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文物的世纪之战

作者:王星

(文 / 王星)

埃及文物的世纪之战0( 内弗尔提提半身像 )

咄咄逼人的清单

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份清单都堪称古埃及文化遗产的“梦之队”:罗塞塔石碑(Rosetta Stone),现存英国大英博物馆;内弗尔提提半身像(Bust of Nefertiti),现存柏林新艺术馆;登德拉哈托尔神庙天顶的浮雕天道十二宫图(Dendara Temple Zodiac),现存法国卢浮宫;大金字塔建筑师赫米威努的雕像(Statue of Great Pyramid Architect Hemiunnu),现存德国希尔德斯海姆的洛美-佩里彩博物馆;哈弗瑞金字塔建造者昂卡弗的半身像(bust of Kephren pyramid builder Ankhaf),现存美国波士顿艺术馆。

2005年7月,“促进文化财产归还原属国”跨国委员会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位于巴黎的总部集会。埃及最高文物委员会(Supreme Council of Antiquities)的秘书长扎伊·哈瓦斯博士(Dr. Zahi Hawass)在会议上亮出这份清单,声称“埃及被剥夺了5件对于其文化遗产至关重要的文物”,要求归还。随即,哈瓦斯代表埃及最高文物委员会向UNESCO提交正式请求,要求联合国出面,充当埃及与名单所涉5件文物相关国的中间调解人。

尽管当时哈瓦斯就辩驳“我不是在索取月亮”,仍有很多与会者认为埃及此举是“无事生非”,还有人将这一清单形容为“痴人说梦”。但令人意外的是,2009年10月9日,以“不归还就中止考古合作”为压力,埃及最高文物委员会成功地自卢浮宫追索回5幅被盗壁画残片。壁画尚在装箱回运途中,哈瓦斯再度亮出当年的清单,重申让罗塞塔石碑和内弗尔提提半身像“回归故里”的要求。此时,已经没有哪家博物馆再能对埃及新一轮咄咄逼人的攻势置若罔闻。

东北师范大学世界古典文明研究所副教授李晓东师从著名史学家林志纯,是中国目前屈指可数的埃及学专家之一。他曾在埃及从事研究工作10余年,与埃及最高文物委员会的官员也多有接触。对于位列清单中的这几件埃及文物,李教授对本刊的介绍是:

埃及文物的世纪之战1( 罗塞塔石碑,现存英国大英博物馆 )

罗塞塔石碑被称为“打开埃及象形文字的钥匙”,因1799年拿破仑的士兵在埃及罗塞塔(Rosetta)镇挖战壕时发现而得名。其内容为托勒密五世的一份政令,书写于公元前196年,同样的内容以3种不同形式的文字刻写其上。其中两种文字为埃及文字(象形文字和世俗体文字),另一种是现在仍有人可以熟读的古希腊文字。这块石头上的文字为法国学者弗朗索瓦·商博良最终破译古埃及文字的发音体系从而最终破译古埃及文字(圣书体)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对于埃及学的意义非常重大。

柏林新艺术馆中的内弗尔提提半身像以其精美细腻的雕塑艺术让世人惊叹。内弗尔提提是埃及第十八王朝后期法老阿赫那吞的王后。阿赫那吞以其独尊太阳圆盘神阿吞的宗教改革闻名于世。该塑像于1913年法国控制埃及时由一个德国考古队在挖掘阿赫那吞法老皇家工匠大师图特摩斯的工作场地时发现。

埃及文物的世纪之战2( 天道十二宫图,现存法国卢浮宫 )

登德拉哈托尔神庙中一个小仪式堂中的天顶上刻画的浮雕天道十二宫图是公元前约50年左右的作品。十二宫呈圆形,周边由4位女神各携两个鹰头小神双手托住。圆盘里圈有36个小神环绕住十二宫图,代表埃及历法中的一年360天。中间是十二宫图,有些和现代人熟悉的十二宫符号不完全一致,因为这是埃及版的十二宫图,但白羊座、金牛座、天蝎座和摩羯座还是很容易认出的。尽管该天图所伴随的“表述”是关于奥西里斯神复活重生进入冥界、成为冥界之王的进程,但其对天象的描绘对于埃及年代学研究意义重大。

