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柴在军:沙产业的希望与困境
作者:魏一平柴在军
回到荒漠
约访柴在军可不是件容易事,就连他本人都不知道自己明天会在哪里。这几天,为了准备9月初的黑番茄会议,他频繁奔波于甘肃与北京之间。对他来说,16年的付出终于有了些许收获。
最后,对柴在军的采访约在兰州一家火锅店,点菜时,他的要求有些特殊:“锅底不加任何调料,只需在清水里放5粒花椒。”由于长年在荒滩风餐露宿,他落下了严重的胃病,服务员只好小心翼翼把多放的花椒取出。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从甘肃地质部门“下海”经商的柴在军,算得上是当年最早一批富起来的百姓。做过多少种行业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运输、餐饮、商贸……“那时候做生意没章法,什么赚钱做什么。”靠着当年政府工作积累的人脉,他把河西走廊的粮食倒卖到沿海地区,虽然每公斤只赚一分两分的“喝茶钱”,却是动辄几百万公斤的买卖。到上世纪90年代初,柴在军的第一桶金多少有些超乎寻常。“真能有3000万?”面对记者的疑问,他微笑、沉默,只淡淡回应了一句:“我是最早一批抽‘红塔山’的农民。”
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后,柴在军面临两种选择——回家乡开矿,或者去深圳做房地产。但柴在军的成长经历是,“文革”后期,贫下中农的贫困家境阻断了他继续求学的道路,父亲是中学老师,舅舅是大庆油田的总工,知识分子出身的长辈对他的教育从来都是“钱多钱少不重要,人一辈子要干一两件大事”。“沙漠里怎么能致富?”柴在军承认自己当时对此将信将疑,直到有一天他与沙漠这个对手正面遭遇。
甘肃巴丹吉林沙漠中的牧羊少年。令人担忧的是羊会吃掉固沙的白刺草
1994年春节前后,柴在军“荣归故里”的途中遭遇了当年最大的一场沙尘暴。车行驶到距家乡十几公里处的沙嘴墩附近,桑塔纳轮子被沙子掩埋,瘫痪在312国道上不能动弹,无奈之下他只好徒步回家。“一进村就听到乡亲们呼天喊地,找娃娃的、找羊的、刨苗子的。”虽然他对一年至少一场的沙尘暴并不陌生,但这眼前的场景终于促使他“回到沙子里找出路”。
很快,高台县政府把沙嘴墩与碱泉子之间那块“连狼都不来啃的土地”无偿划给他。这块3万亩的荒滩与盐碱地,位于高台县城以西12公里处,对当时的政府甚至是一种负担,不仅每年的沙尘暴在此加剧,而且还步步紧逼周围的村庄与农田,每年的机关干部义务植树收效甚微。
骆驼城乡的村民在收洋葱
现在,站到基地的高台上远望,周围已是一片葱绿。从南往北,312国道、兰酒高速(兰州—酒泉)、兰新铁路(兰州—乌鲁木齐)依次横穿而过,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的祁连山脉近在眼前,南边遥相呼应的是合黎山脉。摊开地图不难发现,作为河西走廊中最窄的风沙口,这里就像在长布袋上勒了一根绳子。
“用两年时间改良土壤,投入两三千万必有收获。”柴在军起初的如意算盘后来被证明不免天真。由于土地盐碱成分过高,泼硫酸、埋猪粪的做法并不能很快改良土壤,种下去的几千亩作物,到最后只长出了一点苜蓿。“一到冬天,地上全是一层白色盐碱,工人每天扫都扫不完。”基地负责人侯飞用手指比画着盐碱的厚度,足足有一寸。
