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业感不在于你拍了多少电影,而在于这是不是像你的电影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事业感不在于你拍了多少电影,而在于这是不是像你的电影0( 管虎 )

“在我这儿没有面子问题”

幸运的是,那段生活持续到已经很记事的12岁。“这个过程其实对一生都挺有帮助的,我喜欢那样,我现在都喜欢,就像我的孩子也不要那么多规矩,什么都应该应该的,哪有那么多应该呀?所以我每次都想起来接触的,就是那院儿,那些人,最普通的北京老百姓了。”他说。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一个演员世家子弟,会对底层生活那么兴致勃勃,会选择《生存之民工》、《外乡人》、《斗牛》这样的题材。“跟你接触的人是什么样,很有关系,到了五星级酒店,咖啡厅一堆装样的,或者有钱人,我就不舒服,坐都坐不住。反正我是不喜欢不真实的环境,穿着西服,说着你不敢相信的话,然后一堆老板,换作你你也不舒服。但是相反的,你跟着民工推门回家,拿萝卜熬汤,那种劲儿对我吸引力特别大。老太太在街上抱着孩子撒尿,‘啪’一盆热水,就是那个劲儿,那个沸腾的生活劲儿,我还是很喜欢的。”

本刊记者在旁边翻看管虎的剧照,拍片环境大多是凛冽的,沂蒙老区,漫天灰土,再鲜亮的红衣服变成土红,演员更别提,脸皮是皴的,脏得看不清眉目,梆硬的棉袄放在墙边能稍息立正,可这样的环境、这种路子是管虎喜欢的。他把自己的戏分为品质戏和常规戏两种。他最为观众所接受的作品——电视剧《黑洞》就被他划归常规戏,对外迎合市场,对内赚钱糊口。“做电视剧那两年有一个策略,就是一定得做一些常规戏,就是好看的、赚钱的、赚收视率的,但是两年得做一次品质戏。这品质戏是不在乎收视率、不在乎赚不赚钱的,要不这人就干傻了、干颓了。从《冬至》、《民工》到《活着真好》,这都是我个人的情绪比较大一点,然后它市场没有那么全面的成功,但在我们这些人眼里呢,首先它没亏钱,老板是把钱赚回来了,这个你不能对不起人,但是它没有那么大的成功、反响和收视率,带来的就是犹豫,你还干不干这件事儿?但目前还好,没有犹豫,因为没有那么多恶果,就是没活儿干,不至于到那种程度。”

这条分岔路上他犹犹豫豫的,也走了很多年。第一部电影《头发乱了》自筹资金,当时的女朋友任女主角,他俩刚从电影学院毕业,披着长发,一副摇滚范儿,随时准备着和世界决斗,热血、青春是关键词。“我可能把当年的技术问题全遇上了,本来就没钱,搭一景儿,没经验,赶紧拍完把景儿拆了,然后洗样片,洗完一看都是闪的,忽闪忽闪,这怎么回事儿呢?然后就把景儿又搭一遍,出来之后还是忽闪的,但这回景又拆了,没经验吧?找电影学院老师,说什么镜头开广角172.5度,调整完了再拍,还是忽闪忽闪,都没钱了,坚持从家拿钱,再搭再拍。后来找到一原因,就是发电车的周数,就是转数和开广角不匹配,谁懂这个?小孩儿。心力交瘁的,然后终于把这事儿解决了。一档子一档子都是这事儿,每个人拍戏都是这样,但是,你能说这是不顺利么?我觉得也算顺利吧,都得遇到吧。”

事业感不在于你拍了多少电影,而在于这是不是像你的电影1( 电影《斗牛》剧照 )

最大的不顺利是送审,审完意见不说哪儿有问题,就说“整体问题”,让改。“当头一棒,一盆冷水,你知道这一年怎么过的么?都快没钱了,对你干不干这个行当都产生了怀疑。当时小孩儿真挺脆弱,好不容易电影局说给你一个方案吧,剪1000多尺。你知道剪1000多尺什么概念么?就是10分钟啊!就是一大本,这么剪,剪一年,弄得乱七八糟的。我觉得人就是那么练出来的,小孩儿,慢慢地怀疑,然后就跟你较上劲儿了,就非得让他通过,较上劲儿了,那可能是这戏我觉得最不顺的。”

