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刷出的雪白的起跑线”

作者:钟和晏

(文 / 钟和晏)

“新刷出的雪白的起跑线”0( 1979年9月,北京紫竹院公园诗会现场 )

如果用色彩来描述,1979年大概是灰色的年份,带些明亮的色调。看到几张那个年代的照片,人们密密麻麻地站在西单南侧一道灰色矮墙前,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墙上的一张张大字报上,是拥挤但安静有序的感觉,也许还有几分压抑不住的蠢蠢欲动。

他们还是“文革”年代的打扮,穿布衣布裤、背军挎包,男的大多戴鸭舌帽。有一张照片是1979年12月拍的,那时候“西单民主墙”已经被移到月坛公园,仍然是一长段灰墙。有个穿灰色罩衫、戴帽子的小孩侧着身站在一张大字报前,也许是因为北京风沙大,他的脑袋被一整块暗红色的纱巾整个包裹着。冬天的阳光映照下来,透过纱巾还是清楚地看到他幼稚的、微笑的脸庞。

看到北岛讲述第一次如何和陆焕兴、芒克一起四处张贴《今天》创刊号,却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氛。1978年12月23日一整天,他们骑着自行车带着糨糊桶去了民主墙、中南海、天安门广场、文化部、人民文学出版社以及《诗刊》和《人民文学》杂志社等,第二天又去了北大、清华、人大、师大这些大学校园。出于谨慎,他们还用白色水粉笔更改了原来的自行车牌号码。

也就是第二天,《人民日报》全文发布了《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公报》。在中国共产党1979年大事记中,“平反”这个词反复出现——为彭真平反,为陆定一平反,为所谓“三家村反党集团”平反,为所谓“旧文化部”、“帝王将相部”、“才子佳人部”的错案彻底平反等等。邓小平在会见日本首相大平正芳时提出,我们要实现中国式的四个现代化。作为年度风云人物,他的头像出现在1979年1月1日的美国《时代》周刊封面上。

如果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全国性大讨论是“思想解放”的起点,也许,民间的觉醒从上个世纪70年代以知识青年为主体的地下文学就已经开始。1978年下半年起,中国的政局明显变得宽松,政治路线的变化和民间的思想启蒙力量平行启动。一些非官方的报纸刊物开始出现在“西单民主墙”上,影响逐渐扩展到全国主要城市。到了1981年初,中共中央发布了关于清理民刊的9号文件。

“新刷出的雪白的起跑线”1( 1979年,恢复高考后进入大学的幸运学子 )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片手的海洋翻动;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据统计,1968年至1978年间,中国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总人数达到1776万人,这是人类现代史上罕见的从城市到乡村的人口大迁移,几乎涉及了全国所有的城市家庭。

“1970年初,我与数万名初中生被发配赣南、皖北、云南、黑龙江,3月注销户口,4月初塞满一系列专程火车,喧哗哭叫,离开上海。1971年,我在当年红军盘踞的深山学会砍柴做饭,认定此生将永远落户农村。”陈丹青在回忆70年代的文章中说。

1968年12月10日下午4点零8分,北京市25中67届高中毕业生郭路生在北京站写下《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以“食指”为笔名的诗歌开始被广为传抄。农村物质条件的艰难和青春的苦闷,书本和写作变成贫乏精神生活的唯一出路。

在阳光普照的大墙后,有窄门通向北京离经叛道的地下世界,那儿有各式各样的沙龙,就像陈丹青说过的,“1978年上学后发现,原来京城‘文革’期间竟有诗人团伙、地下艺术家以及少年匹夫,他们在70年代流传的书单,江南闻所未闻,首都文艺高干子弟可能是这个圈子的背景甚至核心,他们和父辈一样,天生渴望事功,天生不安分”。

