪汉,也能被好事者挑出来拍照的原因。
( 程国胜放弃外出打工的念头,在家里照顾哥哥程国荣
)
程国胜说到哥哥满面愁苦,父亲和嫂子去年一起去世,丧事刚办完,消失了若干年的哥哥就出现了,不过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甚至连基本生活都不能自理。“他什么都明白,就是不能和人交流。”果然,我们在这边交谈,程国荣在边上怯生生地笑。“他知道我们在说他当年的事情,你要他说话,比什么都难。”
他唯一与外界交流的方式是递烟,看见陌生人,很客气地递一支烟,然后眼神偷偷地看着你,眼皮很缓慢地眨两下。多年前离家时,他还根本不会吸烟,可现在两个手指头蜡黄,烟头吸到最后还是贪婪地不放,显然是流浪时期捡烟头抽带来的习惯。烟几乎不离手,程国胜说一天5包。买烟由程国胜负责,他买的是五六块一包的香烟,一个月光烟钱就要800元。“那种两三块一包的抽不了多久就能把他抽死。”说到这儿,他脸上显示出兄弟间难得的温情。
流浪的痕迹在程国荣身上还留下很多:他用西装擦汗,出了厕所才系裤带,而且一切路人都让他害怕。他和婶婶出去买菜的时候,会紧紧拉她的手,像个被吓坏的孩子。一笑,满嘴的缺牙,黑洞洞的,像个老人,也不知道都是怎么掉的。
他对摄像机之类的东西很敏感,程广华说,有个小公司来偷拍他,家人都没看到镜头,可他已经看见了躲藏在树丛中的摄像者。
家里人很想让他尽快融进社会,能够支持家庭。这个晚上,叫他去参加一个直销企业的培训大会,叔叔的想法是,这些直销机构总搞些立志的说辞,而心理专家说程国荣很需要建立自信。可这次大会对他没有丝毫帮助,程国荣坐在人群中满头大汗,不时拿起西装衬里去擦汗。周围的人亢奋地鼓掌,他有点害怕,看一下他们,大概明白了自己也该照样,于是虚弱地拿出手,两个手都不能对准,可见他已经不会鼓掌了。
那些沉浸在成功梦想里的人,和他显然来自两个世界。
“我哥哥所想的成功是,当包工头。”程国胜半笑话地介绍,回到村里的程国荣还时不时和他私语,指着各个地块,“把这里挖了,把那里挖了,我们来干”。在村里,最好的建筑物就是包工头家的,四层楼,四面刷上颜色,是他们家老表的,那是村里人普遍梦想的成功标志。至于城市里那些直销专家所介绍的成功学,在他们听来就像天书,也像谎言。
程国胜带他离开,他最希望哥哥做的,不是去成功,而是能种好家里的田地。
家里的田地一共有十几亩,很多是父亲在世时承包别人的,现在需要人来耕种。从前程国荣的妻子和他父亲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可是去年年底收稻子回家的路上,他们的电动车被路过的大车撞得飞起来,程国荣的妻子当场死亡,父亲也只拖了8天。“我嫂子可怜,家里的活都是她做,可是福一天没享到。埋的时候天热,身上堆满了冰,连身好衣服都没换。”程国胜说。那时候哥哥还没有下落,他说他给嫂子修了一个高大的坟,“人人看了都说气派”。
网络红人的余波
程广华对于“犀利哥”的所有新闻本来并不关心,作为家族的长辈,他的原则很朴素:“其实就算没有网络,没有所谓的网络红人,我们一样也要找他,找他回来后也要帮助他做人,我们找回来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亲人。”
“犀利哥”的那些风靡图片,不仅在家乡鄱阳没什么反响,就在他所在的省会南昌,也没有什么大动静,充其量是程国荣和婶婶在校园散步的时候,有学生能认出他来,然后拍张合影而已。
程国荣60岁的老母亲把这种情绪表达得很清楚,她不会说普通话,在丈夫和儿媳突然死亡后,她承担着照顾两个孙子的责任,面对突然回家的儿子,她已经从一开始的惊喜,变成了忧愁。“养不了家,脑壳有病。”老房在雨天漏得厉害,她烦恼的是回家的大儿子什么都做不了。
不过,网络上疯狂的效应并没有因为程国荣回到家乡而终止。程广华开始不断地接电话,按照他的说法:“都是谈判专家级别的。”
往往是这样一番对答:“我们想请‘犀利哥’到我们公司工作。”
“你们觉得国荣胜任得了吗?”
