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日欧罗巴利亚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孟静)
( 比利时第二大城市安特卫普街头 )
比利时的天气和北京温度相仿,而身体的感觉全然不同,它至多算深秋,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丰富的红叶,色彩之华美错落好像照相馆中的假景片,再写实的画家也无法表现其全部的美。这个处于欧洲心脏的国家常常被忽略掉,丁丁、撒尿小童于连、滑铁卢或许是人们对它仅有的几个印象。文学史上最爱国的比利时侦探波洛常常因为被当成法国人气得翘胡子,阿加莎给波洛比利时籍是因为他们的保守、固执、喜欢独处、自我隔离,她尖刻地说,比利时人最喜欢存钱弄块菜园子,按照祖传方式浇水,在以保守著称的欧洲,比利时也算保守派。但在欧罗巴利亚艺术节,恰恰需要她描述的反面个性。“中国主题年”活动中,也发生过不那么令人愉快的小插曲,比如某个中方演出团体喝了旅馆饮料不想付账,但正如这次活动的总协调人吉尔尚女士所说,目前进行到一半的项目,反馈都是积极有利的,为当代艺术召开的研讨会,来了1200名观众;明年2月的闭幕式杂技门票已经售空。欧罗巴利亚的总经理说:“在比利时掀起了红色浪潮。”除了王室,比利时联邦外交部、科学研究部也给予了大量支持,不仅提供资金,当租借场地发生矛盾时,他们会出面协调。这一届艺术节的规模也可称历年最大。艺术节为本次活动专门搭建了一个挂满红、黄两色灯笼的茶楼,位于主会场美术宫的旁边,它的本名是“王朝大厦”,现在则改成了“雅韵”,这个茶楼非常醒目,一点不像临时搭建,伫立在市中心仿佛存在了很久,灯笼上写满了艺术家创造的汉字:囗+中,吃饭的、喝茶的、购买纪念品的,因为菜量小,价格比西式馆子还要略贵,我们去的那天不是休息日,依旧熙熙攘攘,卖中餐的老板抱怨说,纪念品的摊位比他们赚钱多得多,那些泥娃娃、风筝、扇子、麻将、竹蜻蜓供不应求。
布鲁塞尔遍街是欧罗巴利亚艺术节的广告,巴士车身、公交车亭、商厦楼顶、酒店派送的报纸……无处不在,搞得和我们同行的中国文化部工作人员非常有成就感。下飞机时,我们就感受到了“欧罗巴利亚”的知名度,检查我护照的海关人员问:“你也是europalia的?”对于每天18点下班、19点商店关门的比利时人,夜生活至少会因为艺术节的演出而多一些选择。布鲁塞尔的治安不是太好,有些街头游荡的外来移民,会用中文和我们打招呼,然后过来拍肩膀、使绊子,假装和你玩耍,同时手伸向裤袋。一个小伙子的伎俩被我们识破后,觍着脸说“byebye”,第二天继续站在酒店门口搭讪,向同一群人故伎重施。没办法,在他们眼里,亚洲人长得全一样,他已经记不得这些人昨天刚光顾过。
这次艺术节有50个展览,我们在9天时间看了其中15个展览和3场演出,每天日出而行,日落而息,过上国内不可能有的规律生活。
“欧洲30年不可能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欧洲展览最不好解决的是场地,很多热门展馆需要提前一年预约。自欧罗巴利亚艺术节创办以来,比利时联邦艺术中心——布鲁塞尔美术宫,便一直扮演中心角色,艺术节的大量活动在此举办,此行我们有3个展览是在这里看到的。与中国不同的是,欧洲的展览场地很多是我们意想不到的。古代文人展在ING银行自办的博物馆,中医药展在一家医院,这些绝对不算奇怪的。画家徐龙森的巨幅山水画放在了高等法院——一幢巨型石建筑里。徐龙森在北京的创作室有11米高,以其高大惊人,但比起法院的辽阔深广,实在差得太远,那座法院有近百年历史,仿佛中世纪教堂阴冷彻骨,有带猎犬警卫逡巡其中。徐龙森认为,他的山水画消解了法院的严厉,在精神上形成了中西方文化的交流,甚至对质。
( 林兆华导演的话剧《哈姆雷特》剧照 )
