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赤壁赋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苏东坡的《赤壁赋》写于宋神宗元丰五年(公元1082),他被贬黄州的第三年,这一年他已经47岁。此赋作于农历七月十六——古人称月满之日为望,既是尽,既望是月缺之始。
此赋所记黄州赤壁,其实是赤鼻矶。苏东坡自己的《记赤壁》中说,他在黄州居处,数百步远就是赤壁,“断崖壁立,江水深碧,或言即周瑜破曹公处,不知果是否”。在之后写成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他用“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心已知其非。实际赤壁或在蒲圻赤壁,或在武昌西赤矶。清朝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在考证黄州府时说,赤鼻山在黄州府城西北汉川门外,土石都呈赤色,下有赤鼻矶,“苏轼以为周瑜败曹公处,非也”。而苏东坡死后不久,南宋范成大就在他的《吴船录》里说,东坡所记赤壁,不过是一座小赤土山,“未见所谓乱石穿空及蒙茸巉岩之景,东坡词赋微夸也”。
此赋内涵在典故中。其中所歌“窈窕之章”,显然不是“窈窕淑女”里那个窈窕,而是南朝宋名琴家、名画家宗炳《明佛论》“萍沙见报于白兔,释氏受灭于昔鱼,以示报应之势,皆其窈窕精深,迂而不昧矣”中那个窈窕,指深邃。东山也非泛指,李白《梁园吟》中有“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句,指东晋谢安隐居多年,被桓温请为司马时,中丞高嵩戏言说,卿累违朝旨,高卧东山,大家每每都说,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苍生今亦将如卿乎!东山高卧显然是东坡在不得意中的某种精神慰藉。“纵一苇之所如”,借一片苇叶可纵意恣肆,恣肆向何方呢?如是佛家的如实之相。“凌万顷之茫然”的凌是乘,是驾驭,苇叶如扁舟,却茫然于波光月照的通途浩茫中。浩是水势盛大,西汉枚乘在他著名的《七发》中,曾用到“浩洸漾兮,慌旷旷兮”,洸就是水面上的光芒,水气荡漾,寒光逼人,慌旷旷表达着一种对浩茫无涯的恐惧。
东坡的茫然应在“凭虚御风”的典故中,凭虚才能凌空,御还是驾驭。凭虚御风典出《庄子·逍遥游》“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泠然是飘然、轻妙态。列子即列御寇,相传战国时的道家,在《列子·黄帝篇》中,说他师从老商氏,以伯高子为友,得道后乘风而归。有个尹生想随他学技,他告诉他,得道是漫长的羽化过程:三年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说利害,才能博师父一瞥。五年后,心能念是非,口能说利害了,才能博师父一笑。七年后,随心所想无是非,随口所说无利害了,才能与师父并席而坐。九年后,不知彼此是非利害,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心凝形释,骨肉消融,形无所依,就能自然地随风东西,“竟不知风乘我邪?我乘风乎”。遗世就是超脱尘世,超脱苦厄才能飘飘然独立,羽化为蝶,登仙。
东坡的扣舷之歌有怆然之意,这表明他当时虽好释道,仍超脱不了沉重的肉身。桂与木兰都是香木,棹亦是桨,兰、桂都怀才抱德,是华贵。棹歌乃行船所唱,汉武帝《秋风辞》“萧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是哀调。“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光”,我以为变自屈原《楚辞·九歌·湘君》中的“桂棹兮兰枻,斫冰兮积雪”,枻也是桨。这是屈原描写湘夫人对湘君的思念,小船破冰而行,桨击冰纷纷如积雪的景象。东坡在这里则表现另一种心境,泝是溯,逆水,渺渺水光引发出怅然,思念。怅然什么呢?“望美人兮天一方”就是指美女么?屈原的《九章》中也有“思美人”章:“思美人兮,擥涕而伫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乃美好之殇。擥就是揽,揽是持;伫是伫立,眙是惊视。媒在这里是中介、交际,诒是流传。流泪在哪里惊视一切皆失,良友隔绝,无人对话,无人告慰,这样的语境中,才有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东坡所说的吹洞箫者,后人考证认为是杨世昌道士,孤舟嫠妇,嫠妇就是寡妇。
苏子愀然改容,问客:“为何这等哀怨呢?”客曰正是昔日曹操《短歌行》中的名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缪是缠绕,郁是蕴积,苍苍为深青色。舳舻千里,舳是船尾,舻是船头。渔樵,打鱼砍柴,指隐居。江渚,渚是水边,况且我与你隐居江边,与鱼虾为伴,麋鹿为友,驾扁舟一叶,徜徉长江之无穷。匏是葫芦的一种,匏尊是匏制酒樽,相属是相类,这里指互相劝酒。蜉蝣是朝生夕死的小虫,人本渺小在天地间,如浩然沧海中一粒谷子,但超脱却仍何其之难——骤得是疾速得到,遗响是余音,最后仍然悲风萦绕,余音不息。
逝者如斯典出《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逝是去,往,斯是事。孔子在川上说,逝者皆如此,就如川流不息。这显然与曹操《短歌行》中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亦有关联——未曾逝,就计较盈虚,但最终,盈虚其实都无增减,人生本徒劳。我把这最后一段看做东坡对自己的说理——以自己的变化看,天地每一瞬间都不能给予满足;以自己的不变看,则我与所有物都无尽,那又有什么可彼此羡慕的呢?况且天地间物各有主,若非我所有,丝毫也取不得,惟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能以声、色享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觉悟到这些,大概就是“泠然善也”。■ 读书黄州文化赤壁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