“我们是关心‘犀利哥’。你不能把社会的关心拒之门外。”
“他是我们的亲人,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工作,而是心理治疗。”
“可是社会的关心,比心理治疗还有用。”
最后往往是动之以利。程广华说家里的情况确实是需要钱,“可是也不能为了钱,什么都去做啊。要是真关心也不是这种做法,我还是听得明白的”。
有的公司不管他怎么说,直接上门,说要包装“犀利哥”,并且嫌程广华挡在中间麻烦,告诉他说:“我们公司和刘德华、成龙谈判都很简单,怎么在你这里受这么多阻挠?是不是嫌弃钱少?”程广华说还真不是觉得钱多少的问题,而是目前程国荣与外界隔绝的状态,根本不容许所谓的包装。“包装得出来吗?”结果那公司老总和“犀利哥”合影几张就走了,再过一段时间,网络上纷纷响起了程家靠“犀利哥”谋利的说法。
迄今为止,程国荣唯一正式参加的商业活动,就是“五一”期间佛山那家游乐园的走秀活动。程广华说,那也是不得已,“我也觉得他不能参加这些活动,可是那个主办方至少打了30多个电话来邀请”。
因为是大学老师的缘故,所以程广华认为自己还是能控制一定局面的,他希望佛山走秀能给程国荣一些自信,使他觉得自己被需要,这是心理医生给程家布置的任务。程广华还觉得,自己可以控制场面,他先提出,不邀请媒体来报道,后来又提出邀请的媒体至少要和他商量后才能报道。最关键的因素,3万元的报酬不是一个小数目。
于是,他们半推半就地去了佛山。
程国荣是否同意去?程广华反复强调:他愿意。并且在宾馆住的时候,国荣还一个人在房间练习走模特步,“他并不是不懂事情的意义,只是他不能和外界沟通罢了”。
尽管佛山走秀引起了很不好的反响,一些电视台转播了秀,声称“‘犀利哥’走秀比耍猴还难看”,质疑商家的用意和程家的居心。可是程广华还是觉得,佛山这个老板人很好,带他们全家玩了广州,住的宾馆条件也很好,超过了他这个教授过去住过的所有宾馆,而且3万元报酬全部给了。“我们提出,要现金,不要别的,因为国荣看了会高兴。”果然,拿到报酬的程国荣很兴奋,把钱存起来了,家里人开玩笑说,是今后让他娶老婆用的,他笑了。
程广华是到了佛山才发现,局面根本不是他能控制的,也不是那家游乐园的老板能控制的。“第一天国荣很紧张,走不好台步。电视台开骂,我们很不舒服,也没办法。可是第二天他就走得比第一天好了,第三天更好。可到那时候,没有一家媒体在现场了,我给他们打电话,请他们来,说‘犀利哥’表现越来越好,没有一个人答理我。”
这之后,网络上的骂声铺天盖地而来,程广华才意识到,不管自己和家人是什么想法,可是网络上已经把他定义为一个绝情地妄想靠侄子谋利的家族长辈。“那3万块钱都没有经过我的手,是直接交给国荣的。”他痛苦地发现,不管自己怎么辩护,家庭怎么抵抗和挣扎,在所有的网络语言中,都没有他翻身的余地。
有没有想过让他从公众视野中消失,在老家过安静的日子,拒绝一切商业活动?程广华犹豫片刻,说:“没有,现在还有人给他免费心理治疗,可是过了这段,哪里还有人理他?心理治疗的费用,就不是我们家里人能够承担的。”
现在他一天还是能接到二三十个邀请电话,他还在设计,哪些活动可以被控制,媒体也能做出对他们有利的报道,“国荣能够从这些活动中恢复过来”。
小山村里也在源源不断接到各种信件,程国胜说,他家的来信比起全村这些年的信还多,可是对于他们这个种田家庭而言,全是没有用的。“我也想把我哥哥照片里系的红腰带拿去卖给这些人,可是哪里还有?当时就被脱到收容所里,肯定烧掉了。”性格直爽的他甚至有点后悔当时没捡回来,来电话和来信要求购买“犀利哥”原单服装的人为数众多,最高的出到了几千元的价格。“其实我们小时候没钱买皮带,都系那种腰带,嘿嘿,我哥的灵感肯定是从那里来的。”
