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湾》的胜利

作者:李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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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豚的微笑是这世界上最大的误会,还好海豚的每一次呼吸都有意识,当生命变得无法忍受,它们会选择不再呼吸而结束生命。在全世界的海洋馆中,每年因情绪低落而自杀的海豚无法计数。

这并不奇怪,因为它们是如此敏感。海豚的大脑有着非常复杂的沟回,发达的声纳系统甚至可以判别出身边的女性是否怀孕在身,可想而知观众席上那一阵阵的欢呼和掌声于它而言是怎样的折磨。并且,海豚是少数存在自我意识的动物,它们可以在镜前感受到自我,也就不难想象当它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幼崽、伙伴被捕获和杀戮时的伤痛。从古至今人类自己书写的历史中,海豚是唯一一种有可能自觉去营救人类的野生动物。

“当时我在波利尼西亚的Rangiroa潜水,身边总有野生的海豚过来和我一起游泳。那天,我们玩了差不多有40分钟,世界上没有别的什么事情能带来等价的快乐,这不像你在海洋馆里和那些被囚禁的海豚玩耍,你们之间有真正的交流,它们的自由和热情让你体会到生命的意义。突然海豚们转身游走了,我很失落,但转身间惊人的一幕就出现了,在我身后不远处,我看到它们正在用自己的身体推撞走一条向我迎面而来的足有18英尺长的斧头鲨,这些天使正在保护我!”

电话另一头是大洋彼岸的洛杉矶的深夜,导演路易·西霍尤斯对本刊记者讲起多年前的往事,声音仍会颤抖。《海豚湾》之前,他已经是世界上顶尖的摄影师,为美国《国家地理》拍了18年,也曾签约于《财富》杂志,还为诸如《探索》、《时代》、《新闻周刊》、《纽约杂志》等知名刊物拍摄过数百张封面。作品还登上“探索频道”、“国家地理频道”以及“历史频道”等电视屏幕,世界各地的博物馆与私人收藏家都乐于收藏他的作品。

路易·西霍尤斯真正声名鹊起是在今年的奥斯卡颁奖典礼上,《海豚湾》捧走了年度最佳纪录片的“小金人”。

《海豚湾》的胜利1( 《海豚湾》剧照及海报 )

揭秘影像到纪录电影

对于路易·西霍尤斯而言,导演纪录影片不仅是第一次,甚至纯属偶然。路易·西霍尤斯擅长水下摄影,拥有国际潜水执照,多年的职业生涯在他心中沉淀下对大海的深情,成为海洋生态环保主义者,年过天命,和同伴们一起建起OPS(The Oceanic Preservation Society,海洋保护协会)。2005年,他参加了在圣地亚哥举办的海洋哺乳动物大会,与会的是2000多位世界顶级科学家,但是路易·西霍尤斯一直在等待议程上一个特殊的发言——曾经捕获和驯养了5只小海豚,因为《海豚故事》(Flipper)红极一时的里克·奥巴利(Ric O'Barry)的故事。“大量的科学理论中一个来自大众文化的个人的看法,一个非科学家的观点,反而是宝贵的。但直到最后的一分钟,我才被告知,活动的赞助者禁止了他的发言。”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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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助大会的正是海洋世界(全球海洋馆连锁组织,靠海豚表演生意盈利),路易感到了其中的蹊跷,于是千方百计找到了里克的电话。在电话里得知,里克准备的话题是海豚捕获的工业运作和全球最严重的海豚屠杀。“在此之前我确实对海豚买卖和谋杀毫不知情,所以他的告知让我震撼,我问他,难道没有人去阻止么?他说,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我就说等我几天,花了3天时间跑去速成班,专门学了电影拍摄制作的课程,就跟他上路了。”