4年后,颗粒无收的柴在军决定出门取经,他开车跑了全国100多个沙漠县市,从东北地区引进了一种樟子松树种,本指望大干一场,可一年试种后,树苗却只长高了5厘米。很快,当年让乡亲们咋舌的积蓄就花光了,仍然没有任何产出。最艰难的时候,他卖房卖车用来交电费,住到荒滩上的地窝子里,甚至“第二天出差的车费都借不到”。不过,对于曾经的艰难,柴在军现在提起来已略显淡然,面对乡亲们的不理解和冷嘲热讽,他以一个年少时的事例向我们解释——19岁那年,他偷偷借钱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到河里拉沙挣钱,往返6公里,一个人装车卸车,一天能拉20趟,“我能吃别人不能吃的苦”。
人沙较量
能吃苦、不服输,柴在军的坚持不免有些悲壮。防风固沙是第一步挑战,基地工作人员带我们来到外围一片尚未开发的荒滩上,一人多高的沙丘密密麻麻,偶尔有几棵白刺和红柳散落其上,警觉的蜥蜴四处逃窜。天气并不算太热,但抓一把沙子仍感烫手。“只有稳住沙子,才能利用沙子”,他们把麦秆和枯草捆在一起,一把把压进沙丘的背风坡,因为沙子在风力作用下会缓缓滑至背风坡,形成鱼纹状的沙浪,在此压草可以阻挡沙丘的移动。
“沙漠是人类的朋友,不是敌人。”柴在军现在的认识并非一开始就有。公开资料显示,甘肃省是我国荒漠化土地面积最大、发展最活跃且危害严重的省份之一,截至去年,全省荒漠化土地总面积为1934.78万公顷,占全省国土总面积的45.49%;沙化土地总面积为1203.46万公顷,占全省国土总面积的28.26%;需要治理和保护的沙化土地有1031.46万公顷。
纵向比较更发人深省。据历史记载,河西地区在公元3~15世纪中沙尘暴均较为罕见,多时也仅为每百年出现3次,而到20世纪以来,50年代发生4次,60年代发生7次,70年代发生13次,80年代发生11次,而1990~1995年就发生了11次。
因为风沙侵袭,修路成了一件头疼事。即便有一圈防风林的保护,在基地里修一条路仍至少需要半年。工作人员介绍,首先要把牛头般大小的石头均匀地铺在地上,推土机将石头的大半压入沙中,等风沙填平了缝隙,再往上覆盖小一号的石块,如此至少要覆盖4层石头,直到最上层是细碎的石子,反复碾压半年,一条道路才得以稳固。
让柴在军引以为豪的一个故事或可说明人沙较量的阶段性成果。一次,甘肃某省领导提前两天打招呼要去基地视察,到达时竟然没下车就走了。柴在军得知后很生气,找到省政府秘书长问个究竟,才知原来那天外面小雨淅沥,基地里却是大雨瓢泼,只好把汇报地点临时改到县城。“外面刮风里面静悄悄,外面一年的降水量50毫米,里边能有180~220毫米。”柴在军在这场人沙较量中暂时占了上风,“只有先绿起来,才能富起来”。
其实,将视线暂时离开柴在军打造的绿洲,望向周边,人与沙的较量一刻也未停止。沿312国道向西十几公里,就是北凉国国都骆驼城遗址,残破的城墙外围,村落被耕地和十几层楼高的大沙丘所环绕,葱绿的庄稼就长在沙丘边上,相隔不过几米。在当地人看来,这里算是“人进沙退”的辉煌战地。
夕阳刚落下,远处空旷的沙丘上出现了一个个小黑点,20岁的王志龙赶着家里的130只羊,身后腾起的沙尘遮蔽了天际。他的老家在靠天吃饭的定西山区,17年前跟家人迁移到这里定居。据骆村老村长王福介绍,1990年左右,在政府鼓励与组织下,甘肃省内掀起了一轮移民高潮,骆驼城周围原本全是荒漠,来自祁连山区和定西山区的几百户人家移民至此,到现在全村已有3600多口人。
“把沙丘推平,从远处拉土,平摊上半米厚,种上玉米小麦,秸秆就让它烂在地里,直到第三年才有收成。”当年只有8岁的王志虎对开荒的细节记忆犹新,他是王志龙的堂哥,家族已经全部搬迁到这里,“老家村里能跑的也都跑光了”。
因为当年政府鼓励移民开荒,对土地面积没有限制,骆驼城乡的村民人均拥有土地量在5亩左右,是高台县土地最富裕的乡镇。昔日的沙漠荒滩,不仅长出了玉米、小麦,还长出了红番茄、洋葱等经济作物。近几年,国家惠农政策力度加大,它也成为高台县发展速度最快的乡镇。“看人家的乡政府大楼,多气派。”邻近国道的南华乡因为高速路的开通日渐衰落,村民们都很羡慕骆驼城乡的移民,其实,那不过只是一栋三层高的水泥楼。