他的同学有拍广告发财的,有转行当老板的,那段时间他很穷,为了女朋友去拍电视剧了,有一次获奖后他买了个8000多块的戒指送给当时的女朋友马伊俐。“在我这儿没有面子问题。当时我拍电视剧的时候是特别被人瞧不起的,就是在我周边的环境里,但我有勇气去做,并不是我多牛×,而是我想挣这个钱,就是我当时太难受了,太穷了,谈恋爱了,我需要钱了,就这么简单,我还没明白那些道理呢。”

事业感不在于你拍了多少电影,而在于这是不是像你的电影2( 电视剧《活着真好》剧照 )

他于是开始拍那些常规戏,《黑洞》大受欢迎后,他又拍了《七日》,时至今日他都不好意思说。“我都不敢提,特烂这个戏,但是巨成功,给老板赚了好多钱,收视率也特高。因为拍得急,所以很粗糙。”

《冬至》是他个人最满意的电视剧作品,可是收视很差,最重要的是没怎么播,也没多少人看见过。故事开端是非常吸引人的,以银行抢劫案开头,男主角延用了《黑洞》里的陈道明,会让人误以为是管虎很擅长的刑侦题材,但剧情走下去,才知道是分析一个人的心理。“它是完全不顾及观众的存在了,事实上是属于一种表达的欲望,就是在一个好的平台上,我们把那个戏弄成一个心理分析的东西了。对普通百姓而言,坐在电视机前,肯定没有人愿意看心理分析的东西,它违背我们今天的电视剧精神了,但是呢,特别奇怪,就是咱开始说的那个,从我个人的渠道,有一大部分人喜欢,就是因为这些戏没有赔钱,可能就是因为有这些收视率,我不能放弃这些人,因为他们跟我的心是合的,你知道,情绪是一样的,那么这些就慢慢积聚到《外乡人》这儿,也算是稍微勇敢一点。”

事业感不在于你拍了多少电影,而在于这是不是像你的电影3( 电视剧《活着真好》剧照 )

“我觉得电视剧最大的功用,就是对社会有一点点的影响力,或者让他警醒一下,那么你关注的所谓底层人物,或者说大家生活中见到但不熟悉的,你通过电视剧让大家熟悉,心疼、同情甚至到厌恶等等各种情绪在心里,它的存在往往还是拉近了这些观众群。你看民工在路边蹲着,你不会特别注意他,但是你通过电视剧的手段让人注意他了,那么谁注意呢?我想不会是去市场天天买菜的人,一定是公司里的这些白领,他会探究,好奇吧,各种东西在里面,他有兴趣关注。从所谓功德上讲,有一部分人通过电视剧关注了另一部分人,那么就是件好事儿,对社会也是件好事儿,因为你做了一个在我们看来是有点功德的事儿,从电视剧角度来看是这样的。光挣俩钱儿这事儿,每次聊起来都觉得对不起自己,当然这都是自己的酸话,当你有话语权的时候,你得做点小功德,这个也没什么不好,也就是给自己一个要求,而且是从心里出来的,而不是勉强为之的。”

其实记者一落座的时候,管虎就很坦白地承认《外乡人》收视不好。他还一五一十地分析为什么不好:没有太一根筋儿的故事,都是小碎步,那么多的人物,完全是违背电视剧规律。末了总结说:“收视不好是正常的。”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这话说出来简单,但很多人是张不开口的,尤其在记者面前,这似乎也印证了管虎对自己的评价:“在我这儿没有面子问题。”

事业感不在于你拍了多少电影,而在于这是不是像你的电影4( 电视剧《沂蒙》的工作照 )

他第一次发现黄渤,是一个特别小的活儿,给电影频道拍的电视电影《上车,走吧》,几万块钱的活儿,他想既然答应人家,就得干好,就得表现出点什么。那个小片子很朴实,两个山东小伙子,刚来北京还蒙蒙的,接管了一辆中巴,裹挟着,被迫和竞争对手斗狠。该片得了金鸡奖,正因为有这个片子,管虎得到了《黑洞》的投资。“每一个小东西你要是也不放弃了,就好好弄,我觉得也是有结果的,只要答应了就好好弄,从不敢马虎,因为我怕。如果你认真过了,失败了,这事儿给自己,就是《上车,走吧》,给自己一个经验:一定要特别特别认真,小活儿也是。”

