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舒曼的交响曲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舒曼与克拉拉在1840年9月结婚后,不到14年的家庭生活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在我读到的他与她的传记中,只记录了连续不断的生育对于克拉拉钢琴家生涯的影响(他们共生了6个孩子,其中第三个刚出生一年就去世了),舒曼的生理心理病态对克拉拉情绪的影响,却都回避了情感出现的问题。这些问题,也许在舒曼的交响曲中都有隐约的记录。
舒曼一共作有4首交响曲。婚后3个多月,他在连续不断的兴奋中,只用4昼夜,就完成了标题为“春天”的《第一交响曲》。春天显然是他与克拉拉共同面向未来的心理写照,这首交响曲的意境来自他的好友伯特格尔(Adolph Bottger,1815〜1870)一首诗的结尾:“转变你的行程吧,山谷里春意盎然。”交响曲的4个乐章原来分别有“初春”、“黄昏”、“嬉游”与“春之告别”的标题。第一乐章开头的引子似乎是春风驱散寒意,冰雪化尽,就迎来主部第一主题春光雄健、明媚地遍地播撒的感觉,第二主题则表现它的妩媚性格。但这两个美丽主题却难交织出激动人心的新意象。舒曼的气质导致他对力量对比与矛盾冲突不屑,他只沉迷于精巧的情趣变化,这导致他的交响曲,后面的乐章往往会优于第一乐章。比如这首交响曲的第二乐章靠一个柔婉的旋律来表现春风无力,后两个乐章则像两支变化多端、轻盈摇曳的舞曲。尤其最后在欢舞中告别的眷恋,细腻丰富至极。它经门德尔松指挥,首演就获得成功。后人研究认为,门德尔松与他气质的融合,对诠释起到了深化作用。门德尔松其实只比舒曼大一岁,但在莱比锡期间,他显然是这个家庭的精神支柱之一。他、李斯特与克拉拉的交往,其实在当时都对舒曼构成了精神压力。舒曼太敏感,太脆弱了。
这首交响曲成功后,就在当年,舒曼很快就为克拉拉的生日创作了《第二交响曲》。但不知什么原因,门德尔松没再指挥它的首演,以致它遭恶评,舒曼将它搁置了10年,后来改成了《第四交响曲》。门德尔松是否真对舒曼交响曲的传播构成了这么大的意义?答案是肯定的——他的理解力与他当时训练莱比锡格万特豪斯乐团所达到的表现力,弥补了舒曼交响曲的许多先天不足。
《第二交响曲》失败后,等到舒曼再重新鼓足勇气写交响曲,已是1845年。1843年初,他已经患上抑郁症,抑郁症的很多原因其实来自幸福家庭中的不幸福。在这首《第二交响曲》中,他的情趣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它的第一乐章以悲情愁雾开始,主部主题一出现就是强烈的情绪冲动,这情绪似乎为追求美好而到处冲撞,但始终被阴郁的力量所牵制,能在其中听到他的搏斗,这种搏斗有时混沌一片。第二乐章的谐谑曲,在类似无穷动形式中有一个抽搐着像鞭子在抽的音型,能感觉到它对他的不断压迫,重压下他的渴求。这首交响曲最美在第三乐章,但它完全是悲诉,旋律之美在悲诉中,使越来越多的孤独无法排遣,最后只能变得越来越黯然神伤。最后一个乐章,我理解是要寻求出路,在希望冲决一切的进行曲中寄托希冀,但情绪无法分割,苦恼无以摆脱,只能自嘲。这首交响曲又回到门德尔松指挥首演,似乎只有门德尔松,才能将他的情绪组织成一个充满诗意而又充溢活力的整体。
首演的第二年,门德尔松去世。1850年,他们全家从德累斯顿迁至杜塞尔多夫,舒曼被聘为音乐总监,由此才有《第三交响曲》(标题为“莱茵”)与搁置了10年后重新改成的《第四交响曲》。
我最喜欢第三。他与克拉拉抵达杜塞尔多夫时,曾受到空前欢迎,酒店里到处都是鲜花,这首交响曲就是这样氛围里的产物——它用了贝多芬《英雄交响曲》的调性——降E大调,重新找回了自信。第一乐章第一主题是那样昂首阔步的英雄步伐,它被第二主题的精神源泉哺育着,一切软弱都被潇洒的意气所掩盖。它的精彩在中间三个乐章,第二乐章是一首清新美丽的圆舞曲,它原有个“莱茵河上的清晨”的标题,圆舞曲不断舒展,河上轻雾有一层层褪去的感觉。第三、第四是连续两个慢乐章,前者像一个梦幻的间奏,引向后者“一个庄严的仪式”,那是科隆大教堂大主教升任红衣主教仪式的记忆。它似庄严的祈祷,纯净而神圣,最后用呼唤引向末乐章。末乐章似乎是上帝在祝福人间忘却烦恼的俗世生活。这首交响曲由舒曼自己指挥首演,但他马上苦恼于在他统领的乐队中找不到他所希望的、门德尔松达到的那种声音。这导致了他在杜塞尔多夫与科隆,连续两次的首演失败。
《第四交响曲》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重新配器完成的。经过10年,修改了什么呢?他取消了纤巧的对位,以丰富的重叠来增强主题发展的厚重感;加重了铜管,以强化他的乐队的表现力。修改后,4个乐章连续演奏,成为4首交响曲中评价最高的,被称为“交响梦幻曲”。但我总觉得,它的气质太接近勃拉姆斯了,缺了很多本属于舒曼自己的精妙。以它来对比《第一交响曲》——第一乐章以收敛中的沉思替代了昂扬与自信,这种沉思中的情绪涌动在后人结合他的命运听来,就有了一次次呼吁的悲剧意识。第二乐章没有了缱绻与温情,速度更慢,篇幅更短,情绪更沉潜、哀婉,真像垂垂老矣对岁月浮云的回顾。中段小提琴的独奏,似乎在说,一切都无以挽回。第三乐章更雄壮有力,中段温婉的叙述似乎是自我告慰。末乐章已经完全不是舞曲,是对第一乐章沉思的回答,要以歌唱的欢乐交织来驱逐阴影。因为他与乐团的矛盾,这首交响曲拖至1853年5月才得以首演,听众反应依然冷淡。到这年底,他被解聘了,这意味着他的艺术理想在杜塞尔多夫的彻底破灭。
勃拉姆斯是在这一年9月底走进这个家庭的,那一年他20岁。我以为,是他让舒曼看到了自己告别之路。现在这首《第四交响曲》是经由他之手,于1891年出版的,他保存着舒曼的原稿,我总以为,原谱可能非我们现在所听到的这个模样。■ 交响曲舒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