从高台县城沿黑河往北25公里,就是巴丹吉林沙漠的南缘,这里是人沙较量的短兵相接之地。最靠近沙漠的十坝村,两排房屋沿公路一字排开,村里30岁以上的人都还记得,20年前,“一夜之间沙埋院墙是家常便饭”。无奈之下,人退沙进,只好全村退后1000米。“我们受够了沙漠的欺负”,好在,多年的植树造林渐渐控制住了沙丘前进的步伐。
其实,不管是“人进沙退”还是“人退沙进”,暂时的取舍背后总还是要遵循大自然的规律。喜阳光和沙质土壤的红番茄成为当地最主要的经济作物,1997年,县里专门建起了红番茄加工厂,以每吨300元左右的价格向村民收购。现在正值收获季节,每天傍晚,载满红番茄的拖拉机排满了工厂两边的公路,通常要等整整一夜才能交货。王志虎记得,前两年市场紧张的时候,有人通过倒卖工厂的预约票就能狠赚一笔。
每年8月,红番茄需要摘收4次,劳动力是紧俏资源,“耽误两天就会烂在地里”,正因此,村里很少有人外出打工。甚至因为过度劳累,骆驼城乡村民患肝癌的概率明显高于其他乡镇。“累是累,总算有些收入了。”王志虎说他很想向沙漠主动进攻——种树,但迫于生活压力一直未能实现。
柴在军与沙漠的较量仍在缓慢而艰难地进行着。防风林之外,还有一大半的广阔区域被铁丝网围住,作为国家支持的封育禁牧区域。由于缺水,基地的种植只能以每年500~800米的速度向前推进。不管是治沙还是开荒,水才是这里的第一资源。
黑河之变
钻出防风林,往北穿过兰酒高速路的涵洞,石子路的尽头处,一个直径近百米、深五六米的大圆坑,就是基地里最大的水库。从祁连山上下来的积雪融水,由各个方向汇聚至此,最大蓄水量达到4万立方米,可供浇灌两次。“通路、挖沟、引水,基地的树种到哪里,这三条就必须跟到哪里。”侯飞介绍道。节水是第一位的原则,十几年间,柴在军陆续引进的苗木有600多种,但最后只存活下来200多种。“有时候一次引进10种,最后剩下一两种就不错了。”侯飞说,“以前种速生杨、柳树等阔叶树,现在只剩樟子松、沙地柏等针叶树。”
为了节水,柴在军与他的团队采取了许多办法。如果仍采用传统的大水漫灌,未等水流到树下,早已渗漏完,为此,只能把树栽到一条条深约半米的壕沟里。老式的土渠也被改造成了加深的水泥U形渠,为的是尽可能减少渗漏。农业作物则多采用大棚种植,按照每半亩地一个大棚计算,每年滴灌所需的水量为150立方米,是大田种植所需水量的一半。
即便如此,水资源的紧缺仍困扰着规模农业的发展。据侯飞介绍,基地每年至少要浇灌七八次,随着祁连山融水逐年减少,水库里的水显得杯水车薪,大部分用水仍来自地下水。基地共有6口井,只能维持现有的种植面积,继续扩大就要打井,但为了从黑河调水支援下游地区,政府规定严禁黑河中游地区打井、移民、开荒以及发展高耗水性的种植。
黑河是我国西北地区第二大内陆河,由张掖、酒泉间的南山和祁连山流出的若干河流汇聚而成,由南向北注入内蒙古的居延海,全长800公里。其实,不仅是柴在军,处于黑河中游地区的整个张掖市都受到了调水的巨大影响。
每年这时候,位于基地东侧的南岔村六队队长白生强就开始为灌溉犯愁。按照现在实行的水票制规定,农民灌溉前需先交钱买水,且必须以队为单位,所有农户全部交齐后才可取水。“队里120户,到现在只收上五六户的钱,没钱就没水,大家只能干等着,盼着老天爷帮忙。”作为队长,协调灌溉用水是白生强的头等大事。以前每亩地每年交56元就可随意取水,现在价格翻了一番多,灌溉成本的提高成为当地农民最重的负担。
“要保障下游的生态平衡,又要兼顾中游的农业发展,很难做到,现在是牺牲中游来支援下游。”高台县水务局副总工杨洪文感慨。2000年开始,黑河调水支援下游的内蒙古改善生态,根据规定,当中游起点莺落峡水量达到15.8亿立方米时,须从中游终点正义峡下泄9.5亿立方米。高台县就位于黑河中游下段,上有甘州、临泽两个主要的农业大县,用水紧张可想而知。由于没钱修坝,黑河流经高台的80公里河段,全部36个引水口都是无坝引水,发动老百姓修起来的临时沙坝,待到放水时,全县闭口、集中下泄,临时沙坝被全线冲毁,由此造成了一个怪圈,“黑河有水时不能用,想用水时又无水可用”。