赫米威努的身世仍有些疑云,但大多数埃及学学家知道他曾是古王国第四王朝法老胡夫的侄子,并做过胡夫的维西尔(宰相大臣)。人们认为他是胡夫大金字塔的建筑师,因为铭文中发现他的头衔是“工程大师”和“维西尔”。其父为内弗尔玛阿特,斯诺弗儒之子,所以,赫米威努也应该是胡夫的兄弟。赫米威努的父亲就曾做过胡夫的维西尔,胡夫母亲在达赫述尔的墓葬被盗,重葬工程也是由他负责的。赫米威努的墓于1912年在吉萨大金字塔西部玛斯塔巴墓群中被发现,该雕像就在其墓中。

埃及文物的世纪之战3( 公元前1081~前931年石棺。1884年石棺从埃及非法出境,目前由美国迈阿密海关保存,埃及正式要求其归还 )

昂卡弗和赫米威努一样,既是当朝法老的工程师又是维西尔,可能也是斯诺弗儒的儿子(一说是斯诺弗儒前任胡尼的儿子),根据是他妻子的头衔后来变成了“斯诺弗儒的女祭司”。但他没有成为胡夫的维西尔,却成了胡夫的儿子哈弗瑞的维西尔和总工程师。关于他的文字记载很少,故其家系不详。他的陵墓是吉萨周遭玛斯塔巴墓中最大的,可见当时的地位尊崇。雕像于其陵墓中发现,艺术价值极高,因为它个性特征十分鲜明。这一点和埃及传统的艺术风格有些相悖。昂卡弗和赫米威努这两尊雕像都属埃及早期作品(第四王朝),为稀少珍品。更重要的是,两件文物都是大臣雕像,对于了解古王国皇室与王权继承具有重要意义。

非法掠夺还是合法出境

埃及文物的世纪之战4( 法国巴黎卢浮宫的法老文物展厅 )

至于为何专门选出这5件文物列入清单,当年哈瓦斯在接受埃及的《Al Ahram》 周刊采访时说得很清楚:他要追索的并非展示在国外博物馆中的所有埃及文物,而只要求那些在埃及文化遗产中扮演“本质性”(essential)角色的文物,以及本身隶属于某神龛或墓地的一部分的文物。除此以外,在埃及方面看来,5件文物中至少有4件还具备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是被从埃及掠夺走因而属于非法出境的流失文物。

罗塞塔石碑最初为拿破仑的埃及远征军所拥有。此后法国在海上落败,遗留在亚历山大城的物资被迫上缴英国军队,罗塞塔石碑于是落到英军指挥官手中并被送往伦敦。一年后,罗塞塔石碑被移交给大英博物馆。石碑上从此增加的两条现代铭文标记了它的这段遭遇——“1801年由不列颠军队在埃及缴获”,“乔治三世捐献”。

埃及文物的世纪之战5( 埃及最高文物委员会秘书长哈瓦斯陪同多米尼加考古学家造访马格纳庙遗址 )

内弗尔提提半身像离开埃及的途径是否合法,至今这仍是德国与埃及双方争论不休的问题。德国坚持认为半身像的出境手续完全合法,埃及则坚称当年德国的考古团蒙骗了埃及的古物审查机构。当时的挖掘条例规定,凡属唯一的文物必须归埃及收藏,其余文物挖掘者可分一半。具体实施办法是:挖掘者将所有发现送到名叫“古物服务局”(Antiquities Service)的机构,由一个特别委员会负责监督“分配”。埃及方面称,德国考古探险家路德维希·博尔查德(Ludwig Borchardt)发现内弗尔提提半身像后或者是根本没有申报,或者是将它混在相对不太重要的文物里,蒙混带出了埃及国境。

博尔查德本人的说法是:将发现的文物呈交“分配”机构时,他没来得及清理半身像表面的尘土。古物服务局留下了阿赫那吞和内弗尔提提的石灰石雕像,将内弗尔提提的半身像交还给了他,或许是以为这是石膏制成的次要文物。后来有传闻说:博尔查德用石膏掩盖了半身像本来的石灰石质地,以便蒙混过当局的审查。包括李晓东教授在内的不少埃及学学家认为这一传闻不无根据,“博尔查德精心掩藏了这件文物的精美。说‘精心’是有根据的,因为从其日记中对发现该文物的描写中可以看出,它是多么打动这位考古学家。在分配时将其混在灰头土脸的陶器中间应该出于‘精心’设计”。博尔查德当年的日记是:“在这一瞬间,我们得到了埃及最生动的艺术品。无法用言语描述它,只有亲眼看到你才明白。”

