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救援,高原的挑战

作者:魏一平

玉树救援,高原的挑战0( 4月18日,玉树地震灾区救援现场 )

遥远的玉树

玉树在哪里?在接受我们采访的人里边,无论是来自四川救援队的周国兴,还是从北京出发的中国国家地震救援队王念法教官,玉树都只是一个模糊的地名,甚至青海省人民医院的医生都告诉我们,“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玉树”。唯有青海交通厅设施维护处的张以民处长对这个地方不陌生,得知地震消息的那一刻,他就不自觉地在心里一颤,“玉树太远了”。

翻开中国版图,地处青、藏、川交界处的玉树藏族自治州上,黄河、长江、澜沧江三条大河由北向南依次排开,全部穿境而过,三江源生态保护协会秘书长扎西多杰告诉我们,面积26.7万平方公里的玉树州,绝大部分都属于三江源保护区,“这里是真正的三江源头”。面积4.5万平方公里的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也全部位于玉树州境内,因自然条件恶劣被称为“生命禁区”。

此次地震的震中位于玉树县上拉秀乡日麻村,这里距州府所在地玉树县结古镇只有30公里左右。外部救援力量如何第一时间到达玉树,成为地震后张以民最头疼的问题。他向本刊记者介绍,地处高山峡谷地带的玉树尚未通铁路,进入玉树的道路主要有4条,虽然分布在东西南北4个方向,但却没有一条近路可抄。

北线一直是进出玉树的主要通道。从西宁出发,沿G214国道一路向西南,800公里之后才是玉树,这是条双车道的二级公路,最宽的地方12米,最窄的地方只有8.5米,中间要翻越5座大山,先是逐步上升,翻过5200米高的巴颜喀拉山之后,再一路下降至3700米的结古镇。“车子到山顶,人就像坐飞机一样,飘飘忽忽的。”其间的300公里冻土地带是张以民最熟悉的,他每年都要组织沿线维护,“由于昼夜温差四五十摄氏度,路面铺好之后反复冻融,经常造成路基下沉、塌方,交通量一大更受不了”。这条生命线上还密布着66座桥梁,单是结古镇附近就有玛多黄河大桥、通天河长江大桥、澜沧江大桥等大型桥梁,地震之后虽然万幸没有出现断桥,但已有十几座桥梁出现不同程度的裂缝,“很多时候只能保证单向通行,更增添了交通拥堵”。张以民焦急地告诉本刊记者,从雁山口到结古镇中间70公里的路段就有20多处塌方,只能靠不间断的临时清理才能保证通行。

玉树救援,高原的挑战1( 4月16日,玉树结古镇震区幸免于难的小姑娘 )

地震发生后,以西宁为大本营,无论是进入震区的救援队伍还是转移出来的伤员,这条道路承担了大部分运力。由于车辆拥堵,使得平时就要走12个小时的车程更漫长。“如果不是工作需要,恐怕一年都不会走一次这条路。”张以民向我们感慨,沿途除了离西宁150公里的海南藏族自治州,距离玉树最近的玛多县也在300公里之外,其间再无像样的大城镇,“走一两个小时都见不到人烟,加油也成问题,能停下来吃口饭的地方不过六七个”。

北线负荷过重,其他3条路也不乐观。由西藏昌都地区出发,经G317国道转入G214国道的南线是一条三级公路,总里程450公里,沿途有83座桥梁,路况更恶劣。西线,从格尔木出发,沿G109国道南下,过昆仑山口之后在海拔4200米的不冻泉转向东,到玉树州的曲麻莱县之后,还要走200多公里的308省道才能到达结古镇,总里程超过1000公里。“这是条更长更烂的路,不过,万一西宁机场超负荷,格尔木的机场就是首选备降地。”张以民分析说。东线,从四川境内的甘孜州由G317国道转S217省道,经两省交界处的石渠县,进入青海接G214至玉树,总里程496公里,沿途共有桥梁58座。来自四川什邡的医疗救援队就是从这条路进入震区的,队员牟云告诉我们,他们31人分乘8辆救护车,4月15日凌晨4点出发,直到第二天中午12点半才到达结古镇,连续行车32个小时,“一路都在悬崖边上跑,很多地方的石头山路,车速只有每小时十几公里”。

如上所述,距震区玉树最近的4个机场城市——西宁、昌都、格尔木、甘孜,陆路交通没有一个少于10小时的车程,物资和人员投递都需漫长的高原跋涉。张以民告诉我们,虽然这次没有出现汶川地震时的道路完全瘫痪,但遥远的路途与有限的运力,中间甚至没有中转站,大大降低了本已脆弱的补给能力。好在去年通航的玉树巴塘机场派上了大用场。

