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犹奏太古音

作者:李晶晶

(文 / 李晶晶)

今朝犹奏太古音0( 唐 仲尼式“天贶”琴 )

在刚结束的一场拍卖中,管平湖先生最后10多年间演奏、录音所用的“猿啸青萝”琴,以1904万元成交。夏法圣告诉本刊记者,这把琴是由他的祖父夏莲居送给管先生的,说来倒有一段佳话。

夏莲居是20世纪杰出的佛教学者和净宗行人、收藏家和古琴演奏家、“山东诸城派”古琴艺术的代表人物。新中国成立后,常与陈毅、郭沫若、邓拓等人交流文物琴事。所阅过的古琴不下千张,家藏古琴也有20余张,捐给故宫和琴研所的“混沌材”、“百纳无底”、“万壑松风”等琴原庋于一室。

新中国成立前,夏莲居在家中听北平电台的广播,正巧听到了管平湖一段最近的录音。广播还未结束,夏莲居找到古琴收藏家程宽,让他马上通知管平湖,即刻到家里来,说琴声中有杀机,有厌世情绪。管平湖到了夏莲居家中,莲翁一句“你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我都会帮你解决”,让管平湖泪湿满襟。所有言语尽在丝竹管弦之间,如伯牙遇子期,“《高山》、《流水》觅知音”。此后,夏莲居常邀其到家中赏琴、弹琴。一次偶然看到“猿啸青萝”琴后,管平湖爱不释手。夏法圣说,祖父当时表态,《幽兰》、《广陵散》没人弹奏过,我现在年纪已大,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只要你打谱出来,我就将此琴送给你。

夏法圣告诉本刊记者,由于古琴谱并不直接记录乐音,只是记明弦位和指法,其节奏又有较大的伸缩余地。因此,打谱者必须揣摩每一个指法、徽位、曲情,然后弹出琴曲,难度非常大。管平湖大概用了3年,到1954年才完成《广陵散》的打谱,夏莲居也如约将这把“猿啸青萝”琴送予他。夏法圣说,祖父以琴赠友,不在少数,家中常年以琴会友,只要遇到朋友喜欢的琴,都会相赠。

夏莲居当时所住的院子里三间北房,两间耳房,全部搁满了字画、古籍、琴,其中专门为古琴辟出一间房存放。由于历史原因,存世的历代古琴,数量已极为有限,其中声音、品相俱佳的珍品名琴,更是少之又少,极其难得。民国初年北京著名琴家兼收藏家杨宗稷说过这样一个事实:“予所破修古琴数十张,求其稍明制作原理者,十无一二焉。其中乖谬怪诞不胜数。”换句话说,就是传世古琴的内部结构绝大多数并不理想,因此即便其外部品相大体可以,声音品质、弹奏手感,都不会太好,因此一旦遇到几者兼备的琴,琴家一定会不惜重金买下。夏莲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阅琴不下千张,最后入藏的也不过二十余张。

今朝犹奏太古音1( 南宋 连珠式“南风”琴 )

这次拿到保利即将拍卖的明仲尼式“遏云”琴,整张琴扁平,通体流水间梅花冰纹断。通常情况下,断纹是鉴别古琴年代的重要依据。年久会让琴体漆灰产生各种细微的自然裂纹,称为“断纹”,年代愈长,断纹也就愈多愈复杂,它们与琴体浑然一气,使古琴显现出一种高贵典雅和古朴生动的气质。断纹形态很多,有蛇腹、蛇碗、流水、梅花、牛毛、龟坼、龙鳞、冰裂等。有一种传统说法,认为琴身经百年以上才有天然断纹,梅花和牛毛断纹则非千年不能起。这张琴尤其特别之处,琴面漆层遍施纯金粉末,当年夏莲居将这张琴展示给古琴专家郑珉中看时,就深以此为傲,曾戏曰:“仅此琴面就价比两金元耳。”时隔60年,金粉仍熠熠生辉。“遏云”琴自夏莲居收藏并著录于《渠园外篇十种·弦外音》后,一直为夏家珍藏。他曾重新装弦调试后弹奏,音质中正平和、温劲松厚,仅偶逢聚会雅集时才会取出演奏。