他用那些常规戏挣来的钱做他心中的品质戏,花大量时间精力。拍《外乡人》时,他像记者一样采访了很多素材,召集了40个民工做群众演员,每天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通过聊天推翻原来的剧本,因为太假。他让编剧住在组里,根据民工的表现边写边拍,像纪录片一样操作。“每次都会给你一个特别满足的欣喜。后来剧本出来了我们都不看,就是大概意思,就这么着完成的,那是一个很快乐的过程”。电视台的人由此对他说:“哪个老板投资的?这老板一定疯了。”那部剧在豆瓣的评分高达九点几分,接近完美。但他也几次把编剧折腾得发疯,《冬至》的编剧坐飞机跑了,声称“我要飞越疯人院”。《外乡人》的编剧有抑郁症,在窗台上溜达,对管虎说:“你再这么逼我,我自杀了啊。”

“总有一天会走向你想要的电影”

因为出身演员家庭,他对职业表演有抗拒。“我特别知道那个程式化的东西,严格说,跟京剧差不多,甚至我对整个体系都充满了怀疑。我认为演员就没有塑造这回事儿,但从电影学院到中戏,他们还是在教这个事儿,就是塑造,他们在体验别人的人生,就胡说八道,这不可能的事儿,他表现出来的还是在演,给你演一段而已。其实在我看来,没有职业演员的感觉,他不只两面,一定是九九八十一面,你只要把他其中的一面,不为外人所示的,在这个规定环境里抓出来就好了。”他的办法是否定演员,打消他们的自信,一味地否定,不停地否定,给他否定晕了算。“不对不对,就不对”,他就自己很不知道怎么了,“还是不对,你今天要是不行就别拍了”,“有名没名就是给他一难堪。晚上演员就会睡不着,他就会晕嘛,他会琢磨第二天该怎么办,他来的时候就是晕的,有点张皇、有点惊恐,那反而就全对了”。

管虎和很硬的腕儿合作过,比如陈道明,那该怎么办呢?“这种戏就不能找陈道明,那你就是损失你品质的事儿了,所以一定得是他有心把这事儿做好的人才行。就像冯小刚拍《集结号》,你让葛优去,他演不了,多辛苦啊,这戏。他必须得是一个小孩儿,就这种状态,心在这儿。”

起初的时候,管虎也遇到过欺凌他的大腕。大腕对上至制片人下至场工说:“这孩子会拍戏么,会拍电视剧么?”别的导演用哪儿拍哪儿,但他要拍通条,准备很多东西留待剪辑,明星会认为这是浪费时间。管虎开始讲道理,说这样做可以剪出6至8种方法,人家不听,消极怠工,“我虽然不是什么有名的人,但你一定不如我能耐大”。管虎做好了被开掉的准备,但他心里又挺怕被开掉的。“我当时想只要不把我开了就行,我从来都不妥协这个,你说什么我都不信,我不听。这种时候,你有一次斗争,两次冲突,所有人再想起和你冲突的时候,他就会顾忌,他至少会琢磨一下这档子事儿。”

管虎认为导演就是要“专制”。在学校的时候,老师讲过,拍戏像端一碗水,《生存之民工》就是管虎洒得最少的那碗。“所有人都知道剧本重要演员重要,这不用说了,但是实施过程的重要性就在于,你能拿出来给观众的是多少,你想了很多做了很多但是拿不出来,这是我们都心照不宣的事儿。它就是现在的中国导演,我不知道有几个,反正很少有人能个人专制,说白了,甚至到偏执的程度。这个个人专制听上去不好,但是在我看来,在实施过程当中是非常必要非常好的,包括你刚才说的大腕,都会是有影响的,现场环境,找不着地儿,机器设备,天气……都会妥协损失,很多很多这种,但只有一个人不妥协不损失,他就是这导演。”在《外乡人》里,他也完成了这种专制:“别废话,我不用和你讨论,你也别和我讨论,按这个来”。

专制和导演的名气并不完全成正比,管虎把它称为“一股气”。“你所谓的手艺,或者你心里面的清晰度,反应程度,聪明程度,再过两天大家就开始服你。”这股气仅限于电视剧行当,“你想电视剧这个环境,大家都是挣钱干活儿的,不像电影是做事儿的,跟一个社会缩影似的,各阶层全有。如果你没有这个‘气’的话,它最后影响的肯定是你这个作品,而不是你这个人,是这么回事儿吧。在电视剧芜杂的环境里就是不能听不能信,就是我说什么是什么,就得坚持住这个才行,要不然根本完成不了。”

