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科院农村发展所:智力与政策之间

作者:王鸿谅

中国社科院农村发展所:智力与政策之间0( 1978年,科学工作者考察沙漠边缘种植的良种作物的适应性 )

中南海的讲堂

张晓山是中国社会科学院(以下简称社科院)农村发展研究所现任所长,63岁依旧在研究一线。“每年至少要深入调研一两次。”他说,“有那么几个月不下去,就觉得心里很虚,没有底。”他代表了农村所一代人的治学态度和研究范式,也凭借多年积淀,成为中国“三农”问题的权威专家,社科院学部委员。

他从繁忙日程中抽出了一个小时接受本刊采访,2月26日,从13点15分到14点15分。接下来,他赶往人民大会堂,列席十一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三次会议的闭幕式。他还有许多重要日程,比如3月1日的农业部会议、3月5日开始的“两会”,等等。但在采访过程中,他对这些绝口不提,他想得很清楚,“我始终把自己当成一个研究者”。

作为研究者的张晓山,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成为可以多次进入中南海参加座谈会的农业专家人选。他的发言都围绕农村经济形势,与现实研究紧密相连。2006年1月25日,张晓山还获得了另一种殊荣,担任第28次中央政治局集体学习的老师,和农业部农业贸易促进中心研究员钱克明一起,主讲《关于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从2002年开始的中央政治局集体学习,已经延续成为一项制度。每一次课程都会经过相关部门前期的精心准备,至于主讲者,自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各领域权威专家。对于这个话题,张晓山同样淡然,他觉得,“讲课其实更多的还是集体智慧的体现”。

“那次讲新农村建设,是农业部牵头的,有一个班子在做准备,反复修改讲课内容,不断试讲。”张晓山回忆,“最终出来的讲稿,当然也有我的东西,但不可能说是哪一个人的功劳。”按照中南海讲课的惯例,两名主讲者各有45分钟时间,接下来是讨论时间,“大约几十分钟到一个小时,领导同志会提出各种问题”。“讲课班子当然也会提前准备材料,但领导同志的思路不可能完全按照事先准备的思路来走,这个时候,就要看个人的了。”张晓山感叹,“领导同志的水平真是很高的,他们会提出许多非常深刻的问题。我还记得那次讨论中的几个问题,比如关于农村集体经济,有领导提问,都说要保护农民利益,那如何体现集体的权益?这个问题的确很深刻,事实上,目前也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还有领导问,中国的以工补农到底处在什么阶段?应该用什么样的指标来衡量?这些都是需要深入研究的。”

中国社科院农村发展所:智力与政策之间1( 中国社科院农村发展研究所所长张晓山、副所长杜晓山 )

中央政治局的领导们对于集体学习的态度,让张晓山记忆深刻:“他们非常认真,那次讲课准备的材料里,有一个引用数据有问题,拿到材料的时候,我也产生了一些疑问,但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深究,结果在讨论的时候,就有领导同志明确指出来,这个数字有问题。讨论结束之后,农业部的同志就感叹‘看来我们的准备还是不充分啊’。”与最高领导层的多次接触,也让张晓山有了越来越深刻的认知:“其实我们的领导人都是非常有能力的,我说的那些,领导人其实比我更清楚,他们站的层面更高,能获得的信息更多,看问题也更全面。但是看到了问题,是否能够做出决断,实在是非常复杂的事情,是个综合考量。”

在综合考量的过程中,像张晓山这样的专业研究者和他们的研究机构,发挥的就是“智囊”的作用,提供专业分析和参考建议。他们的智力支持,会在适当的时机,以适当的方式体现在国家的政策层面,但提供智慧的,绝不仅限于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个机构,就像张晓山说的,“那些强调所谓‘第一个’提出来的人,并没有实质意义,最后政策决断,都是集体智慧的积累和积淀,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中国社科院农村发展所:智力与政策之间2

但社科院的特殊地位,还是决定了张晓山和他的同事们在政策制定参与度中的特殊地位,农村所有一个从1993到2009年的统计数字,他们通过《要报》、《信息专报》等特殊渠道上传的研究成果多达148项,得到重要领导批复的有53项。至于中南海讲课,来自社科院的主讲者占据了绝大多数。香港《大公报》曾经做过一次中国十大智库排名,分别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中国科学院、中国军事科学院、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国太平洋经济合作全国委员会、中国科学技术协会、中国国际战略学会、上海国际问题研究所。其中,社科院和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被评价为“中央和国务院的主要智囊机构”。