埃及文物的世纪之战6( 2002年1月,埃及文物部门经多方努力,从德国追回3000多年前古埃及第十八王朝阿赫那吞法老的金棺棺盒等文物 )

无论真实情况如何,现今埃及最高文物委员会的态度是:直到1923年这座半身像在柏林的埃及博物馆展出,埃及古物机构才知道它的存在;埃及从来不曾承认它属于德国在埃及合法挖掘并带出境的文物;关于文化财产最早确立的国际法原则是“每一件文物都必须得到原属国的许可才能出境”,就内弗尔提提半身像而言,埃及政府从未给与这样的许可。

浮雕天道十二宫图的“出境合法与否”问题甚至更为微妙。埃及最高文物委员会将现藏卢浮宫的这一作品称为“埃及被掠夺的最重要的古物之一”。当拿破仑远征军的德塞将军看到这幅天顶浮雕时,他立即着了迷,命令随军画家德农专门临摹。1821年,当法国收藏家塞巴斯蒂安·索尼埃(Sebastien Saulnier)看到德农图本中临摹的天道十二宫图,他也当即确信:如此杰出的作品只应属于法国。为掩饰自己的计划,索尼埃只宣布将在忒拜地区开展考古发掘工作,并假意购买了一些木乃伊和古物。此间一些英国游览者正在登德拉哈托尔神庙一带写生,直到他们离开,索尼埃才返回神庙,与他在当地的代理商一起设法从天花板上取下了整幅浮雕。浮雕是在当时埃及的统治者穆罕默德·阿里·帕夏的许可下运往法国的,以15万法郎的价格出售给路易十八。

埃及文物的世纪之战7( 2007年11月,埃及卢克索,SCA工作人员把图坦卡蒙从镀金棺内置的石棺中移出 )

至于赫米威努雕像和昂卡弗半身像,假如说前者的出境可以被证实完全属于非法走私,后者的出境却也可以被同样肯定地证实是合理合法、手续齐全。埃及最高文物委员会国外联系部的负责人承认:昂卡弗半身像是清单中唯一一件从埃及合法出境的。然而,埃及最高文物委员会仍坚持索回这一文物,理由很直接:“因为这是一件不可替代的、价值极高的艺术品。”或者,借用典型的哈瓦斯式的理由:“我们是这些文物的最佳保管者,因为它们是我们文化遗产的一部分。”

埃及的印第安纳·琼斯

“哪家博物馆购买偷来的古物,我们就断绝和它合作。”这也是典型的哈瓦斯式语录。西方一些媒体有时将扎伊·哈瓦斯称为“埃及的印第安纳·琼斯”。面对东方的媒体时,哈瓦斯倒更乐于开这种玩笑:“很多媒体都说,哈里森·福特穿的考古制服很可笑,扎伊·哈瓦斯穿的衣服戴的帽子才是考古冒险家的行头。所以我的帽子就一夜成名,现在每个地方都能买到。我们拿去中国制造,成本8美元,以45美元的价格在全世界出售。”

这类调侃很符合哈瓦斯的风格:一方面,他以“不够专业”、“太业余”等理由将所有媒体拒之考古挖掘现场之外,另一方面,他又永远不吝于在自己认为合适的时候充分借助媒体的宣传力量。哈瓦斯是国家地理频道、历史频道、发现频道等电视节目的常客,曾多次出现在美国电视系列节目“深掘事实”(Digging for the Truth)中,探讨木乃伊、金字塔、图坦卡蒙、克娄巴特拉、拉美西斯二世的有关问题。目前,他还在一些同行朋友的协助下主持一套名为《埃及最伟大的十大发现》的纪录片。

哈瓦斯也拥有自己的官方个人网站,华丽得不亚于任何一个虚构英雄。网站上有哈瓦斯自己的公开日记,有“粉丝”俱乐部。更特别的是所谓“哈瓦斯的地图”,“粉丝”们可以参照这张互动地图了解他们心目中这位“埃及的印第安纳·琼斯”此时正在埃及乃至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在其他记者都头疼于难以预约采访哈瓦斯的时候,网络上一位名叫安德鲁(Andrew)的埃及记者倒能确保每年对哈瓦斯进行专访。到安德鲁自己的网站上仔细看看,会发现他实际上正是哈瓦斯的官网的网络维护师。

