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全食派对下的冷与热

作者:杨璐

(文 / 杨璐)

日全食派对下的冷与热0( 7月22日,在浙江宁波拍摄的日全食景象 )

对于上海天文台热心科普的专家们,这是一个梦寐以求的时刻:社会普遍对天文学的陌生是一个不需讨论的问题,这次日全食的全城总动员终于让天文台受到史无前例的关注。不过能不能以此为契机拉近天文学与普通人的距离,让更多人了解它、喜爱它,专家们并没有给出一个信心十足的答案。

日全食派对

距离上海市区一小时车程的月湖雕塑公园平日一直很安静,松江本地的出租车司机平时都很少往那个方向去,因为游客不多。但是7月22日当天,为了配合日全食观测,公园开门时间提前到了早上6点钟。本刊记者在现场观测到,不到6点,旅游大巴就陆续停在了门前广场。最早到来的是由日本著名天文杂志《天文指南》的工作人员带队的日本天文观测团,除了部分家人跟随,团中许多人都是从事天文学研究的专家,他们拖着箱子,带着全套装备。翻译杨敏小姐告诉本刊记者,他们提前两天就到了上海,昨天还特地到月湖来看了一次场地,做了观测前准备。与日本团的表情严肃、如临大敌比,第二个到来的台北观测团则轻松许多,从一下车,他们就兴奋地拍照。这种游客态度并不影响观测团的专业性,团员虽然来自各行各业,但他们都是社区大学天文班的学生,其中一大部分还是台北市立天文教育馆的义工。

从7月22日凌晨到4点左右,上海间歇性地下了几场瓢泼大雨,早上地还都是湿的,天气有点闷热,厚厚的云层严严实实地遮盖住天空,很令人们担心。台北天文班社区大学的学生们告诉本刊记者,他们早在3月份就开始准备此次观日旅行,选择在上海是因为他们查到上海的遮盖率是日全食经过城市中最低的。但从实际情况看,一场大雨可能在所难免,草地上有人夸张地跪地祈祷,希望雨在日全食后降临。

天文班的老师洪景川一面架起赤道仪和照相机,一面还要回答学生们各种各样的问题。他是台北市立天文教育馆的研究助理,9年前开始在社区大学开设天文课,课程面向所有“对赏星揽月有浓厚兴趣者”。这些课程一般在晚上,每周两个半小时,借用社区内中学的教室上课。与学校里系统的天文教学不同,社区大学的天文课由老师自己设计,名称也随老师高兴,洪景川把自己的天文观测课起名为“谈天观星宇宙游”。在他看来,古老而又摩登的天文学本质上是以观测为基础的科学,人类皆由仰观天象变化,才能逐步揭开浩瀚宇宙中的众多未知。他的课程是从辨认星座开始,让学生们学会使用天文望远镜直到天文摄影。这次的上海之行是他把各种程度的学生拉出来实战:级别最高的James不但要拍摄日全食,而且他使用的赤道仪是自己手工制作的,摆在草坪上显得与众不同。学习了3年天文课的泰利为了此次观日买了自己的第一套设备,而更多学生则带来了各种各样的观测卡片、眼镜、玻璃片。

日全食派对下的冷与热1( 7月22日,湖南常德观看日全食的市民 )

功课准备得最好的是杨惠如一家。他们一家三口的脖子上挂着的精美卡片是自家制造的。“中间的胶片是把黑白照片曝光冲洗,然后用白兰氏鸡精的卡片包起来,不花什么钱还很环保。”杨惠如的丈夫很得意地向本刊记者解释。除此之外,他们还从网上下载了上海日全食的时刻表和日食各阶段照片,准备用来对照。杨惠如是林青霞版《暗恋桃花源》的执行制作,学艺术出身的她在天文学上不如丈夫,她刚刚学习了一年,很多知识记得还不扎实,给本刊记者讲解的时候,偶尔还要问问身边的同学。不过她跟天文学的联系可不浅,因为跟着洪景川学习,夫妇二人也成了洪景川所在的台北市立天文教育馆的义工,丈夫所在的组做的是讲解工作,杨惠如在策划和宣传上很在行,她所在的组负责组织天文馆的各种活动。杨惠如告诉本刊记者,天文馆里像他们这样的义工很多,她这个活动策划的组里就有200多人。“其实我们的工作也挺忙的,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还是安排好时间尽力做些事情。”她说。