80年代的起点

中国社科院农村发展所:智力与政策之间3( 中国社科院农村所研究员朱钢 )

张晓山1982年毕业分配到社科院农村所,1985年之前,这个所的名称是农业经济研究所。一同到所的有30多名毕业生,以中国人民大学的学生为主,来自不同专业。他们是恢复高考之后的第一批应届毕业生,也是社科院面向高校大规模招收毕业生的开始。这30多个人里,还包括现任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陈锡文、现任农村所副所长杜晓山、研究员朱钢、现任社科院人口所所长蔡昉,和北大国家发展研究院院长周其仁等。其中,张晓山“辈分”最高,是人大农业经济系的研究生,而陈锡文、蔡昉、朱钢都是农经系的本科同学,杜晓山来自人大商业经济系。

他们这些人,一部分到了所里的各个研究室,比如张晓山、杜晓山和朱钢;另一部分到了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挂靠在所里的一个特殊机构,1982年成立,1985年8月以50人的编制整体从社科院划出,转入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比如陈锡文和周其仁。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因为编制问题,整体挂靠在社科院,但主要完成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的任务。杜晓山回忆说:“发展组选人有很严格的要求,他们都是有农村插队经历,在学校里就有致力于农村改革研究与发展的明确志向,参与过一些学术活动并以具有较高研究水平的人。”虽然发展组只在所里存在3年,“但他们在的这3年,对所里的科研风格影响非常大”。

中国社科院农村发展所:智力与政策之间4( 中国社科院农村发展所中青年研究团队:(前排左起)李国祥,李周(副所长),杜志雄; (后排左起)刘长全,胡冰川,廖永松,罗万纯 )

这些毕业生的到来,给刚刚成立几年的社科院补充了新鲜血液,带来了能够致力于专业化研究的新生力量。这也是当时中央的指示,1982年3月12日,时任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邓力群会见所里的领导和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的部分成员,传达中央书记处的有关决定,他说:“最近以来,中央书记处经过研究,计划用几年时间,把热心农村发展调查研究的队伍扩大到二三百人。人员主要从曾经到农村插过队又考上大学的青年中选拔,要以自愿献身农村发展和农业现代化事业为选拔和首要条件,从各个侧面互相配合对农村各方面的问题进行综合研究,逐步在各省、市、自治区建立相应的队伍,形成全国性的调查研究网。”

在他们到来之前,1977年成立的社科院,雏形是从中科院分离出来的哲学社会部,此外还有各处抽调来的干部。在当时的特殊背景下,第一任院长胡乔木通过时任中央组织部部长胡耀邦的支持,从全国各地和中央的一些部门,抽调了一批“既能做知识分子工作,本人又有科研能力和相当专业水平的干部”,前后调进社科院的有四五十人。农村所的第一任所长詹武来自中国银行,曾经担任总行副行长;副所长王耕今早年曾在山东滨海抗日根据地调查减租减息,是山东省委调研室的研究人员,薛暮桥的部下,1949年进城后一直研究农村问题,杜晓山他们上学的时候,还听过他关于农村问题的讲座。

对于这些老同志,张晓山和杜晓山都有共同的评价,“敬业、勤奋、紧密结合实际”,虽然他们也有自己的历史局限,“在知识结构上有所欠缺”。但老同志们在所里奠定了一种良好的传承风气,在帮助年轻人成长方面,起到了很好的示范作用。张晓山回忆说:“我分到国外农业经济研究室,当时的室主任是丁泽霁。我来了之后先坐班,跟着做一些最基础的工作,丁泽霁老师给了我一篇稿子让我编,其实也是要看我的文字功力,编好以后,他说不错,不过还可以砍得更狠一些。后来又让我翻译一些东西,我翻译了一篇七八万字的美国农业概况,外语能力也得到了认可。在这个过程中,我慢慢熟悉工作,寻找自己的研究方向,我觉得这种培养年轻人的传统很好,我们在成长中都得到过帮助,现在我们也很重视年轻人的培养,这样的风气传承,也让我们这个机构能够更健康地持续发展。”

