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暗中的私语
作者:钟和晏(文 / 钟和晏)
( 花水,2002年 )
在见到陈伟立(Phillip Chen)之前,先看到一些让人莫名其妙的摄影版画。无一例外是墨黑的背景,有一些细细的手绘线和经常被篡改过的照片影像,以相对明亮的黄色调从黑暗处凸现出来,大部分都失去平衡地悬浮在光与暗、正像与负像之间。
在那些难解的影像中,也有一些易于辨认的物件,比如一辆自行车、一块搓衣板或者一些不能动弹的小人。一幅名为《吉祥的8》的版画中,枯瘦的、向上延展的线条似乎是中国山水画的纸本墨笔。还有一幅《万年青》,上面的物件对于我们来说就更为眼熟一些,一张方方正正的明式木桌,桌上摆一只彩绘瓷花盆,花盆里长出被拆分的、漂浮在空气中的桌子线条,还有些古铜钱和小石桥、小房子的泥塑四处散落着。
如果没有见到他,如果没有听到他的讲述,无论如何难以想象这幅《万年青》和一个人有关。“它关于一个我最喜欢的人——我的舅舅,他多年以前就去世了。版画上出现的每件东西都是他送给我的,他给我了这张明式桌子,给了我一把枪,给了我一盆万年青。他给我钱,给我一些小泥塑玩具……他总是送我东西,有些是他从街上寻来的。他递给我的时候说,我想你会喜欢的。他是一个非常和蔼慷慨的人,他照顾我,因为我父亲不怎么管我。
“直到他死后,我才知道他是一个职业杀手,他是芝加哥华人黑社会的保镖,一个很暴力的人。我非常亲近的人原来是一个杀手,佛教中说没有分别心,所以,我在版画中用《万年青》这样很积极的名字来命名。”陈伟立用他平淡的语气对我说。
在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空荡的大厅里,这个名为“存在与阐释”的摄影版画系列正挂在白色的砖墙上。“去年夏天,他第一次来中国,给我看他的作品,当时就觉得很吃惊。”中心创办人荣荣说,“一般来说,摄影有点偏向真实和纪实,而他的摄影版画中既有真实的物体,又有抽象的线条,让人有想象的空间。”
( 人之行动,2009年 )
陈伟立现在是衣阿华州德雷克大学绘画及版画教授,他是第一代华裔美国人。他的父母都是广东人,出生在广东一个小渔村的父亲1926年到美国,后来加入美国军队参加“二战”,1948年全家搬到芝加哥。“存在与阐释”系列总共24幅摄影版画是摄影和手绘线之间的关联交叉,在个人的家族记忆之外,还有一些主题与美国社会的历史事件有些关联,以重叠和毗连被重新解释和回应。
《装配机器》中,一把遮阳伞骨架的放射状线条占据了画面上半部的位置,一辆老式自行车影像的轮胎辐条和手绘的19世纪妇女裙撑的线条相互纠缠在一起,一把长枪从车座部分延伸出来支撑起太阳伞的骨架和香水瓶、丝巾等女性配饰。车把的右侧出现了一把扇子,又一次是手绘的骨架线条。从时间上来说,摄影是过去事件的暗示,也是一些沉默的声音。
( 万年青,2004年 )
其实,《装配机器》是从一个特殊的故事开始的,它关于一个特殊的女人——佛兰西斯·维拉德(Francis Willard),19世纪美国最早期的女性主义者之一。在画面扁平的空间中,个人的思考、文化物件以及历史叙事被奇特地交织在一起。
1895年,佛兰西斯·维拉德写了一本名叫《我如何学会骑自行车》的书,关于她的生活如何因此发生了很大的改变。53岁那年,她用3个月时间掌握了她的“机器”,她把自行车视为妇女解放的隐喻,“它和大多数丈夫一样是很好的伴侣,当它变得又破又旧的时候,一个女人可以轻易地处理掉它,换成新的而不至于惊世骇俗”。当时的美国人敌视那些最早开始骑自行车的女性,所以,这辆19世纪90年代的自行车上挂了一把枪,那些骑自行车的女人需要带上它来保护自己,不受敌意男人的侵犯。
《波瓦坦:炮舰外交》又有所影射,“波瓦坦”是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官马修·佩里(Matthew Perry)1853年抵达日本相州浦贺海面时的旗舰名字,要求日本政府接受美国总统的亲笔国书。一个压缩气罐的影像处在三折画中央,一把没有重量的扇子凭空展开,一艘远航的帆船重叠在气罐上,形成了一张稳定的三角形。三折画左侧,西方外交人士的礼帽、东方人的圆锥斗笠一起合成半实体、半空想的影像,右侧一支用于签署政治协议的羽毛笔被一只卡钳紧紧地夹住,应该象征了这种钳制的政治暴力。
将摄影和绘画结合起来建立一种视觉模式,陈伟立的技术方法是把数码照片转化为半色调胶片,他将其中一张底片置于感光锌板上,同时又额外放置一层绘制在透明描图纸上的线描图。锌板连同上面的两层透明层在一个高强度卤素光源下曝光,曝光过的锌板经化学显影和酸性材料腐蚀,下面不可能被滚过表面的黑色油墨接触到的区域就显现为明亮的色调。所以,看似负像空间的黑色背景其实是正像的油墨层,而不是纸张的颜色。
美国艺术文化史学者丽诺·梅特里克-陈(Lenore Metrick-Chen)是德里克艺术史副教授,也是陈伟立的妻子。她告诉我说:“他总是独自工作,偶然我会帮他一起印制作品,但是这么多年,我从来搞不清其中的步骤。”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作品是1985年,“它们实在太奇怪了,以至于我一直不停地看着它们”。
丽诺·梅特里克-陈曾经写过评述性的论文:“与那种倚重于所刻画的对象来营造直线式叙事作品不同,陈伟立作品的内涵是由千差万别的符号影像体系而产生的,每种表现手法都成为表现的组成部分。他的选择无论看起来多么不协调,既不随意也非偶然。在物件、影像、符号和比例之间,每幅作品都是一个符号之网。”
在种族关系、性别政治、家族和国家历史之间的交叠中,陈伟立也曾在《手段与极端》中试图用数学价值解释社会性话题。这是一个严谨的数学公式,所有的加减乘除都是真实的,只是19世纪妇女裙撑、缠足的小鞋、金丝雀笼子和男人的大礼帽等物件代替了具体的数字。在对陈伟立的思考和呈现方式有所了解之后,可以明白,他想表述的是关于男性与女性之间关系的议题。■ 私语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