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小姐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望静)
大概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一个宁波男子,拎着他的小皮箱离了老家到十里洋场的上海争取别样人生。也不知经历了如何的一番苦尽甘来抑或一帆风顺,反正这男子终究在那弱肉强食的期货界站稳脚跟,娶妻生子,并买下四层洋楼来尽享天伦。两儿两女中,夫妻俩最宠大女儿。
生长在上海,在西式学校受教育,这个女儿绝对是典型的30年代上海小姐。她吃穿讲究,爱好时髦,对一切新鲜事物充满好奇,而且乐于体验尝试。手里有大把的零花钱,足够出入电影院和咖啡馆。钱花完再要,反正父母对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儿一向有求必应。大学未毕业,她就知道自己将去巴黎留学。且不说父母也均有此意,洋派的上海小姐,哪个不对世界的文化、艺术和时尚之都心向往之?然而随着国家陷入内战,遥远的巴黎已经变得不再现实。经家人介绍安排,她妥当地嫁给了毕业于黄埔和陆大的国民党年轻军官,从此随着未知的政治命运沉浮。
她也生了两儿两女,曾随丈夫从东到西地辗转了大半个中国。无论身在西安、迪化还是更闭塞偏远的新疆,上海小姐的派头不变。丈夫所在部队战败的消息传来时,她正好在牌桌上。得知丈夫下落不明,上海小姐并不慌张。见过世面的女人不仅仅时髦而已,也懂得如何处事不惊。带着儿女和值钱家当,她一路向东回到上海娘家的洋房等消息。家里的老佣人对她恭敬一如从前,父母自不必说仍一如既往对她呵护备至。
丈夫后来先是成了某军官学校的教官,再后来则作为民主党派人士任省政协委员。一家人从此在杭州定居,一路相扶相携地经历了种种历史阶段,子孙满堂,人丁兴旺地进入21世纪。
我就是这位上海小姐的孙媳。她的过去是我从先生平日谈话中的点滴收集,史实确凿与否,并不曾认真考证。此时正坐着飞机往杭州去,明天是我这位太婆婆的葬礼。
我对太婆婆最早的印象来自先生六七岁时的一张照片,背景是外滩。照片上的小男孩儿正经八百地穿着件咔叽色小风衣,风衣的腰带束得甚是严谨。头发服帖利落,中线分明。一只胳膊搭在身边的栏杆上,姿势、态度、表情一律和身上风衣一样具有上海滩风情,而他的造型师就是太婆婆。祖孙俩经常相伴去上海,不但要打扮精致地在外滩拍照,之后还定要去著名的德大西餐厅喝咖啡吃点心。看到照片时我还没见过太婆婆,不过对她的风格也大概猜出几分。上海小姐,本应如是。
2001年结婚时终于在杭州见到了太婆婆。那时她79岁,不论坐立行走,身板都挺得笔直。出门时围巾、别针、手套、小包,一样不少,还会淡淡用些口红。给我们准备的新房里见不到喜兴的大红,做工精细的床品则干脆以白色为主。她对穿着打扮、潮流时尚特别敏感。和我熟一点儿后,她会指着我的披肩问这是不是北京现下的流行。以后每次见我,总会上下打量一番然后进行点评。比如“瘦人穿紧身的衣服会显得太瘦”;“你的头发式样我在杂志上见过”;“西式衣服配中式扣子倒挺别致”;“靴子这么高的跟,走路累不累?”甚至会出于好奇伸脚试试我的尖头船鞋。出门前,她会催着我梳头化妆。走在街上会谦虚地问我对杭州人的打扮有何感想。知道我逛街买了扇子,会要我拿给她品评。等我把一白一蓝两把扇子递上前去,她仔细看过,认真地说“蓝的比白的好”。我解释深浅两色是为了配不同色系的衣裳,她马上满意地点头称是。
我很喜欢听她提问或发表各种评论,也很喜欢她问出答案后开心地眯着笑眼反复叨念。看到一个八十好几的老人还能保持强烈的好奇心是一件很令人振奋的事。我希望我在耄耋之年也能像她那样,永远对世界保持好奇保持新鲜保持一颗年轻的心。
太婆婆的生活方式相当与时俱进。戴Dior的手表,穿Lacoste的夹克,收集Swarovski别针。依然喜欢逛潮流商店,看娱乐新闻,泡时髦咖啡馆,品尝新式西点。吃西餐,喝红酒,偶尔住一次饭店。平日里喜欢玩各种电脑游戏,并注册了用户名上网打牌。祖玛和宝石迷阵打腻了,又开始研究上海麻将。她老自嘲说“我最不喜欢动脑子”,可玩游戏之敏捷,打麻将之精明实在令人印象深刻。沪杭高速铁路通车了,她得坐一次试试;金茂大厦建成,她会上到顶层观景;开奥运会了,她一定要飞到北京感受一下现场气氛;除夕晚上该放花了,她不甘于在一边看,必定要亲手放几个闪光雷才过瘾。
若非健康状况限制,太婆婆恐怕还有很多东西想尝试。这个世界对于她来说实在有太多地方好去太多东西可玩。
我对太婆婆说不上了解,和她相处的日子加起来不过两三个星期,但我经常以此为依据来凭空想象她的以前。从乖巧女儿,军官夫人,到一个四世同堂家庭的大家长,87年人生走来,脸上却看不见半点疲惫沧桑。我相信她在特殊时期必定也经历过各种艰难,但不知她对那些坎坷之境、不得之举、未竟之志终究怎么想。我曾好多次让先生找几张上海小姐风华正茂时的照片,但竟然无从找起。最爱拍照的她,不知在何时何地因为何种原因怀着何种心情毁掉了自己引以为傲的过去。先生推测他奶奶心里最爱的恐怕还是30年代的上海。但是据我所见,即便如此她也并没一味在回忆中沉湎。太留恋过去的人,不会像她那样知道怎么享受眼前。
据说太婆婆走之前早就搭配好一套绿色的衣服说自己走时要穿。从住院到最后一刻都没受任何痛苦,走那天也相当平静。这也是令人羡慕不已的福分。■ 上海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