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教师到卖货主播,三位教培从业者的辗转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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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明慧、冯梦真、刘庸(从左至右)正在筹备“清北心选”直播带货项目。(摄影/肖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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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子江心断缆崩舟。”

当一年之后回忆起2021年7月听到国家发布“双减”政策的一刻,如今29岁的冯梦真引用了这句话来描述自己当时的感受。

那时他刚从北大医学部毕业一年多,在一家国内头部在线教培机构当数学讲师,就赶上了“行业大地震”。冯梦真怎么都想不到,政策能打压到自己这种名校毕业、专业过硬、有教师资格证的“稀缺人才”身上。

也是在那个7月,语文老师姜明慧原来打算结束在清北网校的最后一期课程,此后不再做一线讲师。因为早在半年前,她就已经调入字节跳动的另一个学前教育产品“瓜瓜龙”,负责课程教研和教师团队管理。

“双减”风暴一来,她的“多线工作”戛然而止,但她有一瞬间曾觉得“突然闲下来还挺好的”。

持续创业者刘庸去年在广州筹备一个线下培训项目,组好了团队,找好了投资人,但因为疫情搁置,“双减”则让项目彻底停摆。早年他就是靠着在成都创办学科类培训班起家,后来创立了线上教育机构“清北网校”,品牌知名度算是处在国内K12教培产业的头部阵营。2019年,清北网校被字节跳动收购。刘庸一度入职字节参与在线教育板块的筹建,半年后他还是选择离职,再度创业。

“当时,我觉得我绝对能做更大的事情。”2022年8月末的一天,刘庸在接受《第一财经》杂志采访时说。然而,疫情在前、“双减”在后,这次创业可以说是既无天时也无地利。刘庸需要重新审视当初自己膨胀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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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老师姜明慧(摄影/董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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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过后,姜明慧能想起很多自己面对“双减”时情绪起伏不算剧烈的理由,比如自己对焦虑本身就不敏感,掌握的心理学知识能化解大部分情绪;“双减”之前半年,她刚经历了家庭的变故,以至于面对失业风险,她已经坦然。

但最重要的,是她那时已经“有一些经济基础”。“我可能不是你们想找的那种典型。”直到采访快要结束,她还是向记者表示担忧,认为自己并不算是个人生活因为“双减”而跌至谷底的培训机构老师。

说到底,还是教师这份职业经历,帮助她搭建了这些“基 础”。

从清华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毕业后,姜明慧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清华附中做了5年教师。其间在父母的支持下,她在北京买了房。“稳定”是这段时间的关键词。2018年年末,她跳槽加入当时正在筹备中的字节跳动教育业务线“大力教育”,成为清北网校的语文学科负责人。她的个人肖像,曾经以“明星教师”的角色被设计到清北的品牌宣传广告里,出现在北京的地铁车厢。入职字节跳动,也让她的薪水达到了职业生涯的巅峰。

“双减”政策发布时,姜明慧在脑海里迅速算了算自己的家底,得出的结论是“ 有地方住,即使半年不工作也不会没饭吃”。但她难以回答的是,在行业震荡的情况下,33岁的自己如果不做教师了,下一步能去哪里继续工作。

去年10月,字节跳动针对大力教育的大面积裁员开始,作为瓜瓜龙语文组仍然在职的管理人员,姜明慧留下做善后工作:为转岗的员工撰写推荐文档,协助人力部门和不服气的员工沟通,维护最后要收尾的课程。2022年1月,她正式离开了大力教育,需要面对那个很难但不得不回答的问题—所以,究竟要去哪里工作?

几乎是人生第一次,她打开招聘网站刷了刷,发现即便是在当时,仍有在线教育公司放出薪资极高的岗位。但在几次面试后,她发现这是因为各家公司因“双减”发生变动后“疯狂探索新的业务方向”,因为毫无头绪,所以才会随意喊价。

那时候,正在大幅裁员的字节跳动,也对外声称要把原本的学科类培训业务转型为“智慧学习、成人教育、智能硬件、校园合作”四个板块。在姜明慧看来,教培行业的这些公司对新业务的探索思路大同小异,“百分之八十都是失败的”。

在面试中,有公司希望她能协助把各年级的学科类培训内容改成素养类课程,但她和对方都说不上来,要把课程改到什么地步才算“合规”。也有公司想到在台灯、手表、平板电脑上安插录播课程,但她觉得,除了考虑到硬件本身的成本,不知道这种组合方案到底能不能有合理的商业模式。

在线下所有的补习班都被要求停课后,有人曾悄悄请姜明慧帮忙介绍家教。她本人拒绝接这类工作。“就是不想做这样的事情。”这句话她重复了两次,没有解释更多。

不难理解,相比在清华附中和字节跳动的教育机构里执教,“家教”在职业体验上大概算是一种严重倒退。

冯梦真不像姜明慧这么果断离开之前供职的机构。经历过“扬子江心断缆崩舟”的情绪波动后,他所在的机构有位领导像一个更成熟的大人一样告诉他:“我们现在是一群人走夜路,如果你一个人独自换一个方向也不一定靠谱。咱们不如一群人一起闯闯,还能相互帮衬。”因为领导的这句话,冯梦真在“双减”后选择继续留在原先的教培公司,想观察一下“夜路”会通向哪些方向。

但“探索夜路”的过程不像用来鼓舞士气的话语一样诗意。冯梦真的工作,同样变成了把从前的学科辅导类课程按照政策的要求改版,而且他也不能再做直播主讲老师,需要把课程录制成视频。