号称国内第一座高原机场的巴塘机场,始建于1943年,位于结古镇东南方向23公里,就在G214国道边上。其间经历了“两建两废”的波折,曾为当年解放西藏立下过汗马功劳。去年8月1日恢复通航后,只有一条跑道和两个停机坪,最多停靠两架飞机,每周二、四、六共3班固定航班,没有配备夜航设施。地震发生后,空军启动紧急运航机制,使得机场能同时停3架飞机,从成都调来的3台灯光布设车,在半小时内安置了120盏夜航灯,使机场具备了夜间起降军用飞机的能力。4月14日夜间,从成都机场出发的四川救援队与从北京南苑机场出发的中国国家救援队,就是通过空军运输机最先抵达现场的。

地震发生后,从机场到结古镇23公里的G214路段有6处滑坡和塌方。当时,青海省交通厅收费管理处副处长田明有正在当地视察工作,他告诉我们,由于机场路正在实施扩建,加之正在改建的囊多(囊谦—多普玛)路,240多名施工人员和所有机械车辆全部投入到抢修中,终于在13点全部打通,保证了空中与陆路通道的接力畅通。“这条23公里的路已经成为救援中最繁忙的路,我们只能24小时守着。”

生命禁区的硬仗

曲国胜是地震之后9分钟接到消息的,他是中国地震应急搜救中心的总工程师,他们的手机与中国地震台网联通,24小时待命。“300人以上死亡,7级地震发生在人口稠密区,立即启动一级预案。”他告诉本刊记者,虽然当时从地理信息上获知,整个玉树州人口稀疏,但震源离城中心这么近,“感觉又要打一场硬仗了”。

曲国胜所在的中国国家地震救援队,去年底刚刚获得联合国国际重型救援队的资格认证,是全世界第12支拿到这一认证的灾害救援队。有了汶川、海地等地震救援的经验,“下午从北京出发的时候,携带了9条搜救犬和两辆大型搜救车”。可是,当天晚上在玉树巴塘机场降落后,没等到现场,硬仗就开打了。“头晕、胸闷、大口大口地喘气还是感觉氧气不够。”随队的教官王念法参与了自2001年组队以来的每一次地震救援,是队里经验最丰富的人。“这次救援史无前例。”他向本刊记者描述,“这里的氧气含量只有北京的2/3。”

高原反应成为外来救援人员所面临的最大挑战,海拔3700米的结古镇位于一个高山峡谷地带,年平均气温零下0.8摄氏度,周围都是海拔四五千米的大山,很多常年积雪。“作业时间一长就体力不支,只好几组队员轮班进行,人停机器不能停。”王念法说话的时候都喘着粗气,“现在适应了两天还好些,刚来时大声喊几嗓子就头晕,动作不敢过猛,连搜救犬都没精神头儿了。”连日来,因高原反应而出现身体不适的救援人员开始成为另一个急需救援的群体。本刊记者在西宁的医院采访时,就遇到几个来自广东的救援队员因高原反应住院,小战士脸涨得通红,说起前线的情况直摇头。

从四川空运过来的救援队也是当天晚上到达的,队员周国兴是什邡紧急救援队的队长,他向我们感慨:“这回是赶来报恩来了,汶川地震的时候青海特警还去我们那儿执过勤呢。”除了高原反应,对于生活在温暖地区的他们来说,寒冷也成了一大杀手,“只穿了单衣,一下飞机就冻透了,风太大,夜里零下四五摄氏度,没有被子,几个人挤在一起也睡不着”。由于停歇的时候高原反应更强烈,周国兴带领他的20名队员一直干了20多个小时后才有机会干啃了一包方便面。脆弱的补给能力开始考验救援队伍,“幸好临出发时带了几个氧气瓶,这几天队里四五个人经常流鼻血,只能靠吸氧来调节”。

高寒缺氧的玉树昼夜温差极大,“中午救人的时候太阳能照出汗,可到了夜里就能哈出冷气,车窗上都能看到冰”。加上突起的风沙,卷起倒塌房屋的尘土,漫天昏黄,甚至不时有雨雪和冰雹袭来,使得这次救援的环境要比汶川地震时更加恶劣。但这还不是全部,当地的建筑结构与人口分布,又为救援队伍带来了新难题。

