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坦卡蒙的新病历

( 2月17日，埃及最高文物委员会秘书长哈瓦展示图坦卡蒙家族的木乃伊 )

在公众看来，这份报告的题目《图坦卡蒙法老家族的血统和病理学分析》显然有些无趣和冗长，也打破了他们偏好宫廷阴谋与奇闻趣事的幻想。从2007年9月至2009年10月，来自埃及、法国、美国、意大利的数十位考古学、遗传学和病理学专家对包括图坦卡蒙在内的15具新王国十八王朝时代古埃及木乃伊进行了计算机X线断层摄影比对和CT扫描，结果表明，这位20岁就不幸去世的法老的死因并非一些历史学家所热衷的政治谋杀，而是一次致命骨折所导致的感染。“这是个不幸的年轻人，饱受唇腭裂和平足之苦，死因可能是由于左脚骨折所引发的坏疽感染，然后一次疟疾又彻底摧毁了他的健康。”参与本次研究分析工作的密歇根大学医学史专家霍华德·马克尔博士在接受采访中告诉本刊记者，古埃及王室之所以饱受各种疾病之苦，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盛行的近亲婚姻制度所导致的先天免疫系统缺陷。

感谢阿赫那吞法老本人大力提倡的写实风格艺术，埃及学研究者最初的证据即来自公元前14世纪初的雕像、浮雕与壁画，法老本人显示出男性乳房发育症和脊柱弯曲的独特形态，让人不禁联想起马凡氏综合征等其他遗传性疾病。早在2005年进行的另一次CT扫描中，研究者就发现图坦卡蒙与其祖父阿蒙赫泰普一道饱受科勒氏综合征的折磨，不过另一个偶然收获就是初步否定了年轻法老被谋杀的可能性：法老颅骨上的损伤很可能是木乃伊制造过程中的意外事故。

“为了完整勾勒出图坦卡蒙法老家族的血缘关系和病史，我们在样本选择上非常小心。”马克尔说，“实际上，我们的困难非常大，因为能够根据历史文献和墓葬完全明确身份的只有3具木乃伊，比如编号为KV35的阿赫那吞之父、新王国法老阿蒙赫泰普三世，和编号KV62的图坦卡蒙本人。而其他木乃伊，比如编号分别为KV55和KV35EL、现藏于开罗博物馆的阿赫那吞法老木乃伊，以及十八王朝著名女王与王后尼佛尔提提木乃伊，其身份还有待最后确定。”

利用计算机控制的X线断层摄影术，马克尔和他的同僚们发现图坦卡蒙的左脚第二跖骨有明显的坏疽，而第二脚趾趾骨则移位，从而导致了足舟状骨缺血性坏死。这些病症很可能是夺去法老生命的真正元凶。不仅如此，除了尼佛尔提提王后，所有的木乃伊都有不同程度的脚部或腿骨畸形，这些连同霍华德·卡特在陵墓中发现的130支造型、材质各异的精致手杖，证明了图坦卡蒙本人常年行走不便的原因和他们之间的亲缘关系。“接下来，我们尝试利用分子遗传理论辨明这些木乃伊之间的亲缘世系关系，我们从骨骼组织中提取DNA样本，采取聚合酶链反应技术提高检测灵敏性，排除污染干扰，并利用了微卫星标记技术，证明KV55号木乃伊就是阿赫那吞——图坦卡蒙的亲生父亲，而阿蒙赫泰普三世、阿赫那吞以及图坦卡蒙拥有相似的同源Y染色体，因此他们属于前后相继的父系血统，从而成功地围绕图坦卡蒙构筑出十八王朝埃及王室精确的五代家谱。”马克尔说。

不仅如此，研究人员还对15具木乃伊进行了55次活组织切片检查，确立了一些木乃伊的身份，比如编号KV35EL的女性，就是图坦卡蒙的祖母提伊王太后。马克尔的同僚们还在包括图坦卡蒙在内的数具木乃伊上发现了疟原虫的DNA。“在希罗多德的记叙中，尼罗河三角洲是一片遍布湖泊、沼泽，蚊虫滋生的土地，现有的古埃及文献中也没有找到任何关于治疗与预防疟疾的记录，古代埃及人在夏季只能选择睡在密不透风的纱帐中。无疑，图坦卡蒙本人虚弱的免疫系统根本无法抵挡这种猖狂的流行病。”马克尔告诉本刊记者。

( 图坦卡蒙包金木质内棺 )