上海老月份牌展位于郊外的一家红色修道院,因为偏远,风景如画,罕有人至,每天只展出3个小时。老唱机里咿呀着周璇的靡靡之音,电视机里播放着30年代的黑白片,门口的招贴广告是影星陈云裳,漂亮得不像从前的人。胡蝶、阮玲玉相较之下倒乡土许多。展览还搭配着当时最流行的画报,《良友》、《明星》之类的,有几幅插图是一家子四姐妹,梁赛珍、梁赛珠、梁赛珊、梁赛瑚,最小的约摸只有十三四岁,都是时髦女郎,图片说明她们是不卖身的舞女,二姐梁赛珠是姐妹中知名度最高的,她的照片也最多,有化妆的、朝慵懒起的、翩翩起舞的,摆拍痕迹明显,俗气到可爱的拙。展厅的后面有个马厩,当地特产的马温驯粗壮,四肢长满长毛,和婀娜的旧上海美女形成有趣的对比。
西方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兴趣不出我们所料,位于比利时北部的弗拉芒地区有两个汉学系,比利时最大的鲁汶大学有160多个汉学生。就连艺术节的总协调人吉尔尚女士也说,她最爱的是丝绸之路展。展示中国传统文化的几个展览——帝王珍宝展、文人展、南京云锦展放在了相对中心的布鲁塞尔美术宫、皇家与历史博物馆,我们参观那天正值比利时“二战”纪念日,民众们都休息,下雨也不能阻挡热情。这些场馆里都有常设展,但与中国传统文化展,会划分成两个泾渭分明的区域:冷清与热闹。吉尔尚女士在谈到策展初衷时说:“坦白说,比方对中国文化了解不多,谈不上特别的兴趣点,我们想突出中国哲学理念,而不只是文物。”她认真地问我们:“昆曲在中国是大众艺术吗?能不能代表中国?”
( 比利时王储菲利普和王储妃玛蒂尔德在“中国古代帝王珍宝展”上观赏中国瓷器 )
帝王珍宝展分为宗教祭祀、贵族礼乐、盛世帝国、宫廷生活4个方面,吉尔尚用“取得巨大成功”来评价。参观的时候,我们几个中国人讨论一个叫“铜鉴缶”的器皿做什么用途,旁边有个蓝眼睛姑娘用非常清晰的中文说:“冰箱。”后来一查,果真。书法的奥妙按理说,外国人是无法领会的,但书法展的观众并不少。同行的文化部负责宣传的王萌精通英、法、德3门语言,他被3位比利时老太太团团围住,问题多得让他难以招架:“行书、楷书有什么区别?印章代表什么?行文顺序是从左至右还是从右至左?为什么有的字是单个的,有些又连在一起?为什么有些字会是金色的,金字是用什么墨水调和的?”
其中有位老太太,儿子在中国工作。她这次看了所有的中国古代文化展,满心以为看懂书法展没问题,一来就傻眼了,感叹书法是她这一生难以逾越的障碍。3个老太太齐声抱怨没有中方讲解员,仅仅依靠电子讲解器是不够的,要求王萌替她们向上反映。确实,即使对一个中国人来说,这些展览的文化背景也足够深。比如说,古代文人展的主题是中国文人的三个梦,春梦、梦蝶和浮生若梦,它们必须用展品体现,春梦是《牡丹亭》绘画,浮生若梦有一件镂空的瓷枕,枕下是一方戏台的浮雕,可以表现一枕黄粱,但到梦蝶,就很难用物品和语言阐释清楚。有两幅画是冒辟疆和董小宛的唱和之作,董小宛的笔触委婉纤细:“小桥水浅影初斜,野径风清香未老,霜魂月魄独娉婷,玉骨冰肌白枯槁……”法文讲解里只简短地说这是文人和他的妻子,却没有那些绵长但必要的故事:董小宛只是妾,她原本的身份是“秦淮八艳”,她28岁的一生辛苦而不幸,死后才得到丈夫的垂怜……
( 2008年5月,导演林兆华在《哈姆雷特》排练现场 )
丝绸之路展上,我们又碰到一位老太太。她87岁了,光这个展览就连看了3次,她从怀里摸出一张纸,上面是她看展览的心得体会,大意是:在此之前,她没想到中国古代日常用品这么精美,西方最好的东西是给上帝享用的,而中国人把好东西会留给自己。因此她得出结论:欧洲人重视宗教哲学,中国人更实际,不考虑超物理现象,全是实用主义。我们很难向她解释,丝绸之路展的主要功能是展示普通人的生活、生产资料,中国人在宗教上的花费绝不吝啬,但她的理解也有自己的道理。
比利时看展览的以两种人居多:老年和少年。他们都把看展览当成作业,中学生们由老师带领,每个人有统一的习题,或要记录下心得,当代艺术展的观众就是美院的学生了。策展人还是很细心的,文人展辟出了一小块地方,悬挂毛笔和石台,供人临摹中国字,还准备了山水画拼图,远山近树仙鹤和对弈的长者。留言簿上有调皮的人写下“中国,万岁”字样。
