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一个美丽的悖论

作者:钟和晏

(文 / 钟和晏)

制造一个美丽的悖论0( 街景 / 线#4(2009年) )

当中岛英树(Hedeki Nakajima)在深圳华·美术馆“收藏——中岛英树”展上说到“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我做梦都想亲临现场发表讲话”时,应该不是虚浮的客套。从去年9月份开始,在和策展人王序之间为了准备这次展览的几百封往来邮件中,他几次提到去医院检查,看是否还有去深圳的可能。因为正患肺炎和肺气肿,最后,他的医生说坐飞机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但是机舱的低气压很可能让他的健康完全崩溃。

所以,那天华·美术馆一楼大厅里的开幕式上,人们只能仰头注视屏幕上的那个中岛,这个场景多少有点怪异。虽然简短,中岛的讲话却感人至深,他说自己建了一个小小的美术馆结构模型,可以更具象地体会这个展览空间。他说:“如果你细心观看我的作品,你可以找出我在一些细节上的坚持,我总是选择较难的方式,尽管情形困难。”最后他说:“请享受我的设计。”

即使从屏幕或者照片上看,今年48岁的中岛英树也像是一个疲惫虚弱、殚精竭虑的人,据说他的性格就像他的作品——节制、内省而且训练有素。一些日本的年轻设计师谈起他时,多少会带些不自觉的敬畏。这位日本著名平面设计师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在20多岁的年轻时代,他曾经在一年之内创作了100件原创作品,用他工作之余的时间,这意味着至少每三天完成一件。在他为设计师清水正己担任助手那些年,他有三年时间每天晚上工作到深夜,从不回家。

他属于日本人中最早将个人需求置于首要位置的一代人,疯狂工作不是为了公司、家庭或者金钱,而是出于更抽象的目的——设计。“设计”这几个日文字甚至变成黑白文身图案,被他文在左臂的上端。

“我走在潮湿的森林里,这里没有真正的道路,沉默填补了森林……我们的内心喜欢简单,不能把握这些变化之下的原则。”共同署名“中岛英树”与“坂本龙一”(Ryuichi Sakamoto)的《我在行走》大幅胶印海报占据着整场展览最中心的位置,坂本龙一2001年写下的这些诗句,一行行像细小的波浪一般在上面起伏着。

制造一个美丽的悖论1( 迷雾中清晰/ #29 ——交流还是年轻(2005年) )

它的呈现方式有所不同,整个图像被平均切割成9块,由9张不同材质、厚度和灰度的纸拼贴而成,可以在700/1000厘米的有限尺寸里无限扩大,其中每一小块的印刷方式也都不一样。不同的纸张变化出不同的表现方式,也许,有光纸和无光纸的区别还易于辨认,但无光纸和无光纸之间的差别,就变成色差所留下的微妙感觉。

9种纸张如同9块不同的布料,美国史密森尼博物院董事希恩雅子(Ms.Masako H.Shinn)这样的评论者把中岛这种追求精致的天性归结为家族遗传。中岛的祖父曾是日本皇室的裁缝,他回忆过这样的场景,祖父坐在4块拉直的白布围成的空间里,精心为天皇缝制衣服,白布阻隔了外人的视线。他一再谈起祖父如何煞费苦心地工作,如何在缝纫中运用最合适的针脚,为天皇缝制出一件完美的和服。

制造一个美丽的悖论2( 《样本生活》,为音乐家坂本龙一设计的书盒套装 )

在希恩雅子看来,中岛英树的平面设计无声地挑战着观众的鉴赏水平,微妙的视觉游戏、复杂精细的技术处理方法是他所有作品的基础。这些视觉游戏也许是书籍装订上刻意不规则的缝线,也许是色阶的轻微改变,也许是CD封套上被隐藏的在强光照射时才会浮现出来的信息。一个经常被设计师们提起的例子,是他采用荧光油墨印刷,关掉灯光,近乎完全黑暗中,海报在微微发光。

抽象的几乎晦涩难懂的作品,追求细节到极致的态度,对细节的苛求首先是严谨的设计思维,反复研究材料、技术的设计表现效果。看起来,这些细致到近乎洁癖的视觉样本更多呈现的是设计师个人的情绪、审美和趣味,一些内心的声音和诗意感觉,像是深思内省的谜语,而不是为委托客户所提供的一次服务。

制造一个美丽的悖论3( 迷雾中清晰/ #16——我曾想制造一个美丽的悖论,我们如磁铁般被吸引在一起 (2006年) )

“日本设计师强迫自己强迫得非常厉害,就是逼死自己。中岛非常执著,全世界所有的印刷技术,他说过要全部试一次,从尖端科技到古代方法,甚至尝试了油印、凸版和木刻印刷。当有新的印刷方式出来,他都可能会用。”策展人王序说,作为知名平面设计师,他也是东京字体指导俱乐部的海外会员,获得过大量国际设计奖项。