如此炫目的亮相,经常让人忘记哈瓦斯实际上是埃及政府的一位要员。扎伊·哈瓦斯,1947年5月28日出生于埃及达密塔,现任埃及最高文物委员会秘书长。据说哈瓦斯原本只想成为一名律师,但后来学习希腊与罗马考古学,随后在开罗大学获得埃及学的学位。按照文物界的习惯说法,埃及属于“文物输出大国”,或许这样的国度也确实需要一名有律师直觉的考古学者来掌管自己的最高文物委员会。

埃及最高文物委员会为埃及文化部下属部门,负责埃及所有文物的留存、保护与管理,并主管在埃及境内的所有文物发掘工作。该委员会前身为初建于1859年的“古物部”(Department of Antiquities),1971年更名为“埃及古物管理组织”(Egyptian Antiquities Organization),1994年,经总统批准,埃及最高文物委员会获得目前的命名,简称SCA。SCA负责埃及全国范围内的文化遗产事务,包括它们的管理、保护、保管、保存、展示、归档、研究以及媒体合作。相关的管理、财政、法律、技术、工程以及科研事务由6个部门分摊。6个部门是:总秘书处、埃及(法老时期)及希腊—罗马古物处、埃及基督教及伊斯兰教古物处、古物与博物馆财政基金处、项目总协调处以及博物馆处。SCA的最高领导层是起主管作用的“管理委员会”(Administrative Council)。委员会的主席由文化部部长兼任,也是SCA的唯一法人代表。下属6个处各自的主管构成管理委员会的行政核心,即所谓“常委会”。总秘书处的主管,也即总秘书长,实际上是SCA的执行主席,负责SCA的日常运作,指导下属各部门的工作。

SCA负责划定考古遗迹的范围,也是唯一有权对埃及的各种古遗迹进行修复或保护的部门。在埃及进行考古发掘的外国考古队必须在对外公布前向SCA书面汇报所有发现。这是一条颇引起争议的规定,也曾导致一些考古队被“驱逐”出埃及。曾有人戏称:哈瓦斯“掌管着金字塔、狮身人面像、国王谷和阿布·辛拜勒神庙等考古圣地的钥匙。不得到他的允许,没有人可以擅入那里从事考古发掘与研究。如果业内有人激怒了他,无论有什么背景、来自哪个国家,他们都无法在埃及继续自己的工作”。有数据显示:仅2003年哈瓦斯就驱逐了14支外国考古考察队,还禁止数百支考古队进入埃及。

除此以外,SCA还负责追索所有被偷盗或以其他非法手段流散出埃及的文物。2002年,哈瓦斯当选SCA秘书长。尽管直至今日他仍主持尼罗河三角洲、西部沙漠以及上尼罗河山谷一些遗迹的考古发掘工作,但正如哈瓦斯自己坦言,自他上任起,他的首要目标就是追索埃及在海外流失的文物。根据2009年10月哈瓦斯自己向媒体透露的数字,自他出任SCA秘书长以来,迄今已经为埃及追索回文物近6000件。即便是最对哈瓦斯头疼的国外考古学者也承认:“哈瓦斯最大的成就可能会是:让埃及学真正成为埃及人的学问。”

卢浮宫的赃物

根据规章,2009年将是哈瓦斯担任SCA秘书长的最后一年。在哈瓦斯“粉丝”的网站上早有从各种渠道传出的消息,说哈瓦斯暗示会在10月给人们一个大惊喜。关于这一惊喜曾有各种猜测:也许是哈瓦斯一直致力的以DNA确定图坦卡蒙家族族谱有了结论,也许是胡夫金字塔的三道密门终将开启。待10月7日SCA发表声明,称因卢浮宫方面拒绝归还5块被盗壁画残片,埃及将“终止与卢浮宫的一切合作,包括卢浮宫在埃及参与的考古工作”,人们才隐约看出这个“惊喜10月”的可能动向。