与古代文化展相比,最能代表中国当代文化的当代艺术展要安静许多,相对热闹的“事物状态——中比当代艺术交流展”的门口摆放着一套旧作:由影响中国当代艺术的几位大腕雕像戏仿的《包租院》,躺在正中的是艾未未,背后打扇的是他妻子路青,其中还有一位外国女艺术家敞着怀喂他吃奶。如果不了解中国当代艺术圈子的构成,真是没法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能看得出中方为了让世界了解现在的中国煞费苦心,除了为比较活跃的女艺术家单辟了展览,“80后”也获得了他们的机会。1985年,第一条果冻生产线引入中国,所以这个展览名叫“果冻时代”,年轻人的作品很甜很轻盈,没有任何苦难迹象和当代艺术惯有的不洁感,多是色彩斑斓的漫画和意境纯美的DV。另一个当代展就有某个作品是一个裸男的背部摄影,臀缝至大腿流下一行血渍,我们讨论了一会儿艺术家究竟想表现什么,痔疮发作还是其他原因?王萌得出的结论是:作者想谴责你们这些思想肮脏的人,对一点红色颜料产生了那么多肮脏的联想。
当代展的主要观众还是艺术类学生,比较冷门的女性艺术展的工作人员说,他们大概接待了100多位来访者。当代艺术是最能体现当代中国的项目,30年前,吉尔尚第一次去中国,她告诉记者:“通过这次办展,发现中国人的为人处事有了很大改变,比过去更能够对话,欧洲30年不可能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中国自信很多年了”
三场演出里有两场是戏剧:林兆华的《哈姆雷特》、李六乙的《巾帼英雄三部曲》,后者是3部戏独立的戏,只是我们没有时间,只看了第一部《穆桂英》。这3部戏在同一个剧场——布鲁塞尔国家剧院,在等候大厅里,同样有一个为艺术节而设的“艺术与中国”宣传海报展,海报内容是上世纪50~80年代初中国最热门的标语:演革命戏,做革命人;15年赶超英国;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人人动手,消灭四害……配以威风凛凛、怒目圆睁的工人老大哥形象。海报前聚了一堆堆的人,但当采访观感时,他们打起了太极:“这个,在欧洲传统剧院搞海报展……很难回答。”布鲁塞尔国家剧院的院长就比较爽快,他大赞这些海报是艺术品,非常美丽,我们注意到,每幅海报都有中法两种文字,应该是专供西方生产。这个海报展属于第三类展览,所谓第三类,就是欧洲文化机构选择了西方人比较感兴趣、单独举办的一些项目,而不是中方推荐,例如有郎朗的钢琴表演、“中国风”艺术展、“传教士在中国”图片展……比利时人和其他西欧人一样含而不露,吴作人展的介绍中,有他在比利时皇家美术学院老师的一句评价:“他既不是中国传统山水画的风格,也不属于弗拉芒画派。”随你怎么理解。
《哈姆雷特》“王子”濮存昕是深蓝色套头衫,“王后”陈瑾白衣羽绒服配红围巾,“奥菲利娅”高圆圆穿着绛红色羽绒服,“国王”是军绿色羽绒服。本来演员就只有9人,其他版本的《哈姆雷特》演员多达30多位,再配上这家常装扮,愈发显得令人意外。
这是他们第一次来欧洲演出,濮存昕和林兆华被问到心里是否有底的回答并不统一,演员说“没问题”,导演说“没底”。在欧洲人面前表演《哈姆雷特》,真有点关公门前耍大刀的感觉,好处是不愁他们看不懂剧情,实际上剧情和莎翁时代变化不大,除了增加掘墓人对话和植入一些现代用品,如电话。林兆华说:“欧洲戏剧比中国戏剧发达得多,跟着欧洲走已经过时,原创又非常难,虽然我们开放了,但意识形态控制还是有,即使给了创作者空间,也不知道怎么用。”濮存昕就自信爆棚,他说:“中国自信很多年了,不论经济、政治还是文化,《哈姆雷特》是世界文化,但也可以说是中国人的《哈姆雷特》,人人都有哈姆雷特的困境。”濮存昕是唯一演过“90版”的演员,与19年前相比,他觉得自己更自在了。“那时还处于寻找西方和东方文化对接阶段,现在融到自己身体里了,随便怎么样全是对的,让西方人看到中国人在文化上到这个槛了,他们自己还没到呢。”
