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儿节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又近七夕,在商家忙于“情人节”促销的背景上,忽然发现有关“女儿节”的声音多起来。对这个节名的期望,追溯起来,可能多少来自冰心当年的那种感觉——85年前,1924年的七夕,冰心在一封写给她弟弟的信中说,“七月七,是女儿节,只这名字已有无限的温柔!凉夜风静,秋星灿烂,庭中陈设着小几瓜果,遍延女伴,轻悄谈笑,仰看双星缓缓渡桥。小孩子满握着煮熟的蚕豆,大家互赠,小手相握,谓之‘结缘’”。那时的冰心文字,真有一种素淡中撩人的干净。她总结这个温柔的由头,七夕的内涵应是“结缘”——“‘缘’之一字,十分难译,有天意,有人情,有生死流转,有地久天长。”
从表面体会,“女儿”确实是个温馨称呼,也确实能与“乞巧”的表面词义结合起来。旧时七夕一项重要民俗,就是在午时阳光下,将针投以水盆,以水中针影,辨女子是否智巧。但追究历史,女儿节的说法,明清时才有,且说法混乱。明朝崇祯年间刘侗的《帝京景物略》卷二,记录东直门外的“春场”时说,农历五月一日至五日,家家鲜艳地装饰小闺女,以石榴花插在鬓角,名为女儿节。这是为迎接盛夏。写成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富察敦崇的《燕京岁时记》,在农历九月九日的“花糕”中,还是引《帝京景物略》说,重阳节,父母要迎女儿回家吃糕,称为女儿节。这是重阳节的一部分,专体现舐犊之情。只有苏州文人顾禄在道光年间刻印的《清嘉录》中,记录苏州民俗,引用《吴县志》的记载才说,七夕有乞巧会,儿女辈皆参与,称为女儿节。
女儿这个词,在文化传承中,总觉得有特殊的意味。也许因为它最早被用在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中,就定了某种基调。这首以“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为开头的长诗,叙述小吏焦仲卿妻被不讲理的焦仲卿母遗弃所构成的悲剧。其中焦仲卿妻向焦仲卿母告别时,这样用女儿这个词:“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遣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前两句卑谦说,自己从小缺少家教,愧对你家和你儿;后两句说,你给儿媳很多钱和布,儿媳却辜负你期望,如今还家去,只能靠你自己持家操劳了。这首古诗后,南朝宋鲍照的《北风行》加重了这称呼的悲凉气息:“北风凉,雨雪(下得很大),京洛女儿多妍妆。遥艳帷中自悲伤,沉吟不语若有忘。问君何行何当归?苦使妾坐自伤悲。虑年至,虑颜衰,情易复,恨难追。”一首怅望郎君不归的伤悲诗,苦灯寒影,诗中最值得琢磨是“遥艳”——遥是远,向着远方是飘荡,所以是摇。这首诗使京洛女儿变成一种象征,所以有王维的《洛阳女儿行》。王维这首诗开头是,“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余”。随后表面是跟踪这个女儿的富贵过程:丈夫骑着以美玉为笼头的青白马,侍女端着盛鲤鱼脍的金盘来迎娶。婚后坐在画阁朱楼里看桃红柳绿,走出罗帷就坐上以多种香料熏染的香车,再以雉尾扇迎回珠宝装饰的帷帐。丈夫富贵奢华,堪比西晋与王恺斗富的石崇。他亲自教舞蹈,不惜赐珊瑚;通宵欢娱,点着只有富贵人家才用的九微灯,灭灯后火星如萤火直扑花窗。城中相识都是繁华中人,日夜游乐,戏罢顾不得习曲,盛妆后坐在熏香里。通篇娇贵到最后,结尾是,“谁怜越女颜如花,贫贱江头自浣纱”,形成强烈的对比。越女就是西施,浣纱是洗衣。
以这样的背景,星空寥寂,也就再没有温柔的感觉了。七夕之所以能联系到女儿节,还因为乞巧这个词。怎么理解这个词呢?乞是祈求,巧是工巧,《周礼·考工记》中早就说过,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这四者,才可以为良。这个词本应念作“乞工”,工也是功。工是极为宽泛的概念,女工当然可理解为纺织、刺绣、缝纫这些技艺,但细想,这些技艺是作为女人本就需要具备的,其实不该祈求。那么,祈求的是什么呢?回到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的记载。宗懔在梁承圣三年(公元554)做到吏部尚书,此书大约成于此前后。它具体记载,这天晚上家家女子要结彩缕,穿七孔针,或以金、银、铜为针,陈瓜果在庭院中乞巧。关键是,这时“有喜子网于瓜上,则以为符应”。喜子是一种长脚的小蜘蛛,也称“喜母”,它爬到瓜上,就被认为天意与人事相应,这明显是为求子。从求子的角度,祈求的也就肯定是生育之功了。
再追究彩缕与七孔针。彩缕就是彩色丝线,七孔针是什么?晋朝葛洪的《西京杂记》里已经有“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的记载。彩女是汉代宫女的一种,七孔代表人体七窍的意思是明确的,别忘了“七者,天地、四时、人之始生也”。开襟的意思也是清楚的,对女子而言,这显然是一种仪式。结缕是什么呢?它本是一种蔓生小草,结缕蔓生,如缕如结。穿针与结缕,当然也可理解为缘分,但其目的非为爱情,而为生育。有关结缕的意象,我很喜欢韦庄那首《定西番》:“芳草丛生结缕,花艳艳,雨蒙蒙,晓庭中。塞远久无音间,愁消镜里红,紫燕黄鹏犹至,恨无穷。”红颜春老,它更接近我对女儿这个词的联想。■ 女儿节文化乞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