曲国胜他们到达结古镇中心的时候才发现,这里沿街的楼房最高不过三四层,钢筋混凝土的框架结构房屋很有限,倒塌的房屋几乎全是土木结构的农牧人家。“密密麻麻基本上全是一层的土房子,二层的都不多,一大块土砸下来就完全碎了,被埋在下面的人几乎没有生存空间。”重型救援装备只有在少数几个垮塌的钢混结构楼房处才能派上用场,对于绝大多数被埋人员来说,他们活下来的希望只能依靠最初几小时的灾民自救。“这不同于汶川地震时整体垮塌的楼房,楼板支起的空间可以让下面的人坚持几天几夜,只要有空气就好。”曲国胜告诉我们。

虽然地震发生在早晨,政府、学校等大型公共建筑里还没有人,但遇难人数在随后的几天仍直线上升,也是因为搜救人员逐步向城区外围的居民点延伸时,发现被埋在自家土房子里的人“用不了一小时就窒息了,连外伤都不多,尸体大多完好”。经历过汶川救援的周国兴用嘶哑的嗓子告诉我们:“绝大多数房子甚至根本看不见水泥和沙子,塌下来就成了一堆烂土,结结实实,只能用手刨。”

搜救现场的困难还有很多,为了尊重当地的藏族习俗,王念法他们挖掘出被埋的遗体后,都要找来当地人亲自抱出来。玉树当地90%以上都是藏民,说藏语中的康巴方言,即便是同属藏族同胞,如果不是这个语系交流起来也很困难。救援人员一般要在当地僧侣的指引下展开救援,他们大多数会说汉语。但对于那些转运出来的重伤员来说,语言不通还是造成了不小的麻烦,青海省人民医院的秦护士长告诉我们,第一批伤员运抵西宁的时候,他们连名字和年龄都听不懂,医院只好临时招聘了大学生志愿者前来帮忙。

脆弱的自救

建筑特点使得地震最初几小时的自救至为关键,但地处偏远山区的玉树到底有多大的自救能力?面对这个问题,玉树州卫生局副局长张琨明一个劲儿地对我们叹气:“我们这里经济非常落后,虽说是一个州府所在地,但医疗水平连东部地区的一个县都不如。”州政府一位没有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虽然玉树经常发生小地震,但财力有限,至今没有组建专门的地震救援队伍,“生命探测仪什么的先进设备,以前见都没见过”。公开资料显示,2008年全州地方财政一般预算收入仅有5467万元,而这已经比上年增长了56%。

据张琨明向我们介绍,结古镇上规模的医院不过4家,1067名医生、护士,这就是全部的救治能力了。玉树州人民医院是当地最大的一家医院,院长韩慧英告诉我们,这家二级甲等医院一共有280张床位,地震发生时还空着140张,但唯一一栋三层的住院楼已经被震成了危房,病人只好全部转移到院子里,所有设备几乎全部被震坏,400多医生、护士只能组成小分队分头救治,一次性手术包、消毒药品一上午就用完了。而玉树州所属的另外两家医院,藏医院只有80张床位,妇幼保健院也是80张。“本来平常只是应付一些高原性病症,外科手术能力就很有限,这下子设备震坏的震坏,埋在土里的埋在土里,我们的确应付不过来了。”张琨明告诉我们,10万人聚居的结古镇就有1万多人受伤,向外转运伤员成为此次救援中最大的挑战之一。

青海省人民医院急救中心护士吴婧文是最早到达现场的外援医疗力量,4月14日下午赶到玉树体育场的时候,重伤员已经挤满了搭建起来的帐篷,还有陆续不断到来的只好躺在帐篷外的空地上。当天傍晚,大家打着手电筒,为一位30多岁的藏族妇女做了双下肢截肢手术。“一夜手术没停,但凭现场的救护力量,就是再来医疗大部队也无能为力了,各方面保障都跟不上。”第二天早晨7点,她的工作就是配合大夫清点重伤员,组织向外转移。

从四川什邡出发的牟云在4月16日中午赶到现场的时候,大规模转移伤员的工作正在紧张进行。“骨折的不说,光是外伤感染的人,已经有很多因为高寒缺氧出现伤口化脓的迹象,再不转移出去就会发生危险。”但遥远的路途,又成为伤员转运的一道难关。本来设施更为齐备的专列是更好的选择,但由于玉树没有铁路,只能依靠空运和汽车。青海省卫生厅的杨先生告诉我们,从地震第二天开始,运送救援力量进入玉树的军用和民用飞机,出来的时候都要尽量多地带上伤员,机组人员通常都是24小时待在飞机上不间断飞行,卫生厅专门调集了50辆救护车在西宁机场守候。

