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仑访谈:组织成本与中国式商学院
作者:李伟( 冯仑 )
“9·11”事件后,我们开始研究世贸中心重建,2004年开始就与美方展开谈判。我们希望参与到这个项目中,在最高的“自由塔”上建“中国中心”。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9·11”事件给世界带来很多深刻变化,包括公司治理、企业组织、企业文化等问题,形成了一系列特别有意思的故事。
“9·11”之前,原世贸中心的两栋塔楼是建筑面积120万平方米,占用15公顷土地,重建需要花费360亿美元,相当于我们在奥运会上的投资。而且只投在15公顷土地上,北京CBD是3平方公里土地,可见重建投资密度之大。新的世贸中心包括100万平方米的写字楼,以及60万平方米的商业区。
新建的最高楼叫“自由塔”,充满了意识形态意味。自由是美国的立国精神,排在民主、平等、博爱前面,是第一位的。美国人发的债券就叫自由债券。自由塔的高度是1776英尺,象征美国1776年建国,以表示美国对恐怖主义的对抗和反击。美国重建精神在于,恐怖分子虽然把楼炸了,但是自由的价值和信念不能倒。
世贸中心在被炸掉前,业权属于政府,但经营权属于一个商人。这个商人叫拉里,是个犹太人,他把这栋大楼的经营权——99年的出租权利——买下来了。起先,拉里要求保险公司赔两次,理由是一座楼先倒,另一座楼后倒,应该算两次事件。但法院判决认为,世贸中心是一个建筑,地基是一个,名字也是一个,从来都是一个项目。然后,他又因为没钱,要慢慢建。拉里先把自己家名下的建筑建起来了,其他的就赖着。
这样一个带有政府意识形态的国家工程却迟迟无法开工,这和我们在国内的经验完全不同。如果中国做同一件事,由政府主导,效率就会很高。但在美国世贸中心重建获利最大的是拉里,他发了大财。就美国社会的文化和制度而言,商业大于政治。
政府不得不与拉里谈判,要求把经营权回购,尤其是具有符号性的最高建筑——自由塔。政府赔付给拉里一大笔钱,他才退出。我们又转过头跟政府谈,商讨在“自由塔”上建“中国中心”。
另外,我们通过“9·11”事件与世贸重建研究了“组织”的变迁。最近在读《巨塔杀机》,我发现制造“9·11”恐怖袭击事件的成本只有22万美元。此外,那些参与者都是大学毕业生,执行任务的前一年就知道必死而无生还可能,但没有任何人跟家里透露这个计划。第三,没人跟组织谈条件。更不可思议的是,执行任务前几天,他们把结余的4万美元退还给了组织。
通过“9·11”事件,我们对组织效率有很多的反思。我发现,全世界最有效率的组织是宗教和学校,其次是部队,相比较而言无效的组织就是现代公司组织。宗教组织有几千年的历史,现代教育有600多年历史。
宗教的管理成本很低,只需要建一个教堂或庙宇。宗教场所的投资也无需审批,有道德约束而无需法庭。日常宗教组织的运行只需要一本“书”和一些“讲师”,对信徒只做一件事,就是培训。宗教组织几乎所有成本都在培训上。
宗教组织的扩张效率也很高,无论在多远的地方,无论祈祷也好、磕头也罢,姿势、仪式基本不变,不会走形。此外,宗教组织享有“零投诉”的特权。比如去观音面前求子,即使不成功也不会找观音的麻烦,而美誉度只增不减。
此外不仅效率高,而且信徒对宗教组织的满意度也高。
我们最近去了一次不丹。在旅行中不停地思考,为什么不丹这个宗教国家的国民幸福指数会在第一位。这是一个63万人口的国家,僧侣多于军人。整个国家有1.9万名政府工作人员,其中60%在西方读过书。国王是牛津毕业的,国师是剑桥的哲学博士,我们随便碰上的人都是名校毕业。这么穷的国家,那么多人在国外读书,却没有不回来的。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我们在西方没有方向感,人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在哪里,去哪里,只有回到不丹,看见寺庙、僧侣和经幡才踏实了,才清楚了自己在哪儿、干啥、去哪儿。“所以在我们国家,不需要Google,我们每个人都是Google。”和我说话的是不丹电视台的电视节目主管,他在美国伯克利大学拿的新闻硕士,现在每个月只挣300美元。