在北京长大的管虎对上海有特殊的了解。“你也知道我不是谈恋爱谈那么多年么,跟上海姑娘,谁不对上海很崇敬呢?那么大一城市,好家伙,经济中心,楼漂亮,处处都美,灯红酒绿。”可在管虎看来,这只是20%的上海,那80%呢?实际上我们的创作者并没有勇气给大家展示一个真实的上海,而外地人,在上海又是承受到最大的压力。

那些疲惫的、灰色的脸仿佛离导演的生活很远,《外乡人》的编剧却也是管虎,他怎么能接近这些人的内心呢?“我们一个组有200多人,那么上到制片人、老板,下到场工,我天天看着他们的盒饭都带回家的。如果你平常生活状态,如果你不是开奔驰、宝马出去的话,那些朋友,没有一个人是天天话里话外说快乐的事儿,天天都是会很累,基本上大多数的诉说都是不舒服,生活中的不舒服。早年间我们还做过《七十二家房客》呢,为什么电视剧不能做?从这10年的发展,等于我们国家的崛起过程,人家用400年,我们用40年就过来了,特别巨变,那么巨变底下呢?特别是小人物、普通人物,这个角度是最可写的。所以我要弄这么一事儿,你要是有这一思路的话,你肯定会有意地聊这些东西。你选择场景的时候,你会和当地的人聊,那么就有意了,剧作就慢慢这么落实。”

曾经有评论家这么说管虎:识时务,圆通,适应趋势。听起来不像是赞美,管虎也不是很认同这个评价,他自己很清晰地把电视剧和电影分成两件事:“前者是干活,后者是做事。后来我突然明白一道理,这个事儿形成之初,必须自己喜欢,否则我就没办法把不喜欢变成喜欢,就跟你接触一个人似的,你开始不喜欢,你忍着吧,早晚会出事儿。所以,这个对我特别重要,有可能有很务实的一面,有可能有很理想的一面,它是纠结在一起的,特别拧巴,但有时候特别顺畅。”

他想过要拍一个混蛋的故事,说“我骨子里有浑劲儿”。或者是《小李飞刀》,看着别人拍的古龙电视剧,打来打去,小刀乱飞,不满足。“你想那么一个人,特别潦倒,天天喝酒,就是中了毒也喝,然后对一个女孩儿倍儿忠贞什么的,但最重要的是,就是没有一个人看见过他的出手。在我们当时看来,他的出手就是那个刀子跟自己是一体的,一个男人凝结了全身的精血,就是为了那一击,那个劲儿对少年男孩子来讲还是充满吸引力的。”管虎也拍过一部女性为主角的影片《西施眼》,他认识的女性很少给他带来温情的感觉,反而是男性朋友带来的温情比较多。“那些女性给我认知的不是温情,反而是比男性更坚强,就是说那种力量,那种韧劲儿和骨子里存在的南方女人的力量,让我们震撼甚至不寒而栗。”

自打靠电视剧维持生计开始,管虎就没有特别屈服于电视剧的创作规律。从2002年《西施眼》之后,他就没机会再拍电影了,那几年憋狠了,他把电视剧当电影拍,一个电视剧是20个电影的长度,他当做练手,时刻准备着机会来临。“要是套一酸词儿说,学院里学出来还是有些至高无上的梦想,简单的时候觉得电影是贵族的艺术,电视剧我们一做下来就真是觉得特别仓促,真是挺糙的。拍电影真的是挺向往的,因为它的表达溶度更大。郁闷,是人都会郁闷,但后来我把自己解脱一点,电视剧这东西,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未来的电影,那么你就会突然发现,电视剧在我们这个行业里有很多空白是可以填补的,可以锻炼总体控制的能力。这个控制能力对未来的电影特别重要,你这么一想吧,心里就特别踏实,你这么练好了之后,总有一天会走向你想要的电影,是这么回事。”他说。

现在管虎终于可以再拍电影了。“我现在如果不弄电影,我自己都觉得对不起自己了。男人还是需要一点点成就感,或者说自己的一摊事儿。电视剧说了那么多,说到根儿上,在我看来还是没有成就感,只不过是一个过程,是必须要从事的活儿,但是一个男人不能一生就光干活儿啊,一定要做点事儿,这个事儿一定是有可能弥漫全身,浸进去完全忘我的这么一个事儿。电影就是这么件事儿。”

“我觉得事业感不在于你拍了多少电影,而在于这是不是像你的电影。”他说。■(实习记者童亮对本文亦有贡献)

(文 / 孟静) 黑洞冬至是不是感不影视电视剧中国电视剧在于多少电影管虎外乡人都市电视剧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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