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淮和小苇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如果那时候他们家人追过去的话,也不至于现在找不到人了。”
“那时候,他们哪有钱去广州呢。”
…………
这次过年回家,我才听说小淮的事,这离他出事已经接近6年了。仔细想想,我的确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而他以前是每年都会给我的姥姥姥爷拜年的。我的记忆里还是他十几年前的模样——很像广东人,黝黑的脸,厚厚的嘴唇,突出的眉骨,深凹的眼睛。
那大概是1994年,小淮到我们家来吃饭,他的妹妹小苇是我的小阿姨,对我们很好,所以他打工回家也会到我们家来走动。他穿着夸张的翠绿色萝卜裤,是当时郭富城跳舞的时候穿的那种,发型和上衣也是模仿郭富城的,在我们小城里走动起来颇为显眼。饭桌上,他挥舞着筷子对我爸爸说:“大哥,我在广州这么多年,什么人我都见过,只要我看一眼,就知道他有没有钱,是做什么的。”唾沫星从桌子的一头飞到另外一头,砸在我脸上。我擦擦唾沫,还在想他这么年轻,怎么就这么厉害呢。
小苇阿姨常常和我说起她唯一的哥哥——小淮,说他很早就去广东打工,然后回家娶了邻村的姑娘,嫂子长得很丑,脾气也不好,后来相继生了两个儿子——亚洲(那一年开亚运会)和广州(在广州出生),再然后就带着老婆儿子一起又去广东打工了。
不久之后,小苇阿姨也去广东打工了,很快我收到她的来信,地址上写着广东东莞厚街××工厂,我很认真地回了信,要她快点回来,我保证不惹她生气了,因为她在时总会护着我,不让我因为糟糕的成绩挨打。她却再没有给我写信,几个月后,妈妈收到她寄来的信,信里夹着一张照片,是一张合照,小照相馆的布景里,海景豪宅沙发电话都有,小苇阿姨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双手夹在腿间,旁边是一个年轻的大男孩,一只手搂着小苇阿姨,一只手搭在沙发上,仰着脸,跷着二郎腿,有一种刻意做出的信心和霸气。他也是小苇阿姨邻村的,很快他们结婚生子又到广东打工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这些消息的时候,总是很生气,觉得小苇阿姨不要我了,和别人跑了。我再也没收到过她的来信,也没再给她写过信。
一晃10年过去了,大学暑假回家,我在姥姥家见到了小苇阿姨,她爸爸对着姥爷哭:“小苇可怜啊,男人出车祸死了,也没赔几个钱,还剩下两个孩子这么小,公公婆婆把赔偿金拿走就要分家,现在小苇就剩下两间房了。”我看着小苇阿姨,她一点都不像可怜的样子,反而木木地听着这些,很无所谓,只是她胖得有以前三个粗,忙着帮姥姥做饭再埋着头大口大口地吃饭,吃完饭再刷锅扫地,什么也不说,也没有悲伤的表情。
又是很多年过去了,我连过年也不愿意回家了,偶尔父母来个电话,说两句,也是很快就被我挂上了。对家的记忆大多数都是吵闹和责怪,我实在不想去触碰这些烦乱的情绪。
直到姥爷生病,我回到家里,才觉得,我眼中的大人们都已经苍老衰弱,而我已经成为当年的大人了。给小苇阿姨打了个电话,她听到我的声音,哭了,问我是不是把她忘了,因为她离开我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无论当年对我多好,我都不会记得的。我说,我会记得,将来我有孩子了,我把你接到北京再来带孩子。她哭得更凶了,说她自己经常干活的时候就累晕在地里了,怕活不到那一天了。我无话可讲,只能安慰她几句。也没有勇气再和她联系。
过年回家,我听说了小淮的事,就在小苇丈夫出事后不久,小淮也出事了。他买了辆车跑出租,因为受到当地人的排挤,只能夜里跑黑车赚钱,不知什么时候,人就没了。车在二手市场找到了,小淮老婆把车子卖了钱就改嫁了,6年过去了,没人知道小淮在哪儿。他的孩子——亚洲和广州,又到了他们的出生地广东,重新开始打工者的生活。
听到这个消息,我想起小淮举着筷子说:“任何人,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可是,他终究没看到自己身后坐的是谁。
小时候,我问小苇阿姨:“为什么你和你哥哥,一个叫小淮一个叫小苇?是不是你们就是淮河岸边的芦苇。”她想了想说:“差不多,命贱呗。”我心里想,怎么会呢,那时我们站在淮河的岸边,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耀在宽阔的河面上,岸边的滩地里,密密麻麻地长满芦苇,白色的芦花随着秋风轻轻摇曳,一只野鸭从苇丛中惊起,扑着翅膀飞到河面上。小苇阿姨折弯一枝芦苇,揪下一大丛雪白的芦花给我,就带着我离开了。我回头看时,残阳如血染红了河水苇丛,那枝被我们折弯的芦苇孤零零地躺在滩涂上,一动也不动,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文 / 王玉) 小苇小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