8点23分25秒开始,太阳时不时从云层中露出来一会儿,从观测卡片望去,它的边上出现一个小黑影。随着太阳的躲闪和出现,草地上的欢呼此起彼伏。不过幸运之神最终没有光顾,9点15分左右,大雨下起来,草地上的人四处躲雨。9点35分左右,月湖公园的天迅速黑下来,进入全食阶段,所有人都高举相机或者DV向天空拍。日本《天文指南》的团员们被雨冲散了,跟着杨敏一起躲雨的几个人很是沮丧不想说话。洪景川则很会自我安慰,他虽然没有拍摄到日全食,但是DV里天空明暗变化的过程也让他爱不释手。

日全食派对下的冷与热2( 7月23日,游客热情不减地前往上海天文台佘山站参观 )

“天文热”和“天文盲”

7月22日的日全食是本世纪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并且全食带横扫我国长江流域。距今最近在上海出现的日全食要上溯到1575年,而下一次日全食再临上海要等到2309年。上海天文台佘山站站长林清告诉本刊记者,上海天文台并没有从事太阳专业的研究,但是作为全食带经过的唯一天文台,他们有责任向老百姓说清楚日全食是怎么回事儿。“一开始,我想得挺大的。想让上海市科委牵头,利用这个体系把日全食的知识传到各区、县,再下到社区,然后日全食那天把人民广场和黄埔公园划为观测基地。”但是,除了天文爱好者,没人认为看日全食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上海市科委觉得这种事政府部门不方便出面,而一大群人聚在繁华的人民广场和黄埔公园,还容易引发群体问题,林清说他一开始就碰了钉子,连面谈讨论计划的机会都没得到。转折发生在5月份。“上海这么大的城市,天突然一下子黑下来5分钟,如果老百姓没有日全食的知识,是要出事情的。交通堵塞会发生,还会有谣言,历史上多少人利用天象做文章呀。”林清给市政府上书,希望有关部门能做出应对日全食期间的预案并且进行正面宣传。“市政府对这件事情很重视,事情开始变得顺利了。”林清说。

日全食派对下的冷与热3( 上海天文台佘山站站长林清 )

日全食知识的折页铺天盖地发到了各社区,电视台、公交车和地铁上滚动播出日全食的公益广告,日全食于是成了城中的热门话题。“有人提议日全食期间开景观灯,日全食最大的奇迹是太阳被月亮全部遮住,周围出现群星,开了景观灯这个景象就看不见了。我就给他们提意见,我反对。”上海天文台原台长赵君亮告诉本刊记者。类似的例子,赵君亮一口气给记者举了很多,比如直播彩排时主持人提的问题太业余,他只好先给主持人培训了一次天文知识;比如,讨论开路灯的问题时,有人问外环路以内开路灯,外环路以外是不是就不用开了。可是,日全食期间整个上海市都变黑了,还分什么外环路内外。

“不研究地球也照样转,研究了它也带动不了GDP。”这样的想法在赵君亮看来,就是社会对日全食态度冷漠和缺乏科学常识的原因,而天文学内部也长期不重视科普和宣传工作。“老一辈的天文学家,比如我的老师、原来上海天文台副台长万籁很重视科普工作,后来就都落在了我身上,当时佘山站还不对外开放,但是各个学校如果来联系,我就负责带他们参观和讲解。”不过,赵君亮自己当了台长后,发现科普工作力不从心,“哪来的银子呀,我当台长之后,第一件事是用我们的地置换给开发商盖楼,换来了5000平方米的房子和600万元现金,改善办公环境,一个办公室待8个人哪里能够吸引人才?”

赵君亮退下来后,科普方面的传承就有些后继乏人了。不仅如此,甚至连从事天文研究的人也对天文学缺乏感情。赵君亮认为,天文爱好者不一定是天文学家,但是天文学家一定要是天文爱好者。可是现在的风气是,“研究者都钻在自己领域里,天天在那儿算,却连星星都不认识”。借着此次“日全食热”,上海天文台的工会搞了一次天文知识竞赛,就是为了在全台普及天文知识。

除了上述现象的担忧,最令赵君亮牵挂的是未来的科研队伍:上海天文台招收天文学硕士和博士,赵君亮希望自己带的学生是名牌大学培养出来的本科生。就像南京大学天文系毕业的林清一样,是因为爱好天文才选择了这里,而不是为了去一个好地方而选择冷门的专业。可是,现在越来越多的是二流、三流本科学校里很会考研的学生。按照他的经验,对天文的爱好是从中学时期培养的,中学时没有接触到这方面的知识,将来很难选择相对冷门的天文学作为研究专业。“真正优秀的学生留不下,留下的又不是很满意。其实现在我们这里挺好的,出国机会多,科研经费和工资也可以。”中国天文学会理事卞毓麟的思路是,科普不能解决问题,带有强制性的教育才是根本,他呼吁像物理、化学一样,在中学阶段开设天文课。可是,他也知道这就涉及了教育体制的改变,可行性渺茫。