无独有偶，在马克尔和同僚们在实验室中为图坦卡蒙撰写病理学报告的同时，另一些考古学者在卢克索神庙中也对这位年轻法老的生前事迹有了突破性的发现。以碑铭学研究专家W.雷蒙德·约翰逊为首的芝加哥大学远东研究中心考古小组，一直致力于破译卢克索神庙墙壁周边一些砂岩砖石上年代不明的象形文字记载。这些建筑材料在新王国后期，曾经被无力大兴土木的法老们一次次地循环使用，镌刻上彰显自己功绩的铭文，其中一些无疑来自法老图坦卡蒙亲自建立的神庙所遗留下来的部分。研究人员之所以能明白无误地确定这些砖石的身份，同样要感谢阿赫那吞统治时期写实主义的浮雕人物风格和清晰的图坦卡蒙法老印章。“这些砖石来自卡纳克神庙入口处的第二重拱门，起初用于建筑崇拜全新的万能太阳神阿吞的庙宇，然而却被这位10岁左右继位的年轻法老下令拆除，重新用于建造一所已经消失无踪的阿蒙神之子——图坦卡蒙神殿，以彰显传统埃及主神阿蒙的不朽和自己的丰功伟绩。”约翰逊在接受采访中告诉本刊记者，“很明显，这是法老死后所建筑的享殿，由图坦卡蒙的继承者、他的祖父阿伊所建立，最终被十八王朝的最后一位法老霍朗赫布拆毁。”

图坦卡蒙在位的9年无疑是一个剧烈动荡不安的时期。他的父亲阿赫那吞厌倦于阿蒙神庙高级僧侣的傲慢和掣肘，不惜发动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宗教政治改革，废除阿蒙神的至高地位，将最高神明定为太阳神阿吞，为此甚至放弃了都城底比斯，在距离都城以北240英里的尼罗河东岸建立了新都埃赫那吞，意为“阿吞的视界”。和形象气质与古代图腾崇拜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传统诸神不同，作为唯一主神的阿吞在浮雕中被表现为太阳本身，向法老和他的家庭以及世间万物散发出无数条末端为手掌的光线。然而，这场缺乏社会根基的匆忙改革随着法老的去世戛然而止，所造成的政治社会动荡也逐渐在图坦卡蒙在位期间弭平，阿蒙神庙恢复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在一块发现于卢克索的砂岩浮雕上，显示了图坦卡蒙一家于尼罗河泛滥期的奥普特节，以庞大船队迎送阿蒙神像自卢克索至卡纳克神庙祭祀时的场面。

从这些生动的画面上看，图坦卡蒙似乎不是一位因年幼和疾病碌碌无为的君主。约翰逊告诉我们，在许多出自图坦卡蒙享殿的浮雕上，生动地描绘了年轻的法老亲自驾驶战车，率领埃及军队向叙利亚人冲击，并在胜利后检视战场，接受战利品，清点被杀的敌人的场景。在一系列情节连续的浮雕最后，图坦卡蒙率领舰队沿尼罗河返航，一些战船上放置着装有众多被捆缚双手的俘虏的牢笼，并最终来到卡纳克神庙献祭。“以往，埃及学研究者们认为此类内容连续、炫耀武功的浮雕为公元前14世纪十九王朝的法老塞梯一世所发明，而我们现在则可以肯定，此类内容在十八王朝就已出现。”约翰逊告诉本刊记者，“鉴于古埃及神庙浮雕的写实性，这些功绩很可能是真实的，并非后人为了刻意掩盖图坦卡蒙碌碌无为的短暂统治而虚构的场景，而在陵墓中发现的弓箭、矛枪似乎也证明年轻的国王精力充沛，喜好狩猎，甚至能够亲历针对埃及夙敌叙利亚人与努比亚人的大规模征伐行动。虽然很难匆忙将他左脚的骨折归咎为战斗或狩猎中发生的不幸事故，但无论如何，我们该承认，图坦卡蒙在历史上的声名和影响绝非仅由其陵墓的发现所构成。”■

图坦卡蒙的时代

( 2007年11月4日，考古人员在埃及帝王谷墓地的保存室内打开图坦卡蒙的石棺 )

自公元前1567年开创的新王国十八王朝并非古埃及历史上最为富足强盛的朝代，然而它的历任法老中却包含了一些令人难忘、雄才大略同时饱受争议的传奇人物：比如作为女性，成功地登上了法老宝座的哈赫普赛特王后，杰出的军事统帅图特摩斯三世，企图一夕之内扫除古埃及传统图腾崇拜的多神宗教，将信仰尊荣完全归于一位全新太阳神阿吞的改革家阿赫那吞，以及一直被怀疑为其女婿或异母兄弟的继任者图坦卡蒙——这位公元前1333年，以10岁幼龄登基的年轻法老之所以能与前任们分享伟大的发明，似乎更多原因是因为1922年，美国考古学家霍华德·卡特在王陵谷——位于尼罗河西岸，与卢克索、卡纳克神庙隔河相望的毕班·埃尔穆鲁克陵墓区——的伟大发现。

