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鸡毛蒜皮的中考阅卷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冬虫夏草)
张爱玲说,教书最难,既要做人,又要做戏。不长不短的三年教书生涯,我的演技委实没有多大提高,还是像个愤青一样郁闷、情绪化、爱钻牛角尖、不讨喜。时间与实践证明,也许我并不适合这份职业。
6月17日下午本市中考结束。如此幸运,受到学校领导的器重,我和其他4个同事被安排去批阅中考语文试卷。今年,本市首次实行网上阅卷,先通报一下我的工作任务:在5天时间内,要对一篇抒情散文的两道题,进行两万余次的批阅。分管我们的领导(即质检员)是各县区教育系统中的一些老资格——年纪可从稀疏的头发计算出,而学识的深浅谁也说不准,因为实在听不懂他们的方言。说一下工作时间:上午7点10分到11点40分,下午14点到19点。加班除外。
开工了。大家挺直了腰杆端坐在电脑前,目光炯炯,五指翻飞,那阵势好比沙场杀敌。当然,我们还要随时提防潜伏身后的质检员——更像是监工,他们在机房里悠闲地踱步,眼睛贼亮,谁打瞌睡了,谁小声嘀咕了,立马黄牌警告。这样的场景让人难免有置身牢狱之感,说牢狱也不是很贴切,因为批阅中考试卷毕竟是荣幸的,且是有报酬的。如此分析,我们与工业革命时期被机器操纵的工人境遇倒是十分相仿了。中午在食堂就餐的间隙,有兄弟笑称,自己马上快变成卓别林了,看见键盘呀按钮啊就卖力地按,小区的门铃要遭殃了。
疲劳是意料中的事,没什么可抱怨的,最要命的还是精神上的压力。电脑设计好了程序,每一道题至少要被不同的人批改两次,如果分差超过规定分值(一般在两分左右),那么批阅无效,重来,直到合格为止。实话说,大家态度都很认真,紧张却不慌张,操作逐渐熟练起来。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质检员动辄就会把人请出去狠批,通常围绕两个方面训斥:其一,速度太慢;其二,背离标准答案。第二条获罪人员居多。
不出所料,第二天上午,我被一个脾气暴躁口音浑浊的老头带了出去。在走廊里,那些不明话语伴随着唾沫星子向我劈头盖脸地砸来,我有点发蒙。须臾,另一个努力说好普通话的领导过来把这位的话“翻译”了一遍——大概意思是说,你批阅试卷的尺度太宽了,与参考答案不一致。我使劲地点头,毕竟,被批评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不仅自己丢人,且深究起来,也丢学校的脸。
战战兢兢地回到座位,瞟了瞟左右同事的脸,还好,他们都在对着电脑屏幕集中精力地战斗着,根本无暇顾及我的羞耻。然而,不幸的事在10分钟之后再次降临,我又被叫了出去。老头子两眼发红,气急败坏地指着我的鼻子呵斥道,就你的标准跟别人不一样,你怎么当语文老师的?这动作这腔调瞬间点燃了我的愤怒。我随即掏出口袋里的样卷,争辩道,到底是谁不懂语文?你自己看!很明显是吵架的阵势了,另外几个领导,还有我们单位的同事都纷纷围了过来。接下来的争辩我不想多做描述,在此,我只想呈现关于这一道试题的核心部分,以求一丝公允和慰藉:题目是《阅读文章第五段,简要说说落花“内在的美好情操”具体是指什么》。参考答案说,只要能表述出落花的坦然安宁和奉献精神两个基本点即可。老头拍板说,只要没有“奉献精神”这几个字眼就不能得分,而我认为,考生答“落叶与大地融为一体,滋养明年的花朵”是奉献精神的具体表达形式,也可以得分。
结果不用说,我受到了众人的指责——第一,说话不注意身份,集体任务只能服从;第二,答案必须要切中要害,不能鸡毛蒜皮,要保持高度统一;第三,破坏了和谐的阅卷氛围。我觉得自己很无辜,有口难辩,第一条和第三条罪状我都能接受,唯独第二条,无论是站在语文学科的立场上,还是凭借自己的经验,我不能苟同。我还是被迫道歉了,但在后来的阅卷中,我依然坚持自己的立场,因为,我心目中的语文不是刻板的公式,更不能被所谓的权威所哄骗。
很奇怪,这一次,我的羞耻感消失得一干二净,胸中竟涌起一种自豪感。凭借着这种昂扬的斗志,到任务结束那天,我位居小组批阅试卷总数和正确率两项第一名。
我之前说过的,我们的劳动是有报酬的,并且是按质量评奖次发钞票。结果证明我的沾沾自喜是一种幼稚的表现,不是吗,在总结大会上,发钱的时候,我的名字被第一个报了出来,请注意——这是三等奖的最后一名,信封里装的劳动报酬是650元。等报出所有奖次与名单之后,我的愤怒也到了极点,尽管被同事反复劝说,我还是跑到了主席台前斥责不公正。这一位领导则心平气和地说,你不服从管理,并且得罪了我们德高望重的某某某,小伙子,别把自己太当一回事。在众人嘲弄的目光中,在同事的陪同下,我无言以对,顿了顿,我低声忍无可忍地骂了一句脏话。
回家的路上,几位同事像分析语文问题那样,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反复安慰我开导我。我本来想声明我的鸡毛蒜皮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语文学科,我想的没有崇高,我只是想对考生负责。结果,一位同事打趣地说,不要生气了,一等奖和三等奖相差100块钱,我们几个请你吃饭。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阅卷鸡毛蒜皮中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