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奶 奶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刘蕾)
奶奶是个越剧迷。新中国成立前,由于爷爷从上海调到重庆某银行上班,她也就带着两个儿子来到了这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西部城市。奶奶和爷爷都是浙江上虞人,最近才知道,原来和谢晋导演还是同乡。在这个从语言、饮食到气候都迥然不同的城市,虽然有诸多的不适应,但为了丈夫,为了家庭,她努力让自己融入周围邻居的生活里。从做菜必放糖,到红烧口味,再到和我们这些晚辈们一起吃着地道的重庆火锅,奶奶努力改变着。但有两点她始终坚持,一是听越剧,一是说话的口音。由于我是奶奶一手带大的,所以我的浙江话听力丝毫没有问题。但唯一令我不解的是,上世纪80年代初,当人人都热衷于看电视时,奶奶却痴痴地守着她那台绿色外壳的唱机,还有那些白色封套的越剧唱片。物质上,奶奶很少对爸妈提什么要求,唯独买唱片这件事,她是一定会让儿子儿媳去替她实现的。
外国小朋友有睡前小故事,我也有。我的幼年和童年便是在奶奶的越剧故事中度过的。我喜欢冬天,因为奶奶会早早地铺上浆洗过的被子,熄灯之后,我裹在暖暖的被窝里,聆听着奶奶讲那些越剧故事,至今还记得“郭子仪醉打金枝”、“碧玉簪”、“五女拜寿”、“血手印”、“十八相送”这些耳熟能详的越剧桥段。说来很奇怪,奶奶只读了两年私塾,但电视上那些越剧台词,她却能烂熟于心。如果遇到她不懂的字,她会认真向身边的儿子、孙子们请教,也因此,奶奶的文化水平大有长进。从电视上多了一个专门的戏剧频道后,奶奶的晚年生活就多了一份慰藉,她会按时去购买每周的电视报,然后借用放大镜记下有越剧播放的时间,把记着播出时间的小本放在床头,这是她每天雷打不动的节目。
自从和爷爷来到重庆,她便再没回过老家上虞,但爷爷临终前一直有一个心愿——可以将骨灰带回老家安葬。奶奶知道孩子们都很忙,很难专程陪她回老家,所以,此事便一直搁置在奶奶心里。她告诉我:老家还有一个亲弟弟,为了让弟弟读书,她放弃了上学的机会。弟弟的二胡拉得很好,不知他现在老成什么样了。小时候,她经常会带着弟弟,带上吃的、喝的,和弟弟一起去镇上看社戏,所以,我在学鲁迅先生《社戏》那篇课文时,画面感很强,脑子里就是一对姐弟手拉着手,一起有说有笑地搭船看戏的情景。我想,奶奶的越剧情结从那时开始便深埋心底了吧!1988年,大伯利用一次难得的出差机会,带着奶奶去了一趟上虞,还顺道去上海看望了爷爷的姐姐和妹妹。回到重庆后,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喜欢一个人坐在那把老藤椅上沉思。她知道,也许这次相见便是永别。看着她和弟弟全家的合照,姐姐和弟弟几十年后再次手握着手,心中泛起阵阵酸楚。奶奶淡淡地说:“只要知道他过得好,子女孝顺,就知足了。各家过各家的生活吧!”我想,奶奶对于离别的那份淡然和透彻,应该是越剧赋予她的,50岁就守寡,独自支撑这个家,为儿孙忙忙碌碌,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那充满浓浓乡音的唱词,虽然儿孙满堂,但内心的孤独寂寞却只有在戏中才能找到共鸣与宣泄吧。
“社戏”的场景也在我身边发生过。那年我读小学二年级,爸爸听说杭州小百花越剧团要来渝演出,于是,毫不犹豫地给奶奶和我买了票。其实,我对越剧的印象也仅停留在那一个一个的故事里,至于唱腔和扮相完全一无所知。爸爸的目的也许是为了不让我忘记乡音,所以,他不仅给我买了票,还托朋友让我到剧院的后台看他们彩排。当时从门缝往里窥探,只觉得那些阿姨长得真秀气,爸爸说,越剧里的书生大多都是由女孩扮演的,同样是俊逸、潇洒。带着对女扮男装的不解和对家乡的想象,我兴奋地等待着演出来临。奶奶的激动更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由于周围的街坊大多是从江浙一带来到重庆安家的,所以奶奶这次千载难逢的观赏机会令大家羡慕不已。而奶奶用她以前看社戏的经验,在家“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茶壶一把、小凳两张、蒲扇一把、煮花生一袋、湿毛巾一块。待我放学回家,爸妈和我看此情景先是一阵惊愕,然后是齐声大笑。“妈,现在看演出都有凳子,也有风扇,门口还有卖零食的。不用像你以前一样准备得那么齐全。”奶奶也笑得不行,但固执的奶奶还是坚持要为我准备一块湿毛巾,吃完零食好擦手。就这样,我们祖孙俩上路了。演出过程中,奶奶看得非常认真,只在必要的时候,给我讲解一二,嘴里还小声地哼唱着。而我也第一次,并且是唯一一次,亲身体验越剧舞台表演的魅力。华美的服饰、温润的唱腔、清逸的扮相,至今回味,我都觉得岂是一个美字能够概括的。
奶奶的一生都离不开越剧陪伴。病重的那段日子,为了缓解她的痛苦,我四处托同学帮忙找有没有越剧的磁带,每周回家时,就把随身听放在奶奶耳边。只有在这时,才能看到奶奶能轻轻舒展她紧皱的眉头。奶奶得的是肺癌,但由于爸爸和姑姑工作很忙,重庆这边无暇照顾,所以,我们以休养为名,让奶奶到成都大伯家养病。临走前,奶奶很是不舍,望着她那一抽屉的唱片,望着那些发黄的照片,她知道,也许这一次将是永别。离开她充满回忆的第二故乡,唯一的精神支柱依然是越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