毫无疑问，即便冲龄继位，图坦卡蒙在底比斯宫殿群中的生活起居和他的前任一样，极尽奢靡之能事。从清晨醒来伊始，法老本人就一直有大批臣仆侍奉其起居生活：脚穿金丝装饰木拖鞋的他被两名宠臣搀扶到掺有苏打水、香料和其他清洁剂的浴池中沐浴，奴隶们用青铜镊子为法老小心翼翼地修拔体毛，随后用金制剃须刀剃须，最后用以河马油脂等为原料的香膏擦拭身体，以使他的皮肤在尼罗河三角洲夏季干燥的天气下仍然保持光彩和弹性。最后，仆从们为他戴假发，描出金黑两色的眼影，再配以彩色玻璃珠与金银宝石材料的手镯、项圈。穿戴整齐的法老首先会在自己的皇家园林中散步，据记载，十八王朝的统治者们拥有诸多来自异域的珍禽异兽，诸如中非的狒狒和长颈鹿，以及狮子。在前往后宫接受妃嫔们的觐见后，法老本人就在宏伟的殿堂中召见前来朝觐的他国外交使臣，并与高级僧侣顾问和王公大臣商讨内政大事。在其他闲暇时间，彰显勇武的法老们常常热衷于狩猎，乘坐着两乘轻便战车，在尼罗河冲积平原与沙漠边缘猎杀羚羊、野牛与其他猛兽。在图坦卡蒙陵墓中，卡特发现了4辆富丽堂皇、通体包金的战车，以及法老本人驾驶战车猎狮的彩色浮雕。尽管我们今日对图坦卡蒙是否为狩猎高手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祖父阿蒙赫泰普三世肯定精于此道。根据神庙铭文记载，仅在他统治的前10年，法老亲手猎获的猛兽就多达102头。

( 图坦卡蒙镶金大理石制胸像 )

尽管生活悠闲，但图坦卡蒙很可能无暇尽情享受这一切带来的乐趣。叙利亚人与努比亚人对王国的进犯频频发生，据在卢克索神庙出土的浮雕显示，图坦卡蒙本人也必须亲自披挂上阵，以抵抗强大敌人的进犯。然而更大的隐患来自阿蒙神庙的僧侣们。阿蒙，原为底比斯的保护神，为了彰显自身的无上权威，出生于此的十八王朝法老们将其提升到了无与伦比的崇高地位。根据卡纳克阿蒙神庙墙壁上的铭文记载，鼎盛时期，整个埃及1/10的土地被供奉给了阿蒙神，卡纳克阿蒙神庙拥有9万名僧侣和奴隶，40家包括啤酒作坊、面包烘烤、纺织、漆器金银器制造等不同行业的工房，以及名下多达9万头的牲畜。多数高级僧侣充当法老的政治顾问，并以铁腕管理治下的神庙，使其成为一个个法老和地方官吏鞭长莫及的独立王国。图坦卡蒙的父亲、高傲而雄心勃勃的阿赫那吞进行了一次坚决而失败的改革，很可能在僧侣的压力下，图坦卡蒙迅速抛弃了父亲的改革，将名字从图坦阿吞改回了图坦卡蒙，以表示对旧神祇的尊重，并将新都城埃赫那吞完全摒弃。在官方文书中，新法老不得不痛苦而违心地称父亲在位期间的日子为“那个魔鬼统治的时代”。

1324年，年仅19岁的图坦卡蒙猝然而逝，鉴于古埃及官方历史记录的传统，法老的死因无人知晓，继位成为法老的是其祖父阿伊。逐渐，埃及放弃阿赫那吞改革的恶果逐渐呈现，上埃及的地方官员开始摆脱法老的控制，神庙僧侣们自封为底比斯的实际统治者，到了二十王朝末年，埃及彻底陷入了第三中间期的混乱时代，与上次不同的是，埃及无力实现复兴，渗入尼罗河三角洲的利比亚人夺取了政权，最终，努比亚血统的君主们控制了埃及，建立了末期王朝。■

（文 / 朱步冲） 图坦卡蒙木乃伊尼罗河图坦卡蒙法老病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