一个家庭的艰难支撑
已经分家的程国胜拥有一幢新盖的三层楼,走廊里罗马柱的顶端,还有金粉装饰,说到自己的新房子,他脸色一振:村里像他这种年纪,不靠家庭帮助而自己盖楼的绝无仅有。他和妻子多年来的辛勤打工生涯看来很有收获。
可马上脸色转为阴沉,哥哥的事情,显然没有那么容易解决,叔叔动心的商业活动,在他看来很虚妄,还不如让大哥能够迅速恢复生活技能,只要能种田就好。“否则我就不能离开家乡外出打工,在我们这里不打工的话,一天也就能有三顿白米饭,别的就别想了。要是家里人生病,更不能对付。”现在他的责任更重大,虽然已经分家,可是哥哥不能照顾家人,所以照顾母亲和哥哥一家的责任落在他身上。“叔叔再怎么帮忙,可是他在南昌,我们也不能总叫他回来,再说他还有自己的家庭。”
不能叫叔叔回来还有别的原因。在今年3月,程国荣回家的第三天,叔叔看完程国荣后夜间开车返回南昌去上课,结果路上出了车祸,人昏迷不醒了若干天,现在前额上还有一道大疤。婶婶和程国胜那天夜里跑去找在路边的叔叔的时候,哭得不成样子,说是两个人都傻了,觉得自己家族怎么这么不幸。
乡村里的闲话因此更多,幸亏程广华命大,不过最近又住院了,不知道是不是车祸的后遗症,痛得在床上躺着不能下来,医生说是还要检查。
在老虎山村,像程家这样人口不多的家庭很少。程广华这辈,就是他和兄弟两个男丁,他们的父亲是60年代抗击鄱阳湖洪水的村干部,是名副其实的抗洪英雄,不知道来村里的媒体怎么以讹传讹,把这个爷爷的帽子,戴到了孙子程国荣身上。
当年这个抗洪英雄从洪水中帮助集体抢木头受了内伤,几年之后就吐血而死,母亲一个人把他们几个孩子带大,程广华说:“其实我们兄弟姐妹本来不少,可是养大的不多,几个哥哥生下来不久就死了,有个小妹妹15岁还被淹死了。”死亡的阴影总是隐隐约约,到了程国荣这辈也没有断绝。程国荣本来还有个哥哥,7岁的时候因为传染病而死亡,据说比国荣、国胜兄弟聪明得多。程家因此成为男丁稀少的家族,被村里人在背后指点,其实连续的死亡不过是乡村多年的生存条件,包括医疗条件不佳在作怪。
这种男丁稀少的问题,在程国荣父亲突然死亡后更加突出。“马上家里就没有支柱了,国胜本来已经分家了,现在不得不回来照料家庭。”老虎山村维系了以往的乡村结构,村里至今还有长老会来主持大事,父亲和程国荣妻子因车祸死亡而拿到的赔偿费被长老会判给国胜掌管,并且由叔叔程广华来监督其使用,一共是30多万元。
在程国荣没有被找回来的时候,这笔钱,是两个侄儿上学和老母亲的生活费。其他的日常负担,全部落在程国胜一人身上。他最想的就是外出打工挣钱,之所以迟迟没有去打工,是害怕大侄子学坏。他说大侄子“成绩还行,可是太调皮了。花两块钱买了染黄头发的颜料,自己给自己染头发”。两个孩子,去年失去母亲,今年找回来不能和他们交流的父亲,不过孩子是不知道的,只是为自己忽然有了爸爸感到高兴。
程国荣的回来,让问题更加复杂。不仅要多养一个人,这个人光是香烟费每个月就要800元,而且要面对这个人能否恢复的问题。程国胜坦率地说:“如果他的毛病确诊了倒也简单,可是他现在这种自闭症,我完全不懂,就知道他上个厕所也要向我征求意见。”
哥哥的这种毛病,在他看来很可怕,因为不知道为此要支出多少钱。焦虑使得他对程国荣的态度在外人看来有点粗暴,经常冲他吼:“你怎么又去厕所。”不过国胜觉得,不管怎样,“他都是我的哥哥,有病就要看病”。
此时此刻,程国荣的眼神不再犀利,他无辜地眨了下眼,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带给家庭怎样巨大的问题。■ 余波程国荣犀利真实网络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