在追索流失文物的领域,“属于文化遗产的一部分”并不能算绝对具有说服力的理由。以埃及为例,恰如李晓东教授对本刊所言:“文物流失情况非常复杂。简单地说可以分成这样几类:第一类是盗品,如有证据为非法流入国外博物馆,索还在法理上顺理成章,如内弗尔提提雕像;还有一类为政府赠送或得到埃及当局允许的文物,这类文物索回难度很大,如登德拉哈托尔神庙的十二宫浮雕天顶;第三类是战争掠夺,如罗塞塔石碑,拥有此类文物绝对违法,但由于历史久远,所涉问题复杂,难度也非常之大;还有一类是无法判断其来源的文物,持有者承认这是埃及文物,但如何流落海外却无人知晓,十有八九是违法行为,但却存在着千分之一的可能性,即最初拥有者是通过正当途径从埃及带出来的。这非常微小的可能性却不会被选择拥有该文物的博物馆忽略,并进而成为其拒绝归还的理由。”

相形之下,卢浮宫的那5块壁画残片虽然惹出了一场“考古断交”风波,其馆藏身份是否合法倒是远比罗塞塔石碑等容易证实得多。

SCA的“断交”声明发布于2009年10月7日,而埃及与卢浮宫之间的冲突据哈瓦斯所言始于8个月以前。根据哈瓦斯本人官方网站发布的新闻稿:卢浮宫非法购入的那5块距今3200年历史的壁画残片来自卢克索西岸、德拉·阿布纳加地区贵族Tetiky的墓地(墓地编号TT15),该残片是以非法手段携带出埃及国境并出售给卢浮宫,当时卢浮宫古埃及部的主管克里斯蒂安·齐格雷(Christian Ziglere)明知是赃物,却依然购为馆藏。

哈瓦斯称:“SCA此前并不知道这批残片被卢浮宫收藏,直到曾在德拉·阿布纳加地区工作的伊娃·霍夫曼博士(Dr. Eva Hoffmann)2008年5月在卢浮宫发现了这些残片。委员会于2009年1月向卢浮宫出具了证明这批残片为赃物的证据,并尝试了各种友好手段以确保这批残片回归埃及。然而,卢浮宫方面表示,除非他们得到法国文化部的相关机构的认可,否则他们无能为力。”

卢浮宫的这种姿态显然激怒了哈瓦斯。“假如一切照常规进行,这件事原本可以很快得到解决。”哈瓦斯说,“但卢浮宫方面有意拖延。”于是便有了10月7日的“考古断交”。10月7日的声明中称:卢浮宫参与的对开罗附近萨加拉(Saqqara)大型墓葬群的发掘工作当即中止,卢浮宫某前主管原定在埃及举办的一场讲座也被取消。这位“某前主管”正是当年收购了这批赃物的克里斯蒂安·齐格雷。

对并不太了解埃及学的人来说,“Tetiky”绝对是一个足够陌生的名字。风波一起,这个名字反倒给人以类似“克娄巴特拉的鼻子”式的联想。“Tetiky墓位于卢克索尼罗河西岸,距哈特舍普苏特女王神庙以北。”李晓东对本刊介绍说,“对于该墓主人Tetiky的情况,我们了解不多,能够肯定的是,他是第十八王朝早期南方城市底比斯的统治者。有人说他是法老的儿子,但其父母一直没有得到确切的证明。关于其陵墓的研究文字不多,只有1925年《埃及考古杂志》第11期上曾发表过一篇论文《底比斯Tetiky陵墓(底比斯陵墓TT15号)》。5幅壁画中有4幅我看过照片,其上文字不多,基本内容是描绘他进入冥界的仪式。1975年制作的该陵墓的幻灯片中显示,其内部壁画完好无损。其中有一幅壁画描绘的是Muu舞者在丧葬仪式上跳舞的情形,其头戴荆编头饰及手的特殊姿态对古代丧葬仪式及其思想意识的研究都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