路易·西霍尤斯告诉本刊记者,第一次到达太地町的感受,他至今无法忘怀:“走进这个小镇,就像是走进了一部恐怖电影。表面上这里很平静,是人类和海豚的宁静故乡,到处会有这样的标语,一行日文一行英文地赫然写着‘我们爱海豚’,城中心有一个和真实驼背鲸等大的雕塑,是那种地标性存在。海上漂流着海豚造型的游轮,人类与动物共生、平等演绎得如诗般优美。但是在城镇的中心,市政厅和鲸鱼博物馆之间,有这样一个国家公园,标识为原生态的自然公园,连日本人都不被准许进入。那里的小海湾本就像是一个被三面悬崖保卫的小堡垒,而堡垒周围又被安上带尖钉的钢铁大门,围墙上布置下满是利刃的防护带,被带刺的铁丝网围得严严实实。进入保护区的通道口,有警犬、警卫,甚至是电子感应警报器,这些显然不会是为了保护海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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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西霍尤斯告诉本刊记者,这一年的9月到次年2月,海湾里持续的杀戮让他潸然泪下,数以万计的海豚夜半的嘶鸣在他耳边回旋,里克所说的那种夜不能寐已经传染给他。“那几乎就是一种惊恐,我睡不着,深夜就四处打电话,真的发动起这么一个团队,我们自称为海洋行动小分队,当时完全没有想到纪录片之类的事情,就只有一个单纯的目的——刺穿和揭露日本的那些黑暗秘密。”

团队以摇滚乐队的身份进入日本,但探究国家级的秘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至今路易·西霍尤斯向本刊记者回忆起那几个月的“谍战人生”,心有余悸的仍是:“每天24小时,都有警察监控着我们,摆脱掉那些警察是最困难的部分。开始我们为了早晨3点出旅馆的理由绞尽脑汁,后来只能用摄影机的延迟功能设定好拍摄时间,让机器自动工作。时常还要玩猫鼠掉包计的游戏,比如租两辆差不多的货车,把准备好摄影机的那辆停在镇子外,开着警察知道的那辆,在镇子上一圈圈兜风,故意让他们跟着我们,然后我们用另外一辆去装置摄影机,完成拍摄。反正我们永远戴着口罩,驼着背在车上,他们看不清谁是谁,常常我们也雇日本人过来演戏,真的就像是侦探片里一样,计算严格,配合周密。”

《海豚湾》的胜利4( 导演路易·西霍尤斯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上 )

这是一支让人惊诧的团队,加拿大潜水女王、曾经8次获得世锦赛冠军的曼蒂-雷·可鲁谢克(Mandy-Rae Cruikshank),曾经出演过《加勒比海盗》中的主帆手、至今被路易·西霍尤斯昵称为“海盗”的查尔斯·汉伯顿(Charles Helbleto),好莱坞工业下顶级的视觉效果大师乔治·卢卡斯(George Lucas),甚至不乏可以轻松制作和操纵无人侦察飞机的退役海军军官。“大家都是专业人士,唯独不专业于纪录片。实在无法完成人工拍摄,从事过视觉效果工作的队员就按照当地地貌,为我们设计和制作出许多空心岩石,让我们得以把摄影机藏匿其中,安放在海湾四周的山头上。这些石头上长着的眼睛,最终帮我们记下了耸人听闻的一切,唯独是他们的工作太出色了,以至于我们在找回那些摄影机的时候反而遭遇了不小的麻烦。‘海盗’查尔斯出了这样的主意,建议我们利用热感摄影技术,开始是为了夜里防备那些隐藏着的警卫、警犬,谁知道这反而记录下了行动中的点点滴滴。”