这种录播课会被分发到不同的播出渠道—可以是校外培训机构转型开办的“线下自习室”,也可能是姜明慧面试时听到的那种“智能台灯”……但这些素养课视频将来到底会发给什么样的学生在什么场景下学习,冯梦真并不十分清楚。虽然有份收入能让他维持生活,但冯梦真觉得失去了和学生交流的机会,这份工作的体验“和过去差了很多”。

冯梦真是2020年从北京大学医学部毕业的。那时候,学科类的在线教育产品因为新冠疫情暴发,被推上了行业发展的历史风口。当时,一批想抢时间窗口进入在线教培产业、手中又“不差钱”的互联网技术公司,正四处捕猎像冯梦真这样的清华、北大应届毕业生。他还记得当时条件开得最夸张的一家公司,保证他这样背景的应届毕业生入职的头两年每年最低收入100万元,哪怕业绩不足,公司也会补齐。

冯梦真在河南农村长大,父母年龄渐长、收入有限。他认为自己“要拼尽全力往上走”,因此没有在医学本科毕业后继续求学,而是进入了教培行业。入职时,他曾看到一个同校学长一年内在另一家机构成为能登上万人课堂、年薪百万的名师。冯梦真相信,自己凭着这股拼劲儿肯定也能成功。

行业内当时的高薪资和高流量,确实曾让他的计划在几个月内就被迅速推进。但一年以后的“双减”,却直接拦截了他在“成为名师”这条个人上升路径上的所有努力。

2021年年底,他觉得继续与同事一起“探夜路”,并不是自己想要长期从事的职业。所以,他开始“骑驴找马”,在外寻找新的工作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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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减”政策落地后,冯梦真从所在培训机构的广州分公司调回北京总部前,在出租屋里给自己做了在广州的最后一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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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梦真在“双减”前在广州分公司的工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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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庸也正在为自己的新项目“找马”,他想找的是“千里马”,希望自己能再做一次“伯乐”。

2022年3月,刘庸着手筹备一个名为“清北心选”的直播带货项目,想把从前他熟悉的清华、北大毕业的教培老师叫回来录制免费课程,同时让他们线上直播卖货赚钱。老师们录制那些素养主题课,计划是让下单买东西的人“再多付1分钱”就可以获得主播老师的赠课。课程内容有些是给家长看的家庭教育课程;也有学科课程,但是不细化到各年级的知识点,只有学科的知识结构梳理。

刘庸声称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创业项目。和两年以前从字节跳动离职时“认为自己有无限可能”相比,刘庸的心气已经完全不同。

广州的线下培训项目失败后,他又和很多老板聊了很多项目,得出的结论是商业环境已经发生了剧变。“现在创业是阿猫阿狗干的事情,干到一定程度就可能会破产。”他借用小米CEO雷军的话来表明自己已经认清创业的高风险,并且从创业的目标上,暗示自己“不需要那么多财 富”。

在描述新项目时,刘庸用不多的语言带过了他找有清北毕业背景的老师来做带货直播的原因,只说这是创收、维持项目运转的一个必要途径。他本人想着重表达的,是这个项目能让那些目前没有太多事可做但是教学业务能力强的清北老师们,再做出一批对家长和学生有益的学习内容,并且免费送出。

为了证明这个超越商业利益的个人追求的自洽,他提到,自己曾在四川大巴山的“超级中学”读书,那时的他对于清华、北大的教育资源无比渴望。这也是他在2018年创办“清北网校”时就对外说过的一段个人故事,以此带出他的项目愿景:要让全国各地的学生,都能上到清北毕业的老师教的课。

“清北心选”的开播日期定在8月底。“卖货”+“送课”的模式中的后一半,能否从市场上收获足够多的积极反馈,仍是一个需要时间验证的悬念。但刘庸表示,当年做清北网校时他就尝试过向1万多名学生赠送0元课,既是做公益,也有利于为机构树立口碑。

只不过,清北网校在被字节跳动收购之后,他的这个想法没有被延续。当时,铺天盖地地打广告是头部教培机构更认可的营销方式。刘庸对此并不完全认同。

今年6月,刘庸找到了姜明慧。他们曾经在字节跳动做过几个月的同事。聊起这个项目时,姜明慧的想法是几年内不再回机构工作,而是“做点自己的尝试”。比如4月,她参与了在北京市通州区筹建的一家非盈利国学机构“致中和书院”,负责教授古诗词、汉服知识等国学课程。她认为这正是自己未来想要长期、独立做的事情,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她也想自己开设类似的工作室。

但她觉得,知名度、金钱、资源—无论从哪个维度看,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希望刘庸和他的项目能帮助她在这些事情上有所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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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庸在 “清北心选”的仓库。(摄影/肖毅)

也是在6月,新东方学校于大半年前开始运营但一直没火的直播电商项目“东方甄选”突然在社交媒体上获得了极大的关注度,话题焦点是一位曾经在新东方教语文的带货主播董宇辉。他在直播时用上了授课的知识点和讲课方法,因此被称为“知识型带货主播”。一周之内,“东方甄选”直播间的粉丝数量就从一百多万涨到一千多万。

董宇辉的“成功”,正是姜明慧被刘庸说动加入他直播电商项目的一个重要信心来源。

首先,让她宽慰的是董宇辉证明了带货不用像常见的主播那样叫卖式地高喊“买它”,而是可以“安安静静娓娓道来”。另外,她看到了董宇辉接收到的来自公众的善意:他并没有因为成为主播而被嘲讽,反而还有很多人理解他。最后,董宇辉的知名度一定会转换成某种话语权和资源,其中或许就蕴含着更多的机会。

刘庸否认“清北心选”是在复制“东方甄选”。他认为,新东方作为教培领域最有代表性的机构,在逆境中不抱怨、不叹息,同时寻找希望,这件事能唤起公众对行业的共情。而这点不是所有机构都有资产、声量和运气能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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