“时间开始了”

张晓山和杜晓山都出生于1947年,是“文革”前的“老高三”,他们这一代人的大学梦,被整整耽搁了10年。他们两人有内蒙古插队的相似经历。

经历了诸多磨难的张晓山,1978年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内蒙古师范学院,1979年又以同等学力考上了人大农经系的研究生,以跳跃的方式追赶错失的时间。选择了人大商业经济系的杜晓山,感受着同样的压力:“同在一个课堂,班里最小的是16岁,我31岁,我就想怎么能够补上我失去的时间。”毕业的时候,他们各有期待。张晓山原本可以留在人大任教的,但他更希望能做研究;而杜晓山的兴趣在管理,希望可以去一个经济管理部门,延续父辈走过的路。最后分配到社科院农村所,张晓山得偿所愿,而杜晓山则有些失落。杜晓山想过离开,但所里不放人,只能留下。但不管怎样,1982年的农村所,为这些优秀的年轻人开启了一个能让他们获益匪浅的平台。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时间,得以重启。

这群毕业生赶上了一个特殊的年代,改革是社会的主旋律,国家的最高决策层急需从非官方的研究机构中获取智慧,在“摸着石头过河”的实践中不断修正,寻找改革的最终方向。变革首先从农村开始,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改革席卷全国。毕业于北大哲学系的陆学艺钟爱农村问题研究,他也被领导从社会学所调到农村所。1982年,陆学艺提出,农村单靠推进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单兵突进远远不够,必须进行县级体制综合改革。张晓山回忆:“老陆向杜润生提议,希望能够到底下去设点,搞基地,组织跨所的调研组,王岐山也认为这个建议很好。所以1983年10月,老陆赴山东陵县挂职县委副书记,带领一个小组调查研究,进行县级体制综合改革试点。”

作为新来的年轻人,张晓山也跟着陆学艺下去了。“我们一大群人,都住在县委小院里,白天出去走访县里的各个部门,做全方位的了解,再各人分头选专题做研究。”这一次的调研经历,对张晓山影响深远,“我当时跟着老路做棉花生产的调查,从棉花的生产、加工到最后的出售,做了全面的调查,了解到了整个环节中棉花的价值增值和分配,看到了不同的收益,其中棉农的收益显然是最低的,大量的增值都在流通环节。这种调查方法,可以把一个问题抽丝剥茧,让我受益匪浅,也深刻影响到了我后来的研究。”

张晓山常常戏称自己是陆学艺的“私塾弟子”,他也喜欢把陆学艺的陵县基地比作社科院的“黄埔军校”。“那里轮换了社科院的许多同志,前几天我看到老陆,还跟他提到这些,回忆起当年的调查。陵县是个非常穷的地方,但至少后来棉花丰收了,比原来好了,基层的劳苦大众真正感受到了改革开放的成就。”陆学艺在陵县整整待了3年,他意识到单靠一县、一地的努力难于扭转现实,1986年12月重回到社科院继续从事学术研究,一直致力于农村发展和社会学的调查与研究。张晓山说起来非常感佩:“已经70多岁的老人家,还坚持深入一线,自己组织课题,发现问题。”

带着问题去进修的张晓山,1985年到美国威斯康星学习一年。他回忆:“主要是对西方经济学有了更多的了解。在那里才发现,国外的专业杂志,文字很少,都是模型,这些现代的研究理论和方法,要求研究者在数理方面下大工夫。我们这代人有我们的缺陷,正常的教育被中断了,重回校园的时候,学到的东西也很有限,我记得我硕士专业方向是农业系统工程,硕士论文做的就是模型。当时导师跟我说,‘也就到这了,再下去我也教不了你了’。那需要更复杂的数学知识。”“其实文字描述、图表、数字这些都是模型,并不是只有数字才是模型,关键是做模型的时候,参数应该如何选择,变量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所以我也在思考,我花那么大精力去学模型,是否有必要?不如做我承上启下的过渡工作,提供一段更翔实的实证研究。这样的调查,不管是对农户也好,对政府也好,还是相关的利益者的调查。这样找到我的方向,扬长避短。”