文献显示,TT15号陵墓被拍照的确切年份是1968年。从当时的照片上看,壁画确实完好无损。20世纪90年代,与很多古墓一样,人们曾一时无法再度找到TT15号陵墓,只能以为它已经毁于城市的现代化建设。在2008年的一次发掘中,来自德国海德堡大学的一支考古队再度发现了这处墓地,但此时壁画已有残损。依据现场痕迹,人们推测壁画被盗是在20世纪80年代。随后20年间,这些壁画残片的下落不甚明了,直至现今出现在卢浮宫。依照卢浮宫方面的说法,这5块壁画残片是在“诚信而透明的背景下购入的”。据法新社报道,具体来源分别是:其中4块于2000年从法国考古学家加斯东·马斯佩罗(Gaston Maspero)的收藏中购入,第5块于2003年在Drouot拍卖行的一次公开拍卖中购入。或许是巧合,加斯东·马斯佩罗曾分别在1881~1886年、1899~1914年担任SCA的秘书长。

一些细节上的差异使得这场纷争更为扑朔迷离:卢浮宫的馆藏中共有5块壁画残片与Tetiky的墓地有关,而埃及方面只为其中4块核定了确切被盗位置。尽管如此,哈瓦斯的声明发表几个小时之后,卢浮宫方面就表示已经召集法国国家博物馆科学委员会(French National Museum Scientific Committee)来最终评判是否归还这批文物。10月8日法国文化部部长弗雷德里克·密特朗(Frédéric Mitterrand)发表声明,虽然仍坚持“只是到2008年11月考古学家们再度打开陵墓的墓门,人们才认真怀疑这几块藏品是否合法出境”,但明确表示:倘若确属赃物,卢浮宫理应归还。10月9日,35名专家组成的委员会做出决议,认为应该将5块壁画归还埃及。10月15日,埃及《Al Ahram》周刊援引埃及文化部部长法鲁克·霍斯尼(Farouk Hosni)的说法,说法国总统萨科齐已经致电埃及总统穆巴拉克,确认这5块壁画残片将归还埃及,装箱等工作将在6日内完成。10月22日,哈瓦斯在自己的网站日记中说:“等这些壁画返回埃及,我将在开罗博物馆召开新闻发布会。”与此同时又传出消息,说哈瓦斯乘胜再度向大英博物馆要求罗塞塔石碑“还乡”,而大英博物馆表示,大英博物馆一直与哈瓦斯博士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将会慎重考虑SCA的这一要求。至此,这一役哈瓦斯及其SCA似乎全胜。

罗塞塔石碑和内弗尔提提半身像

然而,罗塞塔石碑的情况远非这么简单。

埃及为追索罗塞塔石碑的努力可谓旷日持久。就近10年来看,早在1999年,英国和埃及之间就曾围绕所谓“纪念罗塞塔石碑发现200周年”发生过一场风波。英国举办大型展览进行纪念并邀请埃及参加,时任SCA秘书长贾巴拉·阿里·贾巴拉(Gaballa Ali Gaballa)提出抗议:“我拒绝参加这场200年纪念的任何活动。我们不能为一件我们失去的东西庆贺。”当时还是“吉萨高地”总指挥的哈瓦斯的态度是:“我们不可能庆祝罗塞塔石碑发现200周年,因为这让我们想起法国和英国对埃及的占领。难道我们要为这两支占领军庆祝攻占埃及200周年?”

哈瓦斯本人代表SCA对罗塞塔石碑提出要求是在2003年。在庆祝大英博物馆建馆250周年的活动期间,哈瓦斯向媒体公开表示:“如果英国人还想被后世纪念,还想挽回他们的声名,他们应该主动归还罗塞塔石碑,因为这是埃及学的标志。”此言一出,自然在博物馆界掀起轩然大波。然而,哈瓦斯不久就在自己的网站上发表声明,解释自己不过是希望大英博物馆能够将罗塞塔石碑“租借3个月”,期间以目前展示在开罗博物馆的仿制品交换给大英博物馆展出,并允诺到期归还。当时大英博物馆古埃及和苏丹部的负责人维维安·戴维斯(Vivian Davies)委婉表示:“目前我们愿意与埃及合作,只要确保一切在有法律可依据的前提下。需要依据的法律与埃尔金大理石问题一样,也即《英国博物馆法1963年修正案》。”

拖延几年后,2007年,在接受埃及一家媒体的采访时,哈瓦斯再度提出“租借”罗塞塔石碑的要求。时任大英博物馆馆长内尔·麦克格里格(Neil McGregor)在回应时同样和蔼地表示:埃及方面从未就罗塞塔石碑在大英博物馆的“托管人所有权”提出质疑,馆方愿意以“日常租借展品”的心态来考虑这一问题。