1979年的时候,27岁的龚舒婷是鼓浪屿灯泡厂的锡工,日班夜班轮流交替。1969年,她带着普希金的诗集到闽西太拔公社插队,1972年回到厦门,先做纺织工人,三班倒,每天过海,上班要比别人多花半个多小时等待渡轮。从1974年开始,她周围的文学青年来往多了起来,被翻烂的世界名著、30年代手抄集、50年代《诗刊》年度合订本等在朋友之间被反复传阅。

那年3月26日,一名《巴尔的摩太阳报》的记者迈克尔·帕克斯在他们的报纸上写了一篇关于上海的报道,题目是《上海重新出现旧风气和颓废现象》。他写道,上海的年轻人已经开始成双结对地走向照相馆,脱下“毛式”服装,换上西方传统的结婚礼服拍摄结婚照。美国、英国和法国的电影每天都吸引着成千上万的观众,莎士比亚的戏剧电影《无事生非》和波士顿交响乐团的门票被抢购一空。年轻人积极学习外语,以期对外贸易的扩大和找到工资高的职业。

那年9月27日,“星星美展”正式在中国美术馆东侧展出,然后经历了一个被禁止、上街游行抗议干涉和再到北海公园画舫斋继续展览的过程。美展前言说:“过去的阴影和未来的光明交叠在一起,构成我们今天多重的生活状况,坚定地活下去,并且记住每一个教训,这是我们的责任。”

那一年,香港商人霍英东在广州投资了一家五星级宾馆——白天鹅宾馆,首都机场出现一幅裸体傣家少女的壁画《泼水节——生命赞歌》。霍英东说过,“因为怕政策突变,我每次到北京都要先看看这幅画还在不在,如果在,我的心就比较踏实”。

2002年8月,舒婷和陈村有过一次对谈,后来出现在《收获》杂志上:“七九年大概六月份,我写了一首诗,《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那时已经在工作,一边工作一边写,在厂里焊灯泡,焊得烫了很多泡。写完以后就寄给蔡其矫。蔡其矫就帮我誊清,他觉得我的字不好看,他誊清了。提议给我改两个字,一个是‘风车’改成‘水车’,我改了。还有一个是,‘纺着疲惫的歌’,他要改成‘唱着’。我不同意,我坚持我的意见。”

“我觉得‘纺’比较好。那时候他们老一辈还是比较严谨,纺是不对的,风车怎么能纺歌,我觉得这个就是要用‘纺’。我没有同意,还是原来我的话。蔡老师寄到广东的《作品》,遭到退稿。退稿里面说:这首诗晦涩低沉,不符合一个青年女工的感受。”

“我不服气,就把这首诗重抄一遍,把《这也是一切》、《黄昏》一共四首诗,一起寄给邵燕祥。邵燕祥就发在七月号《诗刊》,他留了《这也是一切》和《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

《诗刊》1957年创刊,1965年停刊,1976年1月复刊,当时全国只有《解放军文艺》、《诗刊》、《人民文学》这几本文学杂志。按照《诗刊》编辑的讲述,“那段时间顾城、食指、裘小龙等人都开始在《诗刊》上发表诗作,整个诗歌界异常活跃。当时《诗刊》发行量最高时达到54万份,因为《诗刊》,他们由普通工人变成名满天下的诗人”。

邵燕祥1978年11月进入《诗刊》,先后任编辑部主任和副主编。他曾经回忆说:“当时我给自己定了两个目标,我到《诗刊》来就干两件事:一是敦请那些在历次运动中受打击的老诗人,让他们都能重新拿起笔歌唱;二是扶持年轻人。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开过,解放思想的旗帜刚刚举起来,加上当时三位主编对我都是信任的,我几乎没有什么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当时是思想解冻和破冰期,整个中国的意识形态还是相当保守的,诗歌首当其冲处在思想启蒙的位置,敏锐的触觉加上诗人本身的血性,比较容易呐喊和倾吐,它可以用比较直接的方式表达出来,正好和思想解放的喷口吻合。”现代诗研究学者陈仲义分析说,“从诗歌本身来说,十七年诗歌基本延续了赞歌、颂歌的模式形成时代的主旋律,整个‘今天诗’是带有抗衡性的、社会承诺的诗歌写作,除此之外还有美学上的开拓。”