以一个中国人的观点,“林版”《哈姆雷特》可以算是摸着脑袋进去,再摸着脑袋出来。“人人都是哈姆雷特”这个主题并不新鲜,观众很难进入戏剧情境,咳嗽声此起彼落。究竟西方人怎么看呢?本刊记者听到一个叫塞弗琳的姑娘说,她完全理解了剧情,植根于传统,手法全新,让她感觉很有趣。考虑到她是艺术节协会的工作人员,我们又随机采访了其他人。一位叫吴雷的布鲁塞尔自由大学戏剧专业留学生为剧组搜集观众反映,他告诉记者:“欧洲人对中国、对《哈姆雷特》有较高的期待,他们看的版本多,想看个不同,是带着被颠覆的希望而来。欧洲观众包容性强,不会特批判。前几天林兆华的另一部戏《故事新编》的反响比这个好,因为形式感强。中文的抑扬顿挫通过戏剧传达不到,因此不可交流性就预设了。”林兆华在与比利时观众交流时曾说:“悲剧感丧失是当代性特点。”而这个戏,他强调的就是“当代感、现实感,不考虑莎士比亚背景”。吴雷委婉地说,根据他听到的观众和他自己的观后感,他们还需要“再理解”。或许不能指望一次演出就达成顺畅的交流,欧罗巴利亚主管艺术的布隆穆小姐说:“别的艺术节演完戏,导演和演员就走人了,我们要的是下一步的合作,林导已经在和比方一起创作新戏,着眼未来的合作可能。”
《巾帼英雄三部曲》的另两部不知如何,《穆桂英》确实比《哈姆雷特》更挑战观众毅力。台上4个人,小寡妇穆桂英和她已成为鬼魂的丈夫杨宗保、公公杨延昭、太公公杨业讨论该不该上战场,一人三鬼都厌恶战争,公公劝穆桂英不如交出帅印,但不知怎么的,最后的结果还是她披上战袍。与中国观众概念中英气勃勃、气壮山河的英雌差别巨大,这个穆桂英一袭红睡衣,幽幽怨怨,磨蹭着不想出征。3个男鬼不停地把玩他们的美髯,按照岁数,分为黑、灰白、雪白3种颜色。穆桂英的发泄对象是台上的一个亚克力浴缸和满缸花瓣。它算是京剧,长篇累牍的韵白夹杂少量普通话、四川话,经常有“女人啊”这样的哀叹。开场半小时后,我身边的一个中国女孩在椅子上扭动着身子说:“我真有点不耐烦了。”
两出戏剧都有三五个人中途退场,不过同样要说的是,演出结束时观众还是报以整齐热烈的掌声,虽然没有10分钟那么长久,两三分钟还是有的。李六乙接受本刊采访时说,观众夸得他都不好意思了,应该也不是虚词。这次在话剧上的选择不是以“好看易懂”为前提,林兆华的话或许可以作为解释:“以前国家对国家的交流推荐的都是国家剧院,这次文化部很有魄力,选择了工作室。大多数欧洲国家只知道猴戏,不知道中国的戏剧状态,我上世纪80年代出国时,外国人还不知道曹禺。”
我们看到的另一出传统剧种——泉州木偶戏的压轴表演正是外国人最了解的猴戏,一个由36根线控制、几乎以假乱真的猴布偶逗得全场小朋友非常开心,白天的演出依旧座无虚席,如果有人嘀咕或者犯困,我身后的一个观众就会发出愤怒的嘘声。中场休息时,泉州剧团摆设的临时摊位15欧元一个的玩具狮子卖得极俏,有1/3的小孩手中都紧抓着不放。只有法语、荷兰语字幕的木偶戏对中国人来说更难懂,因为演员所唱的傀儡调是闽南语,由众多小故事穿插而成,小沙弥下山、三打白骨精、逛灯会还是一看就明了的。有一幕戏是位美女木偶哼叽了半天,经过别人解释才知道,这位怨妇名叫苏若兰,丈夫出外纳了妾,她叹道:“花未开,已摧折,风刀霜剑严相逼。”场内有半数观众在10岁以下,另外一半是孩子们的爷爷、奶奶,即便这样成人化的剧情,他们依旧津津有味,团长王景贤说,应观众要求加演了一场。
必须通过语言的艺术的确有难以跨越的障碍,此次演出项目的协调人谭自强说,以他过去的经验,现代舞反响最好。这次演出项目中,主办方没有预料到来自内蒙古的杭盖乐队反响尤其热烈,没有座位的观众席地而坐,只演出了一场就产生了很多“粉丝”,追到后台要签名。鲁汶大学汉学系的一个学生说,看完表演他决定再去一次内蒙古,探访这些乐手的家。中国文化最吸引西方人的还是“硬货”,那些不可替代的绝技。■
(封面图片为《巾帼英雄三部曲》之《花木兰》剧照) 上海展览利亚林兆华欧罗巴艺术美术九日文化哈姆雷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