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纳袄青红》:川剧声腔的全新呈现
作者:马戎戎(文 / 马戎戎)
( 郭文景 )
10月8日,欧罗巴利亚中国艺术节开幕的夜晚。欧洲的观众们经历了一场奇特的听觉冒险。熟悉的交响乐团的管弦声初落,嘹亮的川剧高腔便冲击了他们的耳膜。被郭文景形容为“闷声闷气”的锣鼓声响起时,锣鼓声中的太初苍茫的意味让人不由得质疑起身边丝绒的座椅,柚木镶包的墙壁——那应该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声响。
台上的女子也奇异。她唱的并不是歌剧,然而唱腔中的悲凉、婉转、哀怨和甜蜜,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经典歌剧中的宫廷中的女人,想起图兰朵公主和蝴蝶夫人。她贴了片子,梳了高高的发髻,身上的衣装却掐腰,大摆,分明像是歌剧服装和西方晚礼服的结合的产物。烘托她声腔的,本来应该是丝竹,这里却换了西式的管弦,于是那声音听来,少了亢烈,多了端严,又有了一丝奇怪的凉凉的金属气息。
这一场独特的音乐会,名为《纳袄青红》。它得名于川剧中“青纳袄”、“红纳袄”的曲牌,作品时长半个小时,分为上阕和下阕,分别展现“贵妃醉酒”和“昭君出塞”两大场景。上阕第一个乐章是乐曲的前奏,展现唐代宫廷的华丽奢靡,第二个乐章是“贵妃醉酒”,展现原汁原味的川剧高腔和川剧打击乐,第三乐章经变,取自《长生殿》,讲述杨玉环悲剧的结局。而下阕分为两个乐章,第一乐章大漠,展现汉代中期的战乱,第二乐章出塞,讲述“昭君出塞”的凄切情景。作品共五个乐章,两个唱段,都是交响乐最常见的模式,完全不同于以往简单的伴奏方式。
指挥者是余隆,作曲为郭文景,管弦乐队的演奏者为广州交响乐团,而川剧锣鼓、帮腔则来自重庆市川剧院,台上演唱的女子,是著名的川剧女演员沈铁梅,郭文景称呼她为“妖精”。
郭文景的作品中,向来带有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度迷恋。在《狂人日记》和随后的《夜宴》中,均可见中国乐器的身影,无论是《夜宴》那段摇曳生姿的琵琶独奏还是锣鼓、小镲的喧闹争鸣,都粉墨登场。而这一次的《衲袄青红》,郭文景则不再满足于仅仅让琵琶锣鼓惊艳亮相。对于《纳袄青红》,郭文景的总结是,他这次要讲两个故事,一个是杨贵妃的故事,一个是王昭君的故事:“所有的关于画面场景历史氛围的东西,全部是交响乐队在讲;比如大漠、夜宴还有安史之乱的兵变,这些大的历史场景都是交响乐队在讲;而川剧的部分,则在讲人物。”
郭文景拒绝将《纳袄青红》纳入“民族音乐交响乐”化的范畴,因为他认为在这部作品里“这两个东西是不挨的”。
“我这个完全不是交响乐,我现在对民族音乐交响乐化也持否定态度。以往的尝试,不是民族音乐把交响乐给化了,而都是交响乐把民族音乐给化了。这可能迁就了交响乐,却失去了民族音乐里很多最精彩最微妙最不可割舍的东西。”
对于《纳袄青红》,他认为自己所做的尝试是:完全是让交响乐团来迁就川剧。
郭文景说,2009年,应沈铁梅的邀请写《纳袄青红》。被他叫做“妖精”的沈铁梅,确实生得美,川剧界都叫她“俏铁梅”。沈铁梅是重庆川剧院院长,有“声腔状元之称”,也是国家认定的川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
沈铁梅说:“唱戏唱戏,唱在前面,戏在后面。川剧这个剧种,在声腔上其实非常有特点。”她认为,中国戏曲需要从各个方面进行宣传推广,音乐是中国戏曲非常重要的一方面。选择与郭文景合作,沈铁梅欣赏的是,郭文景作为音乐家对川剧声腔音乐性的独到认识。
郭文景是四川人,川剧在他的记忆里,不是一次演出,而是一种生活氛围:“小时候在重庆街头走,有人家办红白喜事,那个时候就用一帮人唱川剧,茶馆里面也唱,所以,它的锣鼓、梆腔,都是我记忆深处很遥远的东西。”
在郭文景看来:“中国的川剧是一种徒腔的艺术,一种戏曲形式。比如昆曲是用笛子伴奏,京剧是用胡琴伴奏,梆子是用板胡和秦腔,而它是徒腔的,只有打击乐和人声,由于没有器乐伴奏,所以川剧的唱腔有很多细腻的小弯非常迷人。此外,川剧的律也是特别的,它的律和我们平时钢琴上听的,以及西洋乐曲中的五个纯律以及民乐的五度都不一样,有的音听上去高一点点或者低一点点,也是一种很独特的韵味,在越古老的东西里面就越有。”
他也很欣赏沈铁梅的嗓子:“沈铁梅是一个‘妖精’,妖精投胎,她第一次到北京来演《金子》的时候,我和李六乙去看,就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太棒了,在川剧整个没落的情况下,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天才,我当时就特别想为她写一部曲,使用她的嗓子。”
于是,尽管很忙,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沈铁梅的邀请:“老实说什么杨贵妃、王昭君,根本不是我所关心的,我最终选择杨贵妃和王昭君,只是为了结构这部作品。”