与本刊聊起这个团队,“海盗”查尔斯也满脸骄傲,说这是“天真的组合”,没有普遍的电影制作、纪录片制作公式,与众不同地使用了设备,允许故事有机地展开,成为更大的故事,没有任何限制。“最感激的是那些业界顶尖专业人士的帮助,斯蒂芬·斯皮尔伯格为我们的计划出谋划策,和路易几次长谈。《加勒比海盗》的导演高·沃宾斯基(Gore Verbinski)甚至来到日本待了两个星期,为意外的纪录片‘剧组’解决实际操作问题。至今很多朋友赞叹这部电影的音乐品质,事实上我们没有专门的配乐师,靠的全是那些顶尖配乐大师们在Twitter、the Facebook上的聊天中所迸发的火花。”查尔斯在接受采访中告诉本刊记者。

《海豚湾》的胜利5( 里克·奥巴利 )

所以,当“摇滚乐队”把所有这一切运回美国工作室的时候,OPS的同事们都惊呆了,素材已经太精彩,西霍尤斯才觉得影像求证完成了,真的要努力成为纪录片导演了。“于是我想想,好吧,为什么不呢?把这些惊心动魄放进那些我们想揭露的事实、我们得到的思考中去吧,或许能把更多观众吸引进我们想展开的那些话题里。”他感叹说。

争议

《海豚湾》的胜利6( 《海豚湾》剧照 )

果然一鸣惊人,2009年,《海豚湾》已开始横扫世界各大电影节,获得如圣丹斯电影节、加拿大多伦多国际纪录片节、Silverdocs纪录片节的最高奖项,问鼎奥斯卡小金人后,《海豚湾》火速成为全球年度影迷必看片目榜首。

荣耀总会伴随着争议。煽情,主观,希区柯克电影般的悬疑构架,过分血腥的画面,卖弄残忍的镜头等等,一部分质疑关于影片与纪录片主流美学取向之间的相悖,也有一部分直指作品本身的立场初衷,不乏这种说法,“用动物和血腥作噱头而扬名的虚伪纪实影像”。

“人们也该知道这不是一部屠杀海豚的电影,这是一堂课,学费1500万美元,其中有我自己孩子们的大学学费,还有每位队友都贡献出的人生、金钱,甚至至今无力偿还的债务尚有240万美元。是的,钱主要花在那些难度很高的镜头上,我们甚至自己做了无人驾驶的航拍飞行器,但是你知道,为了不让一切显得太生动,相当一部分镜头被我们舍弃在素材里,没放在电影中。我承认,这也是有私心,根据美国对电影的评级,《海豚湾》属于PG13(特别辅导级,13岁以下儿童尤其要有父母陪同观看),但我们相信7岁的孩子也会与影片产生共鸣,会喜欢这部电影,所以我们绝不想用可怕、血腥震撼世界。日本媒体在说胶片被处理过,现实并不存在这样的满池鲜血,但我自己看到这种情况足有8次了,每一次的痛苦都铭刻在心。这不是银幕特技,如果你去现场,情况只有更糟,石头上的‘眼睛’所看见的一切已经柔和了太多。”路易·西霍尤斯告诉本刊记者。

西霍尤斯导演也毫不讳言,最初他们的想法很单一,不去谈论国际捕鲸委员会,不去讨论汞的问题,带着强大道德批判武器冲去揭露另一些人类的恶行就痛快淋漓。后来两年的日本生活,让他们反而看重了所有故事的内在关联,不再只是简单地讨伐和批判。“拍摄的两年,事实教育我,一部完全针对日本的纪录片是没有意义的,海洋和社会的进步需要人类全体的努力。所以这不是一部针对日本的电影,太地町是美丽的地方,除少数人外,那里的人民对我们非常好。在日本的日子里,我反而想到,每一个民族,每一个时代,人类都犯着这样或那样的错误,常常都会不自觉地成为追着自己尾巴的小狗,谁也不比谁高明和强大,自以为是的人们身后常常就是更加不堪的过往。但是作为高智动物的一种,我们没有理由不让自己的生活更美好,所以尽管悲伤,我也选择用这样的方式阻止杀戮,努力调查取证,告诉人们不要杀死这么美丽的生物,原因是他们的肉会毒害到你自己和你的孩子。谈鱼类污染的话题,也在说,海豚是有毒的,所以不管我们的社会道德、文化价值体系怎样千差万别,请还是不要吃它。”西霍尤斯说。