邵燕祥1978年进入《诗刊》的时候,处于为“天安门事件”平反前夕,《诗刊》在群情激奋的高潮中扮演了一个反映民间舆论的角色。艾青在新疆石河子劳动多年,1975年请假回北京治病,1978年5月在上海《文汇报》发表了《红旗》,算是复出以后的第一首诗。《诗刊》组织为“天安门事件”平反的大型诗歌朗诵会约他为朗诵会采访写诗,“天安门事件”平反后的第二天,他就写下了一首长诗《在浪尖上》。

在舒婷早期的写作经历中,蔡其矫是一个多次出现的名字,在精神脊梁经常被打断的一代中国当代文人中,他被“今天”文学团体视为其中的异数。他1918年12月12日生于福建晋江园坂村,1938年离开印尼辗转抵达延安,1941年开始发表诗作,后来当随军记者。他与舒婷1975年结识,《橡树》这首诗就是他转抄给艾青的。艾青大为赞赏,又推荐给北岛。

1978年深秋的《今天》创刊号上,蔡其矫的3首诗《风景画》、《给——》和《思念》排在首位,接下来是舒婷的《致橡树》和《啊,母亲》,根据上下文,北岛把原来《橡树》的题目改为《致橡树》。1979年新年前后,邵燕祥在《今天》上读到《回答》和《致橡树》之后,先后把它们发表在《诗刊》1979年3月和4月号上。

北岛在对蔡其矫的回忆文章中说:“舒婷加入《今天》文学团体,始作俑者是蔡其矫。在他的催促下,1979年秋舒婷第一次来到北京,与《今天》同仁聚首。某日,天高气爽,蔡其矫、艾未未和我陪舒婷游长城。那天蔡老兴致格外好,端着照相机冲锋陷阵;舒婷胆大艺高,爬到城垛上徘徊远眺;我晕高,看不得这壮举,把头转开;艾未未还是个大男孩儿,一开口脸就红……”

“那时候,赞美祖国、颂扬祖国的诗歌太多了,祖国是一个被圣化的意象。圣词当然要排除很多东西,和伟大光荣正确联系在一起,怎么能和干瘪的稻穗、失修的路基、破旧的老水车、疲惫的歌、熏黑的矿灯等等联系起来?在这样的背景下,舒婷的诗是在翻腾、漂移、变化的心理状态和情感世界中提炼出的诗歌,另一个更真实的中国在出现。”作家出版社编审唐晓渡评价说,他曾经在《诗刊》任职16年。

唐晓渡是1968届的初中生,14岁下乡插队,3年之后进入南京和扬州之间的县城仪征修船厂,1978年2月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50年代早期出生的人,经历几乎大同小异。下乡插队,然后返城进工厂,进入大学读书或者像舒婷、北岛那样直接在社会上成名。那一代诗人基本上都没有受过大学教育,就赶上风云际会了。

唐晓渡记得北岛《太阳城札记》中最后一首也叫《祖国》——“她被铸在青铜的盾牌上,靠着博物馆发黑的板墙”。江河也写过一首《祖国啊,祖国》的长诗。“北岛写得锋利节制,江河有思考的力量,而舒婷比较温柔,有种情感的抚慰在里面。她也有不满,也许我们现在已经感受不到这一点了,当时《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带有犯忌的成分。它有歧义性,既指过去的旧中国,也指‘文革’刚结束时对中国的感受。不过,后面又出现‘新刷出的雪白的起跑线’这样非常光明的意象,这种平衡和温和让大家对这首诗都能接受。”

当舒婷被陈村问到读以前的《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是什么感受时,她说:“这不能读,受不了受不了,自己也受不了。这是我的年轻时代,不但是年轻,文学在中国是那样的状况。写的诗又不是要发表的,纯粹是给自己看的,那样的话也没什么觉得害臊的。” 邵燕祥新刷出今天北岛起跑线舒婷雪白致橡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