对于郭文景来说,这次合作的过程,也是一次将两种截然不同的音乐体系融合并立的挑战过程,这个过程是复杂而充满变化,需要人去调适的。
“交响乐古典乐的节奏都是比较固定和统一的,这样大家才好配合,而川剧,徒腔的东西是最自由的,时时会变。比如今天我身体好,一上来就高两个调,身体不好就低两个调,锣鼓情绪来了就多咣唧几下都可以。虽然他们已经按照我录音的两个唱腔格式固定下来,但本身还是属于比较自由散板的,完全需要指挥和乐队来跟他们。”
他说:“你没看谱子你不知道,在谱子上面,铁梅有一句唱腔是非常自由激情的,我只能把那些音符记录下来,但节拍记不下来。我只能对着音符在上面写一件别的乐器,比如说管钟、笛子,然后再画一条虚线,注明这个乐器的音必须要对着铁梅唱的某一个音符,根本不能‘1、2、3、4’地写。而余隆只能瞪着眼睛看着铁梅唱,所以对他们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郭文景说,通过这次合作,他理解了古人记谱的情境:“有的实在没办法以记谱的方式写下来,我就只能写字。告诉余隆,就到了那个字,指挥余隆你就跟上。成了古代记谱了。”
在这次创作中,余隆也不得不经常面对“老革命遇到新问题”的情境。排练中,郭文景时不时会根据演唱者的状态重新在乐谱上“添一小节”。每次遇到“添了一小节”的情况,余隆都会抓狂。郭文景就跟他开玩笑:“现在川剧已经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了,所以里面的每一个人,不管是唱腔还是锣鼓,都是其中的一部分了,他们所做的一切就代表非物质文化遗产,所以我们只能服从非物质文化遗产。它完全不再是把歌剧交响乐,外来的艺术形式进行所谓民族元素的装饰,你必须完全服从咱们的非物质。”
郭文景认为,《纳袄青红》是一次观念上的彻底的扭转,不再是歌唱者看着指挥的小棒,也不再是民歌搭配上西洋乐器的伴奏,《衲袄青红》里,晃板、西皮流水的闲适都在,锣鼓、梆腔神韵俱全。“很多所谓的民族交响乐,我说难听的,就是给洋人穿了件唐装,西装上扣了一顶瓜皮帽。”他说,从前一提结合,就觉得一定要改变。但事实上,在改变之前,还是要先想明白结合的目的是什么,有必要结合么?“你会经常听见一种论调:这是东西方结合;但没人能说明那目的在何处。”
这一次,他想尝试:“能不能不改变我们自己的东西,能不能不为了结合而结合。”
沈铁梅说,在这次合作中,她体会到了郭文景、余隆以及整个交响乐团对川剧,对她的声音的尊重。然而更重要的是,凭借《纳袄青红》,她实现了川剧的一次突围。沈铁梅曾说过一句话:“谁说川剧土?我唱就不土。”
《纳袄青红》这样的作品,能够出现在欧罗巴利亚开幕音乐会上,无疑让普通观众摆脱了“川剧就是地方戏”这样的印象。沈铁梅说:“地方戏能够参与重大的国际性的艺术节,是一个重大的决策。这表明了了国际音乐界对这次实验在专业上的认可。这是一个超前的决策。”
《纳袄青红》中,沈铁梅塑造了两个女人的形象:杨贵妃与王昭君。在传统戏曲观念中,这两个女性形象并非川剧旦角的长项。川剧女演员似乎更长于塑造那些泼辣妩媚的民间女子。然而沈铁梅认为,川剧做皇家戏,恰恰能发掘出帝王家同样具备的普通人的那一面。她说,京剧的《贵妃醉酒》里,很多细节恰恰是受到了川剧演员塑造杨贵妃的启发。
对于她的独特的演出服,沈铁梅说,两套服装,都是她专程到上海请服装设计师王秋平为她设计制作的,王秋平的设计,使得它们突破了传统川剧行头的范畴。
演出结束后,布鲁塞尔的皇家艺术中心持续了5分多钟的掌声,沈铁梅两度返台谢幕。这无疑说明了欧洲观众对这部作品的认可。
沈铁梅说,这一次的尝试:“让交响乐和传统戏曲加深了相互的了解和认识,是一个历史性的创举。”她说,也许今后,她会尝试将这种方式具体应用在川剧舞台演出中。
就目前看来,《纳袄青红》还是一部局限在音乐演奏范畴内的实验性作品。然而扩大一点范畴看,对于整个川剧的发展,甚至整个中国戏曲的发展来说,都将注定是重要的一步。中国的传统戏曲不断被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名义保护起来,然而任何艺术,要在当下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必须保持活态。时代在前进,艺术本身自然不能停滞不前。
郭文景自己承认,这一次的试验,一定能为以后新的创作提供参考价值。然而当问题回到传统戏曲改革的范畴中来时,关于老戏,他认为不需要再动了:“老戏就像已经雕作完成的首饰一样,它的美已经固定下来了,你只去欣赏就好了。”他认为,“老戏古装戏,其实它就是壳,什么故事都能演”,而“以往的戏曲改革都走了误区,都想打碎那个壳”。
郭文景坚持,中国戏剧最核心的部分永远是它的唱腔。如果不看到这个核心,只在“外壳”上动手术,加声光电也好,从民乐队换到电声乐队再换到西洋乐队也好,这些都是表层的,肤浅的,为了“结合而结合的”。■
(实习生童亮对本文亦有贡献) 川剧呈现杨贵妃全新沈铁梅王昭君郭文景纳袄声腔青红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