夏法圣对那段时间特别怀念,他告诉本刊记者,每有新琴入藏时,祖父一定会让他跟在旁边学习,要将琴打开修补的时候,也会让他在旁边当助手。夏法圣说,自己修琴、弹琴并在琴上篆刻的本事都是跟着祖父耳濡目染学会的。夏莲居对所有自己经手过的琴都弹奏过,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掌握各种琴的特点。这次要拍卖的清列子式“灵发”琴,是雍正年间收藏家李曲江送给廪生李廷栋一块雷击焦木制成的。天雷击木被民间视为吉祥之物,为上等的琴材,可遇而不可求。夏莲居曾告诉夏法圣,这张琴需要弹一辈子,因为整张琴的体形比一般的琴大,材质厚,岳山也高,手底下没功夫的人根本弹不了。所以这张琴必须使用粗弦,弦要上得紧,音标要高,才能出声。

今朝犹奏太古音2( 南宋 连珠式“南风”琴 )

不同琴家对琴的要求,却相似一致。夏莲居的老友杨时百是“九嶷派”古琴艺术创始人,管平湖、杨葆元、关仲航、李浴星等均为他的入室弟子。杨时百一生著录颇丰,有《琴学丛书》70万言传世。1915年开办了“九嶷琴社”,挂牌办学教琴,每日家中琴声不断。杨时百去世后,所藏的古琴,除唐琴“天贶”以外,其余全部转赠好友、中国著名化学家、古琴学者虞铭新,再由其后人徐桴捐赠给浙江省博物馆。关于杨时百为何于众多稀世宝琴中独留“天贶”琴传给子孙,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古琴专家郑珉中曾向杨时百的儿子杨葆元问起过,杨葆元的回答是,“仅有天贶未曾剖腹重斫,余悉重斫过”。然而此琴在山人身后亦几经辗转,大约1940年,古琴演奏大师李浴星先生从杨葆元夫人手中借弹此琴,经年后杨葆元以原值赎归,遂一直庋藏家中,秘不示人。如今重新张弦,高音仍有钟磬金石之声。

“说来,今天能再看到这些琴,不管是我们家的,还是另外拿琴出来拍卖的那几家,都不容易,历经波折。”夏法圣说。夏莲居和康生是山东老乡,两人非常熟悉。康生到北京工作后,经常以山东同乡会的名义,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也常常会到夏莲居家做客,看看新近的收藏,也因此知道夏家收藏,有什么珍玩都一清二楚。“文革”开始后,康生点名查封北京东城区帽儿胡同6号夏溥斋宅,只准查封不准毁坏。夏法圣说,这个抄家和一般的红卫兵抄家不一样,当时派去的是“文革”中很有名的五中高中部的学生,拿着单子来的,紫云星砚台、宋元字画、唐宋古琴、宋版古籍等等,将家里全部查封。到了1966年开始清点,整个院子里铺成地摊,去的人都是文物商店、庆云堂、中国书店的专业人员,都是夏法圣所认识的。家里所有收藏的文物,清理了整整一个星期,全部抄走了,8卡车东西。当时处理,作价这8卡车东西换回来的是5000来块钱。

今朝犹奏太古音3( 杨时百 )

“文革”结束后,不少文物退赔回来,唯独古琴列为“四旧”,没有发还。夏法圣通过很多关系,通过查抄办公室,费了很大周折才把古琴找回来,20多张琴只剩下了10张。即使这样,夏法圣还是很欣慰。他说,别的东西我可以不找,可是这些琴,我不能不找,他们陪伴我度过了那段最愉快的日子。这些琴里,有我修的,有我刻的,有3张琴都有我在上面刻的字,“万壑松风”那张琴现在到了研究所,“听风海涛室”去过日本。只是“文革”之后,我便不再弹琴了。而拍卖中,杨时百留给子孙的“天贶”琴,是全家上下冒死保存才得以劫后余生。

李自芳的“南风”琴、“中和”琴、“铁鹤舞”琴,郭正平的“沧海龙吟”琴也都是如此境遇。■ 古琴古音张琴太古犹奏今朝夏莲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