随即又到了2009年,当SCA借着卢浮宫一役的胜利又一次提出为即将落成的大埃及博物馆租借罗塞塔石碑,2013年返还时,大英博物馆的优雅依旧的表态其实早在人们意料之中。

《英国博物馆法1963年修正案》规定:在托管人许可之前,不得发还任何藏品。所谓“托管人”(Trustees),基本相当于董事会中的董事。1970年,UNESCO通过了《关于禁止和防止非法进出口文化财产和非法转让其所有权的方法的公约》(又称“70公约”),这是目前最重要的控制文物非法流转的国际公约。“70公约”沿用了1954年《海牙公约》及其议定书对于所适用的“返还文物”的界定,指武装冲突期间“直接或间接”从“所占领土上输出”的文物,也即武装冲突期间“在被占领土盗窃、抢劫或侵占”而获得的文物。“70公约”明确规定公约缔约国“违反本公约所列的规定而造成的文化财产之进出口或所有权转让均属非法”,与公约其他条款结合来看,这就意味着缔约国应向文物原属国归还其所指定的所有被盗和非法出口文物。

“70公约”迄今已有91个国家批准加入,但大多为中国、埃及这样的“文物输出国”,“文物进口国”中仅美国、法国、加拿大和澳大利亚4国加入。1995年6月,罗马外交大会上通过了比“70公约”更具实际操作性的《国际统一私法协会关于被盗或者非法出口文物的公约》。由于对“返还文物”的界定仍沿用了“70公约”的定义,愿意参加的“文物进口国”依然寥寥。“70公约”签订时英国就拒绝加入,其理由是公约与英国现行法律相悖,所称的法律中就包括《英国博物馆法1963年修正案》。

早年曾想当律师的哈瓦斯自然清楚这其间的奥妙:卢浮宫的壁画残片与大英博物馆的罗塞塔石碑在法律意义上的身份地位绝不相同。尽管前不久刚宣称“倘若一家博物馆收藏了赃物,那就意味着它准备默许对他国古迹的偷盗和破坏”,在接受《每日电讯报》采访时哈瓦斯仍承认:“罗塞塔石碑和卢浮宫的壁画碎片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个事件。”并且强调:埃及只是希望租借罗塞塔石碑来迎接2013年的大埃及博物馆的开幕式。

清单上的5件文物都是哈瓦斯希望在2013年开幕式上出现的“嘉宾”。至于早先提到的“10月惊喜”,直至10月17日,人们才略看出一些端倪。这一天,内弗尔提提半身像在柏林新落成的新艺术馆第一次公开亮相。就在此时,哈瓦斯再度向德国提出租借半身像回国展览的要求。

除1930年那次追索,近10年间埃及也不断要求内弗尔提提半身像回国。最初的契机几乎是德国自己提供的。2003年7月,哈瓦斯发表文章,称:“在过去几个星期里,我收到了许多封来自美国的一些古代艺术学家的电子邮件,他们都对柏林博物馆最近的傲慢行为表示愤慨,因为柏林博物馆居然任由人们将内弗尔提提美丽的半身像嫁接到一个现代的裸体青铜像之上。一位在他所属领域声望极高的学者以激越的笔调评判了这场‘令人作呕的、丑恶的、毫无科学依据的’合成试验,并称这是对史上最珍贵的艺术杰作之一的侮辱。”哈瓦斯随即致信UNESCO的主席、德国驻埃及大使以及埃及驻柏林大使,在信中转述了他和同行们对内弗尔提提半身像遭遇的愤慨,指出:“这不只是一种美学意义上的侮辱,而且就文物意义上来讲也是危险的举动。将一座石灰石的半身像强与一个青铜躯干连接有可能导致不可挽回的损害,甚至可能将它摔毁(假如半身像从躯干上脱落的话)。将一件艺术珍品置于如此低俗且危险的境况下,这种行为是不可原谅的。”

柏林的埃及博物馆当年的“试验”至今听起来仍有些匪夷所思:2003年5月26日,内弗尔提提半身像被移出原先的展柜,与出自一批匈牙利艺术家之手的青铜裸体躯干“嫁接”在一起,以展示内弗尔提提当年可能的相貌体态。哈瓦斯愤慨地指责:“这显然是为博物馆获取公众关注的一种商业操作。”