新思路

老专家们抱怨社会对天文学的关注不够时,刚刚进入这个领域的年轻人或者提供了一个新思路。“提到科普,印象里总是俗气、落后、白纸黑字,其实这也可以转换成一种纳税人的意识,国家收了纳税人的钱,纳税人总要有权利知道花这么多钱到底做的是什么吧。”1984年出生的朱达一今年3月份才来到上海天文台工作,之前是天文爱好者圈子里小有名气的发烧友。他的成长轨迹是赵君亮欣赏的那种:小时候翻烂了《十万个为什么》的天文分册,第一次不回家过夜是因为观测天文,高中时还被选为天文台理事长。稍稍的差别在于,朱达一因为数学成绩不好没学成天文学,他读的是同济大学的广播电视编导专业。“考上大学后,用我爸奖励的2000块钱买了一个天文望远镜,往学校的路边一放,让同学们免费看,一边看一边招收会员。”朱达一建立了同济大学的天文协会,两年内就壮大到千八百人,组织大家看流星雨、办网站、请天文专家来举办讲座,活动办得有声有色。“我用机械相机拍行星,然后自己冲洗,自己手绘海报、联系活动,爱好天文不仅是天文知识,它太锻炼我的动手能力了。”

上海天文台这次声势浩大的日全食活动给朱达一提供了一个舞台,而朱达一的加入也为这次活动增添了时尚因素。随处可见的上海天文台日全食Logo是他的得意之作:太阳风和贝利珠表示的是日全食的图案,而太阳中的指针指向了9点36分。“这是上海日全食发生的时间,这种Logo是上海独有的,如果不懂天文,无法设计出这样的标志。”早就卖断货的纪念T恤也让朱达一小出了一次名,“其实最开始想做纪念T恤是为了增加天文台里的日全食氛围,我是学传媒的,我得研究受众。设计的时候,我想得符合科研人员的品位,不能太花,于是就选择了白色和黑色作为主色,又想到如果把它当纪念品送人,通常都是送给来学术交流的老外,那么上面最好有中国特色,于是就用篆体写了‘日全食’三个字。背面用的是发生日全食时的星图”。后来的实践证明,朱达一的判断是正确的,佘山天文台纪念品商店的售货员告诉本刊记者,外国旅行团因为买T恤都要抢起来了,5天就卖出了一年的营业额。

朱达一觉得科研不能是闷着头做,为了自身发展也需要广告和包装。“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为什么有那么多钱?它一个项目出来,纪录片、宣传片马上推出,跟公众走得多近,引起关注也利于争取资金。发现土星光环的卡西尼号,探测器一打上去,网站就推出了用它拍摄的图片制作的桌面,BBC还用它的片子做了一个纪录片,名字就叫《Lord Of The Rings》。”朱达一觉得,这些手段是能让小孩子被天文学吸引,觉得牛的,“‘神六’出了一个简单的金属模型,可是你能指望小孩子拿着它憧憬吗”。

显而易见的是,这次日全食活动让天文台的领导很满意。7月23日晚,台长主动拉着林清、朱达一等几个人喝酒,“我们领导这回意识到宣传的力量了,我就说BLBI的总控室就在我们上海天文台,可是没人知道上海天文台是干吗的。天文台在公众心里得有一个新形象”。

朱达一想把热爱的纪录片和热爱的天文学联系起来,为此他曾经跑到北京在《探索发现》栏目实习。可是,现实的情况让他失望。“《探索发现》的调调根本就不行,编导是外行,没法做到既有专业性又有艺术性。”他欣赏的是BBC和欧洲南方天文台拍摄的那种炫酷的纪录片。不过很快,他就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了。喝完酒的第二天,台长找他,让他跟着拍摄上海天文台正在研制的65米射电望远镜,将来准备做成一部宣传短片和一部纪录片。

洪景川告诉记者,台北天文馆原来的编制不到10人,天文学的毕业生找不到工作很多都要转行。转机来自于1986年哈雷彗星回归,那一次“彗星热”让人们开始关注天文学,天文馆的编制扩大了,也有更多的人把天文当爱好。这次的上海日全食会不会也同样成为一个契机?保守的林清却没有给记者一个明确的答案,只是说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保持住这个热度。■ 天文派对林清日全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