威斯康星是制度经济学的大本营,“当时学校里开设了新制度经济学的课,我读到了道格拉斯·诺思(后来的诺贝尔奖得主)的有关制度变迁的论文。让我认识到,判断一个制度变迁成功与否的依据在于:收益是否大于成本。但是,收益由谁获得?成本谁来负担?利益的均衡才是和谐的根本。单纯着眼于利益再分配的制度变迁,也不是好的变迁,只有建立一个合理的分配体系,能够促进社会发展、生产力发展,才是好的制度”。所以,张晓山后来致力于调整国民收入分配格局的研究,也在这个领域中提出了许多切中时弊的研究成果。

这种深入实际的传统,在杜晓山这里同样得到延续,虽然他的管理特长得到领导的重视,被调到科研组织处,但10年农村插队的经历,和自身的专业特长,越来越让他聚焦农村扶贫问题,他选择了小额信贷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开始了迄今长达16年的易县等地小额信贷组织的“行动研究”试验。他的想法很简单:“我并没有想着发多少论文,能不能成功,当然我希望成功,为国家和社会提供借鉴。而且我想,就算失败了,对穷人来说,这也是个好事,他们至少得到了贷款。这就是我对社会的贡献了,这样我心里就特别踏实。”这背后是他更深刻的思考,“当上科研处处长之后,我觉得和插队的同学相比,自己已经算是衣食无忧,我也没有挣大钱的奢求,完全可以过得很安逸,但我想的是,我需要对社会有所贡献,有所回馈,特别是帮助穷人”。

现在,杜晓山的易县试验已经成为中国农村小额信贷的范本借鉴,他的个人兴趣,也在2007年扩展成为农村所专门的小额信贷研究室。在杜晓山看来,这种愿意把个人利益和国家利益相结合的单纯和执著,是他们那一代人的共有特点,他也觉得,“如果现在的所里的年轻人都能够有这样的想法,就可以做真正对国家和社会有益的研究”。

传承与变革

如果单从人数上看,与1978年建所时相比,农村所的变化并不大,当年年底在编人员是55人,30年后也不过87人。但回到人员构成本身,就显出了时代的差异。

杜晓山说:“像我和张晓山这样上世纪40年代的人在职的已经极少了,只有我们两个,我们也到了退出的时候。50年代搞研究的人五六个,人数上也不是主体,但研究能力强。目前的中坚力量已经主要是60年代和70年代的这批研究者。最年轻的是新入所的十几个‘80后’。”这一批研究者也拥有更好的环境,杜晓山说:“无论是出国机会还是研究经费都比以前更多了,以前一个院重点课题2万元经费就了不起了,现在可以达到二三十万元甚至更多。差别太大了。现在的机会越来越多,不仅国家投入更多,社会资金也在不断增加。”

杜晓山和张晓山也在人员换代中发现了一个问题,“学历、规范化学术训练程度越来越高,但社会实践经验却在递减”。杜晓山说,“我们那一批人,虽然接受了完整的大学教育,但并没有受到规范的学术训练,我们的优势在于农村插队经历,对于农村问题有切身的感受。后来的年轻人,在学术素养上虽然不断超越前人,掌握了更先进的研究方法,却越来越不了解农村真实的样子,他们同样需要时间成长”。

1958年出生的朱钢如今是中国乡镇财政问题研究专家,但他非常自谦,常常半开玩笑地说,1982年一起分到宏观室的6个人,现在只有他这个最没才华的留在这里。农村财政问题原本不是他的兴趣,但他在进入这个领域之后,发现根本在于城乡二元结构,因此能衍生出许多问题,也就产生了兴趣。朱钢也意识到了研究环境的变化,和激动人心的80年代摸索相比,“现在是一个大方向已经确定的年代,研究只能进入更专业细化的领域”。