后《海豚湾》

至今,《海豚湾》获得了总计超过50个奖项,但是对西霍尤斯导演说,不过是多了帮助解决问题的筹码,就像是路标,但绝对不是到达。“这一切当然是对整个团队的奖励,但只有这样的一天到来——人类不再杀戮海豚,也不再用这些天使般美丽的生灵当做玩物,那时我们才觉得收获了属于自己一生的无上荣耀。”西霍尤斯说。

比如,就在《海豚湾》获得奥斯卡奖的当天,关于《海豚湾》又有这样一条新闻出现,一家在洛杉矶非法经营鲸肉生意的日本餐馆被举报成功,费尽周折去揭发这一切的人正是查尔斯。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电影的结尾:伴随着激昂的音乐,鬓发雪白的里克把电视机捆绑在自己的身体上,他走到IWC(国际反捕鲸协会)与会人员中间,把历尽生死拍到的小海湾里发生着的杀戮呈现给他们。人们或者漫不经心,或者厌恶地侧过脸去,会议保安一次又一次把里克推搡出会场,而当里克和他的电视机一起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一个,两个,三个,匆匆而过的人流中,终于开始有人放慢了脚步。

西霍尤斯对本刊记者承认影像搅起的悲情:“《海豚湾》是悲剧,最伤感之处不在于那些杀戮行径本身的罪浪滔天,反而是人类毒害了海洋,毒害了海豚的生存环境,还要丧心病狂到把它们中毒的身体吃掉,是这些最终让我们每个人从内心深处生出不安。让自己好受的唯一方式就是做点什么,为海豚,也为海洋。”

于是,剧组在电影拍摄过程中,也完成了这样的试验——记录下拍这样一部电影,究竟会产生怎样的碳排放,结果是两年拍摄中,有总计646吨碳排放在了环境里。因此,西霍尤斯告诉本刊记者,这可能是最后一部纪录片的拍摄:“人们捕杀海豚,说海豚是害虫,破坏了渔业资源。在电影里,我们努力去求证了这观点的荒诞,告诉人们这样的真相,工业革命以后化石燃料的大面积使用,升高了海水的酸性,照这个进程发展,那么不到本世纪末,我们就会失去所有珊瑚,也就会导致1/4的海洋生物消失不见,而这1/4恰恰就是我们人类所拥有的绝大部分的渔业资源。但事实是,我们自己也在做着加重海洋负担的事情,这使我意识到用电影的方式去解决环境问题,其实是你能为环境做的最糟糕的事情。”

西霍尤斯于是就更愿意和本刊记者谈起海洋保护协会的现状,有120面的太阳能板被装置在屋顶上,能产生所需能耗140%的电能。每个月,反而能得到电力公司的支票,大家共用着两辆电动力汽车,不是油电混合动力,纯粹的电力驱动,充一次电可以走120英里,最高时速80英里/小时。汽车牌照尤其招人喜欢,VUS(Vehicle Using Sun)刚好就是SUV的反写。

“《海豚湾》不是娱乐电影,所以当我听说在中国的一所大学里,八成以上的同学已经在互联网上免费下载到这部电影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恼火,反而欣喜若狂。我们从没有想过通过这样一部电影获得金钱和名誉上的收益,因为我们的野心更大,我们希望它为人们的生活带来改变,无论是你开始身体力行地去实践环保主义生存方式,还是在下次看海豚表演的时候仅用一秒钟想起了海豚们的苦痛,那么在我看来,全是后《海豚湾》的胜利。这才是我看重的,也是这电影的价值和意义。”西霍尤斯说。■

(实习记者居丽锦对本文亦有贡献)

(文 / 李东然) 鲸鱼纪录片纪录电影海洋剧情片美国电影海豚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