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弼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常有想进入《周易》、《老子》而苦于茫然无径者问,何种注释能为捷径?我一直以为,捷径其实是在源头,最早的注解作为源流之初,往往提供了最直接,最有启发性的解释。而追究为什么独这些注释流传下来,另一些却散失在历史长河里,则更能发人深省。
最近,中华书局重版了楼宇烈先生1980年出版的《王弼集校释》,引发我对王弼注何以能贯通历朝流传的好奇。《周易》与《老子》这两部书,《周易》在汉代曾有13家注,流传过朝只剩下东汉郑玄注。郑玄比王弼早出生100年,郑玄注到唐朝还完整保存着10卷,到北宋就只剩1卷了,王弼的10卷就成惟一幸存。《老子》早期注释,保留下来的是河上公章句与王弼注,河上公章句的年代应早于王弼注,但其人不可辨识,真实年代也就不可考。
王弼只活了24岁,他与何晏死于同年,都是正始十年(公元249)。哲学史说,何晏、王弼共同开创了玄学,其实何晏比王弼年长30多岁,作为曹爽的幕僚,官至吏部尚书。司马懿发动政变,他与曹爽一起被杀。王弼则因放荡不羁不被重用,乐游宴而避了兵变,却在这年秋天死于瘟疫。这两人,我好奇在,玄学的基点既在无与无为,为何别人的注不得流传,反倒他俩的成为经典?细想,原来奥妙在宋明理学——刻书盛于南宋,宋明理学的影响借助刻书流传,使程朱们对典籍的理解成为主流,决定了后人注释标准,也决定了对唐以前抄本的取舍,不能广泛流传就埋没了。程朱们为什么认同王弼、何晏,还有后人郭象、向秀(他们的《庄子注》)?我想,原因一是,他们能将老庄糅合、服务于儒学,从而使儒、释、道交融。原因二是,玄学的机智后来成为一种思辨方法,它尤其体现在《周易》与《老子》注中,它所展示的机智、机锋,是宋明理学生长的一种启发性土壤。
王弼的生平,只能在《三国志·魏书·钟离传》的注中,找到何劭写的《王弼传》。何劭与晋武帝司马炎有总角之好,在司马炎身边当到侍中尚书,王弼死的时候,他应该十几岁。这篇传中,有两段王弼精彩思想的记载,后来都被南朝宋刘义庆转用于《世说新语》文学篇。两段记载,其一说他未成年时去拜访当时的吏部郎裴徽,吏部掌管官员任免,裴徽是何晏的部下,也好老庄和玄理。他问王弼,无既然是万物生长的基础,为何孔圣人闭口不说,老子却不断说到无我的境地呢?王弼回答说,孔圣人是体会到无,无又不可言说,所以不说。老子则是有者,才不断说无所不足。这是将有、无分别巧妙地转换,说孔子、老子只不过用了不同的方法,强调了不同的内容。其二说荀融不理解他写成的《大衍义》,王弼就对他解释说,明智足以察透极幽微处,却不能去除自然之性。比如孔子对颜回的判断,本在预期之中,但相遇不能没有欢乐,死了也不能没有哀伤,以小人之心看,就以为孔子未能以情从理,而今才知“自然之不可革”。比如足下对自己的判断,虽然已定在胸中,但相隔十天半月,就会出现那么多影响它的思虑。以此就能体会,孔子对颜回,可谓无大过也。“自然之不可革”,就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衍是演,推演,这篇《大衍义》残文留存在韩康伯的《周易系辞注》里,只不足百字,成为对大衍之数的注释。其中说,大衍之数,四十有九,其一不用而用以通,成为数之极。其中道理在,无必因于有,所以生万物,为物之极。明白了无中生有,有即是无,就明白了“所由之宗”。
这篇传中还记载王弼与何晏的不同观点,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故不为所累。王弼则认为,圣人比常人优秀,是因智能超常人,五情同常人。智能超常人,才能冲和化解有之障碍通向无;五情同常人,才能对事应物有动以衷。两者合,就能待人接物不为所累;如因累拒绝待人接物,失之多矣。智能与智慧的超脱来自悟,很接近后来的禅宗。
《周易注》与《老子注》比,前者更深入,后者对《老子》认识,反而想象不够。比如解释《周易》开头乾卦之“见龙在田”,他说,出潜离隐,游于地上,初出不显,三为艰难乾乾,四为跃无定所,所以惟二、五居中不偏,德施周普利见大人。解释乾乾,他说,处下体之极,居上体之下,不中之位。上不在天,不能安其尊;下不在田,未可宁其居;所以有重刚之险。但反过来,居上不骄,在下不忧,因时而惕,不失时机,虽危而劳,又可安然无灾。每一条都如白话,解释得特别清楚。最早的注,其实都简单明了,所以是捷径。实际是,宋之后大儒,或画蛇添足,或歪曲原意,将一说成二,繁琐累积,就越说越糊涂。
王弼著作,重要者本还有《论语释疑》,唐以后随着何晏《论语集解》流行就消失了,只剩下局部,被南北朝梁皇侃保留在他的《论语义疏》里。《新唐书》记载,还有5卷《王弼集》,到宋代也流失散尽。楼宇烈先生这部校释,好在不仅可帮我们方便直接读到《周易》、《老子》注,还将流传的《周易略例》、皇侃引用的《论语义疏》及近人王维诚从《云笈七签》里摘出的《老子指略》遗存都集中起来,真是研究王弼的一大贡献。■ 何晏王 弼易经王弼孔子国学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