这一事件促迫埃及文化部部长法鲁克·霍斯尼随即在开罗歌剧院发布新闻发布会,宣布埃及准备正式向德国政府提出要求,要求归还内弗尔提提半身像。SCA的常委会也集会,首先宣布柏林的埃及博物馆馆长、德国考古学家迪特·威尔东(Dieter Wildung)与他的妻子将不再被允许在埃及进行任何考古发掘,也没有任何埃及官方机构将再与他们有任何层次上的合作。著名的“考古断交”策略也诞生于此时,SCA决定:埃及将“切断”(sever)任何曾经购买、销售或者展出从埃及偷盗的艺术品的博物馆之间的合作关系。除此以外,SCA还致信世界各地的博物馆,警告说:“在未经与SCA商议的前提下购进新的埃及古物的做法都是对SCA规章的漠视,因而也是不可容忍的;无论他原先具有什么样的背景,埃及政府将拒绝与任何非法购买、出售、走私埃及古物的个人再度合作。”

2005年,著名的哈瓦斯清单上再度出现内弗尔提提半身像,仍任柏林埃及博物馆馆长的威尔东的回应是:这不是一个适合在博物馆层面上讨论的话题,“它需要政府间的对话与讨论”。至于埃及方面对德国考古队当年将半身像偷带出境的指控,德国方面认为纯属无稽之谈,“我们保存有所有的文件,一切手续都是合法有效的”。

2007年,SCA提出以借展的方式让内弗尔提提半身像回国,德国方面以“艺术品太脆弱”、“禁不起长途运输”为由拒绝。于是到了2009年10月,此次的要求中SCA增加了条件:倘若拒绝归还,埃及方面将出示内弗尔提提半身像当年属非法出境的证据。哈瓦斯在接受采访时说得斩钉截铁:“不可能把内弗尔提提的半身像留在柏林。内弗尔提提半身像是从埃及非法出境的,我有足够证据能够证明。”

2009年11月4日,哈瓦斯在卢克索向媒体宣布:“柏林博物馆的一名官员将在12月8日前来商讨埃及在追索内弗尔提提半身像问题上的权利。柏林方面会带来足以证明半身像是从埃及合法出境的证据。埃及方面将展示半身像属非法出境的证据,其中包括当时挖掘成果的分配单,上面没有任何一处曾提到德国份额中有这样的半身像。这将足以证明内弗尔提提半身像是被非法带出埃及的。”

假如真能让内弗尔提提半身像重归埃及,这绝对称得上哈瓦斯一生最大的成就,也堪称埃及文物史上的世纪之战。手里还握有“考古断交”牌的埃及这一役并非全无胜算的把握。“很多西方国家的埃及学研究很大程度上依赖在埃及实地的考古工作。”李晓东告诉本刊,“而其在埃及的考古需要埃及最高文物委员会的许可,这就成了埃及追索流失文物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辅助手段。古埃及文物流失海外数以万计。在已有确凿证据表明该文物为某博物馆从盗贼手中购得尚且追讨屡不成功的时候,在‘谁主张谁举证’(he who asserts must prove)法律原则到处通行的世界上,这是埃及人的无奈之举。”

倘若一切顺利,或许埃及在2013年将不会再像罗塞塔石碑发现200周年时那么难堪:2013年,大埃及博物馆开馆,届时也正是内弗尔提提半身像发现100周年。盛传了近半年的哈瓦斯即将退休的消息也有了新变化:2009年11月1日,哈瓦斯被任命为埃及文化部副部长。哈瓦斯谦让说自己又闲不下来了。哈瓦斯不止一次地向媒体解释SCA追索文物的原则,他曾自我辩解:“我不是加勒比海盗。”不过,也是在前不久,哈瓦斯说自己的清单上遗漏了一件文物:拉美西斯六世的雕像(Statue of Ramses VI),现存都灵。其实哈瓦斯最早的清单上还曾有巴黎协和广场上的那座方尖碑,他的理由单纯得足以让法国人欲哭无泪:“它原本就是卢克索神庙前成对的方尖碑中的一座。既然第一座在,第二座理应回去。” ■ 世界十大著名博物馆考古文物博物馆卢浮宫埃及博物馆之战不列颠博物馆壁画世纪罗塞塔石碑埃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