王序回忆这场展览的最初由来:根据美国诗人加西亚·瓦卡(Garcia Vaca)的诗作,中岛完成了一个总共10张作品的“无限图书馆”(Infinite Libraries)系列,地图、时间、音乐等概念被转化成图像、色彩和刻意精致的印刷。他希望在中国找到收藏他作品的美术馆,在这之前,他的作品已经被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奥斯陆国家艺术学院、日本福岛现代平面艺术中心等机构收藏过。

制造一个美丽的悖论4( 迷雾中清晰/ #14——我不知道设计的含义 (2005年) )

“100多年以来,传统平面设计到现在基本上是快结束的阶段,它是一种视觉文化遗产。国外收藏平面设计已经有好多年了,国内还没有这样的意识。我在想,关于平面设计的收藏在中国应该开始了,这是我最原始的想法。”王序告诉我说。

去年9月份,建筑面积3000多平方米的深圳华·美术馆刚刚开馆,定位于先锋设计的展览与收藏。原建于20世纪80年代的深圳湾大酒店的洗衣房,被都市实践事务所用六边形有机组合的多层次渐变表皮所包裹,完成了从洗衣房到现代设计美术馆的转变。这样,一次对中岛英树作品的收藏行为延伸出包括海报、书籍、CD封套、产品设计等359件作品的个展,展览的名称直接就是“收藏——中岛英树”。

制造一个美丽的悖论5( IDEA“再循环”09 (2002年) )

为自己的个展设计新作品,这在平面设计师来说是不容错过的机会。这一次,中岛提供的新系列是“街景与线”,在帆布上运用擦印技术,以一种差异的方式完成8张作品。2005年,香港艺术中心包氏画廊举办过的日本设计师“七人展”,和“无限图书馆”的构思方式类似,中岛找了一位更著名的诗人里尔克和他的玫瑰。象征喜悦陶醉和冥思凝神的玫瑰几乎是诗人存在的本质,里尔克甚至死于玫瑰,被玫瑰刺破左手引发急性败血症。

比起中岛更加晦涩抽象的近作,这些“让整个夏天变成梦的房间”的玫瑰是容易被理解和感受的形象。在“七人展”系列中,用黑色细小圆点构成的里尔克“内在的玫瑰”诗句旁,簇拥着大朵大朵哀艳的几乎不能支撑自己的玫瑰。

制造一个美丽的悖论6( “梦幻图书馆与天空图书馆”(2008年) )

香港设计师区德诚是当年“七人展”的策展人,他评价说:“中岛先生通过视觉、图像等延续着日本精致文化的美感。虽然他的作品很国际化,但当你留意他用在印刷上的一些心思,你会慢慢体会到日本人的那种专注和要求。”

关于日本的文化和设计潮流,英国设计师哈尔·乌德尔的观点是:“作为欧洲人,我们可以看到日本的两个方面:既有朴素谦虚的一面,反映出对日本传统与天性的尊重和理解,还有高度发展的正对着你的一面,核心是受西方启发而来的工业技术和流行文化。但是,日本思考方式的精髓之处就在于这两方面的交汇融合及重新阐释。”

制造一个美丽的悖论7( “未完成#1-4”(2003年) )

中岛英树在日本设计师群体中有些特殊,他被认为是一个国际化的设计师,他最喜欢用的元素是英文字母,很少以汉字作为主要的设计概念。他从不掩饰自己对英国设计的迷恋,“迷雾中的清晰”(Clear in the Fog)的产生也和他与英国的联系有关。在这个系列中,似乎是他把内心的软弱彷徨和情感的起伏变成一些似是而非的英文短句——“我缺乏感觉”、“也许我很傲慢”或者“我曾想制造一个美丽的悖论,我们如磁铁般被吸引在一起”。

有一件事曾经被中岛英树多次提起,他在十几岁经常流连唱片店的时候,看到了彼得·萨维尔(Peter Saville)设计的OMD(Orchestral Manoeuvres in the Dark)密纹唱片封套,这是改变他命运的时刻。OMD——“回旋在黑暗中的管弦乐”,一个30年前组建于利物浦的新浪潮(New Wave)曲风乐队,彼得·萨维尔为他们创作的封套是一些近乎抽象的色块线条和极其简化的现代风格,代表视觉传达领域的重要创新。在这之前,“新秩序”(New Order)乐队的传奇单曲《蓝色星期一》以及后朋克乐队“快乐分裂”(Joy Division)的专辑《未名的快乐》封套,已经让这位曼彻斯特的平面设计师获得了世界性名声。

制造一个美丽的悖论8( 《七人展 #1》(2005年) )

中岛英树1961年出生在日本埼玉县,在成长过程中,除了作为和服裁缝的后代被传统设计图案所包围之外,超人英雄奥特曼(Ultraman)也影响了他早期的视觉发展。奥特曼的设计灵感来自俄罗斯的前卫艺术,以默片时代的黑色科幻寓言——弗里茨朗的电影《大都会》中的机器人为原型,然后被穿上当代超级英雄的艳丽服饰。中岛曾经回忆奥特曼的金属质地与色彩如何成为他的审美基础。