反过来看现代公司的管理,虽然成本很高,要监察、审计、绩效考核,还有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表格,但实际效率很低。公司的产品出了问题会受到投诉,但公司受到攻击,也不会有人奋起抵抗。我开始反思,公司的管理效率怎么能达到宗教组织的效率,个人与组织之间怎样达到平衡。
我非常尊敬企业管理这门学问,但很遗憾地看到一个现象:企业管理越来越接近爱情的游戏规则,即到处都是爱情的教材,却到处都是不幸的情史;满街都是企业管理的书籍,可到处都有破产的企业。
在参与世贸中心重建的过程中,纽约市长告诉我,在纽约建“中国中心”是一个历史的必然。他说,很多年以前,英国人强大的时候就在纽约建过英国中心,位置在洛克菲勒中心的对面;日本人也曾建过日本中心;德国人强大的时候,在全世界建德国中心和歌德学院;轮到美国人强大了,他们在全世界建美洲俱乐部。所以,纽约市长认为,现在中国人强大了,建中国中心很正常。
那么在一个中国的世纪,管理是不是也应该有中国模式?
我们很多企业家都去商学院听课,听完了后发现,实际是教授给自己找活干。比如绩效考核,有很多种书,各种理论之间都是对立的,但每一派都有市场,都有一帮拥护者。但是宗教什么都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简化了。我想成功的企业应该是简化的,而不是相反。
最近马云跟我说了一个观点,用职业经理人消灭职业经理人文化。尤其是跨国公司,设计了大量的表格、流程,认为这就规范了,但后来发现,员工没有任何触动,没有兴奋感。宗教不搞这些管理章程,但是灵魂却被触动。现在西方的企业制度往往总将人的兴奋度消灭,制造了一大堆表格,但做事依旧没效率,大家彼此看着管理水平都很高,把流程设计得那么复杂,其实是为了表现能力。
现在中国的企业管理不能用西方的思维来指导。
西方思维作为一个外在的强者,他所强调的是肌肉、大炮与机构、流程,都是看得见的要素。就像《第一滴血》里的兰博那样,他的强壮是表面的,可以量化的。而中国传统的强者是另一种形象,无名长者,长须飘飘。他们居无定处,人无身份,没有单位,不知从何而来,向何处而去。他们形象弱势,脾气怪异,遇到攻击的时候,退避三舍,反击的时候,一招致命。这就是中国强人的概念,聚气发功都是看不见的。
企业要按照中国强人的方式来做,用“无”的方法讨论做大,而不是用“有”的方式做大,在国际上不要让人感到威胁。
出于这些考虑,最近我与马云等一些民营企业家打算筹办一所新的商学院,专门培训民营企业家。国有企业可以去政府的行政学院学习,但民营企业没有地方培训,只能向西方学习。很多民营企业家都已基本读过西方式的商学院了,对于传统商学院有了体会,于是现在办这样一个中国本土品牌的商学院的条件也就成熟了。
我们这里开的课肯定与其他地方都不一样,案例都是血淋淋的自己的故事。所有教师由中国的民营企业家担任,70%的教材都是民营企业自己的案例,30%是国企和外资企业的案例。改革开放30年来,我们已经积累下了大量的案例资源。
商学院的院长和教育长一定是民营企业出身。以前民营企业小,没有资格做这些事情,现在一些民营企业家要退休了,他们已经功成名就,回过头来就可以培训民营企业后来的创业者。校董会是非政府组织性质的公益组织,吸收民营企业的捐款,不依附于大学。校址定在杭州。学员的学费用于商学院的日常运营,如果有结余我们也会捐给社会公益组织。我们也会招收一些政府经济部门的管理人员,他们在这里能够与民营企业有很好的沟通和融合。
办这样的商学院,是我们这批企业家的共同使命。■ 成本组织冯仑商学院宗教中国宗教访谈中国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