出生于1963年的李国祥1998年入所,如今正是所里的“中坚力量”。他没有农村插队经历,但到社科院做博士后之前,有若干年的工作经历。他热爱宏观经济研究,也在工作中意识到,他的专长,只有在“大地方”才有更好的发挥空间。“我给一些小企业讲课,他们根本听不明白,觉得我讲的东西太宏大了。”为了能够留在社科院,他自己掏出几万元解除与原单位的合同。他进入宏观经济研究室,协助时任副所长韩俊做农业波动与经济周期的研究。可是因为博士后经费发放缓慢滞后,差点过了一段“没饭吃的日子”。李国祥念书时曾经执迷于纯理论研究,“笔记写了厚厚的一本,现在翻出来看,太不切合实际了”。他在研究中意识到,“抓住重大现实问题才有价值”。这其实也是张晓山对一个合格研究者的判断标准,“研究者要能对现实有敏锐感知,有鲜明的问题意识”。而要做到这一点,除了自身的素质,必须要有长期的实践。“现在有许多论文写得很规范,模型也很漂亮,但最终要把握的问题要害到底是什么?”

2005年入所的檀学文虽然有5年工作经验,但只是毕业之后进入一家研究所,在这种从研究到研究的成长里,他有自己的困惑。“什么问题,现在都有人在研究,但都不可能从理论上有重大的突破,现在的研究者是像杂草一样的年代。”他在2007年申请了一个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做农村劳动力转移与留守儿童的研究,他觉得自己的创新在于,“试图把两个领域的问题衔接起来,在新的框架下观察”。他对这个项目倾注了很多心血,2008年冰灾最冷的时候,他还带着自己的团队在安徽农村做田野调查。“其实这两个领域都有很多人研究了,但放在一起的研究,还没有出现。”4年过去,他还在打磨自己的研究成果,因为“出精品不容易,我希望能做成精品”。他有很好的心态,“我还在鸡蛋壳里,不着急出来”。

比檀学文小5岁的胡冰川完全是另一种风格,自信而张扬。他一路读上来,2007年博士毕业后直接到社科院来做博士后。他意识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大科学时代”,“作为研究者,能够做好一颗螺丝钉就不错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激烈而张扬的表达,“就喜欢标新立异,只要能引发关注就可以”。已经熟悉了这种风格的檀学文解释,“胡冰川是那种如果研究结论和大家都不一样,才会特别兴奋的人,结论一致,他就不兴奋了”。他们两个都在李成贵任主任的农村政策研究室,对于胡冰川层出不穷的惊人的论点和辩论,檀学文时常会很无语。对于未知领域的兴趣,是胡冰川最好的老师,现任农村所科研组织处处长杜志雄说,当初把胡冰川招进来,看中的就是他这种“异质”,“在研究方法上能与以前的人有所区别”。“一个研究所要想更好地发展,不应该都是同质的人才。”杜志雄说,“接受过更严格规范的学术训练的胡冰川这代人,代表着未来学术发展的方向。”

特殊的平台与渠道

廖永松代表着另一种可能性。这个1970年出生的研究者2008年入所,此前经历复杂,摆过地摊,念过博士,还在斯里兰卡做过两年博士后。在求学间歇期换过好几份工作,中科院、农业部、水利部还有国际研究所都待过。他的轻描淡写,越发引起了同事们的一致好奇。廖永松的个人能力毋庸置疑,2003年博士毕业的时候,他就在水利部下属的中国水利水电研究所申请到了4个国内外课题,100多万元的研究基金,这让檀学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他不久后又放弃这一切,去了一个国际水资源研究所,做全球水资源管理研究的博士后。

因为水资源问题越来越成为热门,他2007年回国之后选择颇多,一度陷入迷惘,最后选择了社科院农村所。如果一定要给个理由,他选择的是社科院的平台,“高素质的同事,不同于行政机关的宽松管理,同事之间关系融洽”。如果要对这个平台进一步分析,他在综合了自己的职业经历后得出结论:“社科院院长是副国级,这就意味着,你的研究成果,你写的报告可以直接交到总理那一级,层级是很高的。”“反过来,假如在一个局级机构,你写的东西,最多能够到达局长那里。”

从某种角度,张晓山认同这种说法,他说,社科院作为中央智囊,有几种直接往上级传递研究报告的途径。“一些文章、报告有渠道可以直接送往中央,比如《要报》、《信息专报》等等。有些可以得到领导人的批示;还有之前谈到的中南海讲课;另一种方式是参加各部委或领导同志召开的座谈会。座谈会可以畅所欲言,当然也会有一些人考虑到其他更复杂的东西,发言有所回避,但我坚持认为,我是一个研究者,必须真实地讲出来。”其实从80年代开始,政府听取独立研究机构意见的渠道依旧还在开启,只不过这些机构的官方色彩,相对更加浓厚。