黑河水既然不能用,地下水成了救命稻草,深井的数量成为村落间贫富划分的标志线。白生强告诉我们,南岔村六队360口人,1100亩耕地,只有4口井,一口井一天一夜可灌溉15亩地,连续使用10天之后就不能出水。地多井少,六队成为全村最困难的一个生产队,村民之间每年都会因争水浇地发生摩擦。而在基地西侧的成号村,2000亩耕地分享20口井,缺水情况略有改善。“以前农民没钱打井,现在种地有钱了,却不允许打井了。”成号村村支书赵俊说,村子里已经10年没打井了,用水的缺口仍需10口新井填补。
10年前,为了支援骆驼城乡移民区的建设,高台县修建了西干渠引黑河水,但现在,由于严格控制取水,西干渠常常干枯。王志虎感慨:“刚来的时候,看远处的祁连山从头到底都是白茫茫的,现在只剩下一点山顶还有雪了。”作为农业命脉,水系之间的影响相互交错,雪山融水与河渠流水的减少,也导致地下水位下降,这给防风治沙带来了更大压力。10年前打井只需地下60~80米,现在100米以下的井几乎都不能用。张掖市水务局水资源办公室主任葛贵告诉我们,整个张掖地区地下水允许开采量只有7.68亿立方米,但实际开采量已经从2000年的3亿立方米猛增到现在的5.5亿立方米,“地表水调走了一大半,地下水的潜力也不大了”。国家为了补偿中游地区的损失,投入巨资兴建各种节水工程,但因地方政府财力有限,使用效率并不高。
柴在军打的最后一口井是在2003年,正赶上了“四禁止”政策实施的前夜。从2005年提交的打井审批报告,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批下来。“理论上有钱就有水,但现在不是这样了,维护生态长远的平衡是首要大事,我们只能想别的办法,培育节水品种。”
沙漠淘金
柴在军的重新崛起开始于2004年前后。培育5年的樟子松给了他意外的惊喜,原来,这种耐寒、耐旱的顽强树种,在前5年每年生长高度不会超过10厘米,之后就可以每年蹿高50厘米,柴在军的坚持终于有了收获。当时正值国家大力扶植国道绿色通道建设,各地都在购置适宜国道绿化的树种,柴在军培养出来的樟子松开始出现在甘肃、陕西、内蒙古等北方干旱地区的国道旁。主管经营的侯飞告诉我们,以一棵3米高的樟子松为例,长成需10年,除了前期的人工管护成本较高外,后期灌溉成本并不高,市场价格一般在300元左右,利润在50%左右。基地现有的几十万株樟子松成为一笔可观的财富。
此外,由于多年来的土壤改良和生态调节,柴在军主打的两种经济作物红提葡萄和黑番茄也开始转化为市场价值。尤其是他积5年心血从国外引进的黑番茄,成为现在最大的招牌。基地里,直径约为2厘米的黑番茄挂满了枝头,成熟的果子黝黑锃亮,吃起来果然味道浓郁,酸甜可口,尤其与红番茄相比较,差别更明显。这种原产于南美洲的小番茄,营养价值已得到世界公认,其茄红素是普通番茄的7倍。更重要的是,黑番茄属于低耗水作物,大田种植比玉米、小麦的耗水量低30%,温室种植的用水量只需大田种植的1/3。
昔日的阳光、荒漠和无污染的贫瘠土地,却成了今天发展沙产业的优势。但柴在军的担子并不轻,他很清楚:“还处于市场起步阶段,要把科技转化成市场,把市场做成一个产业,还需要很长时间。”去年,因为在终端市场销售不好,售价60元/公斤的黑番茄卖不出去的只能烂掉,赔了200多万元。但柴在军现在信心满满,整日奔波于全国各地,为了开拓市场,他把黑番茄种子拿到北京、上海等地试种,“就是要看看各地口味的差别,事实证明还是高台种植的口味最好,绿色健康食品肯定是未来的大势所趋”。■ 产业希望柴在军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