吴婧文就是4月16日下午跟随转运的伤员回到西宁的,重症伤员躺在机舱过道里,一路打着点滴颠簸在高空。与此同时,由于玉树机场的起降能力有限,更大批伤员通过G214国道送往800公里外的西宁。“十几个小时的颠簸也是道难关,只能一路边走边治。但救护车不够用,大客车、私家车都用上了,能多运一个是一个。”截至4月17日16时,已经有1558名重伤员转移到西宁、兰州、西安、成都、格尔木等地,这一数字目前还在上升,“好在转运途中没有发生一起死亡事故”。

张琨明提醒我们说,陆续往榆树汇集的救援队伍已经让当地的后勤供给出现告急,从4月18日开始,已经有医疗队伍陆续撤出。“毕竟,我们平时都要依靠从外面采购一部分粮食呢。”随着生命救援黄金期的流失,接下来的重点开始转向防疫和灾民过渡性安置,玉树是喜马拉雅山旱獭鼠疫疫源地,2000人的防疫队伍已经进驻,能否击退提前出洞的旱獭,10万无家可归的受灾群众如何度过一个个结冰的夜晚,在高原打响的这场硬仗还远未结束。■

玉树地震怎么来的

——专访国家地震局地质研究所副所长徐锡伟

记者◎魏一平

国家地震局地质研究所副所长徐锡伟这样告诉本刊记者——

玉树这个地方发生地震并不稀奇。位于青藏高原东北缘、四川西部地区的鲜水河断裂带,在它的北西段与甘孜—玉树走滑断裂带相连,中间有一个拉分区。从地质构造看,这里正好处于巴颜喀拉—羌塘块体与金沙江缝合带之间,一直以来都是地震活动较频繁地带。历史上曾发生过的大地震有,1786年四川康定7级地震、1816年炉霍7级和1973年炉霍7.6级大地震等。

如果说这次地震与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有一定关联,那是因为巴颜喀拉块体通过甘孜—玉树断裂带和鲜水河断裂带,向东南方向运动,在龙门山脉受阻。现在看来,汶川地震所带来的地壳运动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还存在不确定性。

对地震带的分析可以让我们大致判断出哪里是损毁最严重的地方,从而为指挥救灾提供宝贵信息。汶川大地震最大的两块位移发生在映秀镇以北和北川县城以北,经过这两个地方后能量迅速衰减,所以这里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这次玉树地震,现在通过野外考察发现它的断裂带长达20公里,从西北延伸到东南,终点在结古镇的赛马场,所以那个地方房屋倒塌比较严重。

汶川地震持续了120秒,这是一个非常长的释放时间。这一年多我们通过对它的数据分析,发现这相当于将两次7.5级大地震的组合起来,而玉树地震只持续了20多秒,属于比较正常的时间。另外,汶川地震属于裂冲运动,至少有两条逆冲断裂同时发生了挤压,一侧抬高,一侧降低,在局部地点(如映秀和北川)所造成的损伤是毁灭性的。而玉树地震属于正常的左旋水平运动,相当于让大地顺时针转动了一定的弧度,虽然这样的破坏力相对较小,但所波及的地区就会是一条更狭长的地带。这也是为什么这次房屋倒塌虽然不集中但范围很广的原因。

其实,在这次7.1级地震到来两个多小时之前,当地曾发生了一次4.7级地震,震感已经比较明显。事后很多人质问,为什么不马上做出预警?但凭借我们现在的探测技术,还不能判断出哪些地震属于前震,哪些地震属于主震。尤其是在地震带比较活跃的地区,每年都会发生4级以上中强度的地震几百次,如果发生一次有震感的小地震就马上预报大地震要来,误报率将会高出几百倍不止。

由于青藏高原的监测台网非常稀疏,一般至少五六个点才能大致确定数据,但如果相互之间距几十公里,所造成的误差就会很大。这也是为什么这次地震刚出来,地震局公布的震源深度是33公里,两天后通过调集全国监测点汇总数据之后做了修改,实际震源深度只有14公里。另外,地震预报与预警也不是一个概念。所谓的预警只是指地震波中的垂直波先到来,在水平波到来之前还有三四秒钟的空隙,这时候可以通过电脑控制自动关闭煤气管道、高速列车等设施,并没有留给人操作或逃跑的时间。

汶川地震和玉树地震都提醒我们,城镇和农村建筑的抗震能力尤为关键。由于玉树州府所在的结古镇处在高山峡谷中,只能沿河谷修建,而河流基本上是沿着断裂带流向的,很多房屋不可避免地横跨断层。别说大部分都是土木结构的房子,就是钢筋混凝土结构也很难抵挡住这么大的地震。最近几年的大地震基本都与巴颜喀拉块体有关,我们要加强对这一块体的研究,如果块体理论成立的话,期待能对下一步的地震预报提供帮助。■(文 / 魏一平) 玉树高原挑战地震地震自救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