不过,在横向的比较中,社科院还算是政府扶持思想自由的智力机构,张晓山分析:“政府部门的研究机构,研究领域更加集中,需要更多对策性的研究,而且有些也难以避免地带有部门利益,还需要经常帮领导写报告。社科院的经费虽然来自国务院,但还是有相对更宽松的研究环境,而且没有部门利益之争。”如果以农村所为例做更具体的比较,“国务院研究中心的农村经济研究部,离上层更近,在材料和数据方面比我们有更大的优势。和高校相比,我们强调基础性理论研究、应用研究和应对研究的结合,除了军事、艺术、体育之外,都有相应的综合研究部门。高校的优势在于理论的系统性”。

至于最后的意见发布,“草根的机构,更代表个人意见,我们代表的是政府和民意的客观立场”。杜晓山说,“对我们的要求是宣传守纪律、研究无禁区、行动守法律。对于政策的疑问,可以通过我们的上传渠道上报,但不主张自由随意发言”。不过,只要是在组织程序中的发言,研究者们还是拥有自由度的,就像张晓山说的,“听不听在你,讲不讲在我”。

社科院农村所还拥有一种特殊的表达方式,就是农村经济绿皮书系列。从1993年第一本《中国农村经济发展年度报告》问世开始,这个绿皮书系列已经出版发行了17本,2010年4月,第18本也要面世。绿皮书的起源是1991年底,时任社科院农村所所长的陈吉元和国家统计局农村司司长何焕炎商定,为了深入、系统地分析中国农村经济发展的状况,正确评估发展成效,准确预测发展趋势,为相关宏观经济决策和管理提供科学参考依据而进行的合作,书中的数据,都是来自国家统计局的最权威数据。这些绿皮书,已经成为相关部委领导的“必读书”。作为第18本书的具体负责人,朱钢最近也很忙,他要负责统稿,把所有的文章通读一遍。张晓山评价:“农村经济绿皮书是科研部门和政府有关部门合作的典范,凸显了双方合作特有的资料的权威性、时效性,和研究的理论性与学术性。”

在采访的第一天,科研组织处处长杜志雄就提醒记者,和其他头类机构相比,农村所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多年来培养出来了‘一大批’在各个学科领域具有较高学术造诣和社会影响力的学者和专家”。他把这种繁盛的局面归因于研究所传承下来的紧密农村与改革发展实际、“用脚做学问”的研究传统和学术文化,以及平等自由,“不唯书不唯上”的良好学术氛围,张晓山说:“我们倡导的是学术面前人人平等,双周学术午餐会上,2009年3月,我的一个课题,就讨论得很热烈,很多同志很不客气地来跟我辩论,并没有因为我是所长而一味夸赞。”杜志雄作为双周午餐会的组织者对这次讨论印象深刻:“当时还很有顾虑,担心因为是所长做报告,讨论进行不下去,结果恰恰相反,气氛非常热烈。”

还有一个原因是“对‘三农问题’深厚的人文关怀情结”,杜志雄说,包括书记、所长在内的农村所研究人员,对农村、农业和农民问题的研究,有源自内心深处的热爱。用张晓山的话说,“每个研究背后,都会有研究者本人的价值取向”,所以要“先做人,再做学问”。虽然经历了命运坎坷,但张晓山和杜晓山他们始终保持乐观豁达,像张晓山说的:“我始终觉得,个人的命运是渺小的。与许许多多不见经传的平头百姓所经受的苦难相比,我们个人受过的一点小小的磨难又算什么呢?”所以杜晓山始终身体力行地在扶贫领域扎根,而张晓山关注转型期的中国社会,那些在利益格局的碰撞中“支付了成本但很少甚至没有享受到成果的人”。“有一年夏天,我去武汉,8月份,天很热,一个大工厂厂房里,只有几台小小的电扇,挤着一屋子的女工,在加工某个韩国牌子的服装,这些都会震撼我。我的研究必须为她们做些什么。”■(文 / 王鸿谅) 陆学艺智力中国社科院经济中央机构张晓山发展之间时政农村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