有三四年时间,中岛是日本流行文化杂志《Cut》的创作总监,这本杂志最初的创刊目标是成为一本具有视觉吸引力的杂志。他表现出同时作为艺术指导和编辑的思维方式,在杂志封面中寻求一种连续、有条理的流畅性。他常说:“音乐是最快的沟通方式,视觉沟通次之。”他为《Cut》杂志所做的设计被认为反映了他对西方设计的敏感,包豪斯字体、好莱坞电影字体,用木头、丙烯酸树脂和金属造的字体被一一尝试。

制造一个美丽的悖论9( IDEA“再循环”05(2002年) )

他对《Cut》杂志最显著的贡献是一些被称为“typography”的文字设计页面,在杂志的采访专题中作为专门的开篇。这些特殊的文字设计连同杂志封面被一件件呈现在展览上,比如一页关于索菲娅·科波拉的“文字设计”,她的名字下面是一些长长短短的句子——“我在想她甜蜜可爱的挥手告别,要知道,挥手告别是一种快照的记忆”,其中字体、文字排列、背景和印刷方式都是有设计的,本身就构成一件完整的作品。对于一页杂志内页来说,这种累人的实验设计是近乎疯狂的工作方式。

这一次,华·美术馆收藏了中岛的3个系列——“未完成”、“七人展”和“无限图书馆”,几乎都是个人的视觉研究项目,或者说用平面设计流程创作的艺术作品,大部分建立在形式基础上,也是快速匀质的消费社会中比较少见的自由创作。中岛说:“那是我当时竭尽全力努力的结晶,虽然是平面设计的作品,却是更介乎设计与艺术之间的行为。”彼得·萨维尔也说过,设计是艺术,这无需为自己的行为和意图辩护。

站在“未完成”系列11幅海报前,宁波平面设计师协会主席潘沁对我说:“这个系列海报我有过多次接触,每次都能深深地打动我。海报创作是基于重新组合的概念,不仅是简单的叠加,而是很多元素结合在一起,这里有对海报基本概念的质疑。在精细的技术支持下,简约、抽象的图形有它的魅力,复杂的视觉体验又似乎留出了‘未完成’的空间。”

中岛的设计以技术实验著称,他经常只依靠自己的直觉处理角度、大小、空间关系、字母行数等设计要素,直到达成他所追求的“特别的视像”。“中岛对纸张的选择出于他对质感、肌理、色彩、形态的敏感,看他的作品时,总忍不住想要去触摸画面。”潘沁说。

在艺术创作之外,这里也有一些商业广告系列的展示,比如三宅一生的服装系列广告。三宅一生的品牌创作总监泷泽直己(Naoki Takizawa)曾说过:“当我第一次见到中岛时,我不想清楚地表达我的想法,我只是扔给他手边一些可用的图像片段。他回答说,尽管如此,我认为可以从中找到连接点。”模糊的连接点不是明显的可预见的表达,就像三宅一生2000年秋冬系列的平面广告,中岛的设计由若干摄影师拍摄的7个不同图像组成,刻意避免视觉上的一致性。这个系列给人不稳定性的印象,也是美丽背后的暗面。

就像彼得·萨维尔为OMD所有的专辑创作了视觉设计,1996年,中岛和坂本龙一合作了摄影作品集《无/有》(N/Y)之后,继续设计坂本龙一所有的唱片封套和CD包装。1997年,为坂本龙一的《演奏管弦乐》(Playing the Orchiestra)专辑设计,总共289个圆点凸起在亮银色或者暗蓝色发光的纸张上,被认为是对彼得·萨维尔OMD唱片套的致敬。

“我第一次看中岛的东西就是那些CD,1993年开始我在日本工作,那是日本唱片CD界的美好时代,还没有像现在这样膨胀,CD也是那个年代我们必收的收藏品。”香港地区设计师李永铨回忆说。

与坂本龙一的合作也许一直是中岛英树美学生活的中心,中岛自己说过:“我们的关系变得紧密,像磁铁一样吸在一起。我们都爱好简约主义,并且渴望除去位于音乐与设计之间的障碍。”而坂本龙一评价说:“中岛英树的设计不仅给人以美感,而且处于规则的边缘,有时还越过了边缘。他的设计和我的音乐具有相同的意义。”

“我很感慨这样的合作关系,因为有坂本龙一这样出色的音乐家,所以产生了中岛英树这样的设计师。”OMD当代设计中心创办人蒋华对我说,他指着中岛为坂本设计的《样本生活》书盒套装,“这本书中用了很多编排、压印和视觉上的创新,一般人技术用多了,可能会不安分,会散掉,中岛一点没有,好像顺其自然地把这本书给做完了,他大部分项目都有这样淡定从容的控制力。”

<p "="">但是中岛说,自己只不过是用视觉的手法表达想要说的事情而已,只是平和的后面常常是有思考的。他说:“我没有什么要说的,所有一切都是我希望看到的。”他还说,未来的设计是在人的心中。 美丽中岛时间悖论一个悖论艺术视觉文化制造坂本龙一中岛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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