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蓝:做男子情怀的大女人

作者:孟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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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瞿霞饰演者柯蓝 )

柯蓝看到了网上对她表演的评价:装嫩、演技不行。“他们还说我丑呢!”她笑嘻嘻的表情像在谈论一件高兴的事。她像一尊上足了发条的闹钟,一刻不停地说笑,采访间歇穿插着讲股经、给剧中的“妈妈”吕中挂电话,推荐本刊记者采访同剧演员张志坚(董建昌扮演者),说他演得所有人都夸好,就是没公司帮忙宣传,很可惜。笑完了,她正色道:“其他人的评语我不在乎,反而是长辈,他们说我像‘我奶奶’。”这大概是她最乐意听到的评价。

《人间正道是沧桑》的导演张黎在某次采访时讲过:“我一般不太指望女演员有多强的解读能力。”他也曾评价柯蓝:领悟力强,别的演员可以去演角色,她必须要相信角色才能去演。她告诉本刊记者,她很坦然地面对那些批评:“黎叔觉得我的解读能力非常好,但我非常认知我的表达能力不够高,我要相信这件事。好演员需要感悟和表达能力,我这方面的确不足。这部戏女演员是弱一点,别人不敢说,起码我是弱的。”

可柯蓝反而是张黎5分钟内就定下的演员,因为她一定相信瞿霞这个角色,这个前期有蔡畅的影子,后期流着帅孟奇血液的女共产党员。“如果我要相信这件事,就一定会做好。这个角色没有任何过程我就相信了,真实生活中太多瞿霞的影子在我周围。”柯蓝的爷爷是共和国第一批54名上将中的一员——钟期光,曾任华中野战军政治部主任,参与创办南京军事学院和军事科学院。柯蓝原名钟好好,是爷爷最珍视的长孙女。

在2006年的一篇博客里,柯蓝曾写下了爷爷钟期光和3个女人的故事。他的第一个妻子是娃娃亲,过继到钟家,没有圆过房,他就参加了革命。这位被柯蓝称作大奶奶的女人在乡下祠堂守了一生,为公婆养老送终。二奶奶是部队里自由恋爱的革命夫妻,反“围剿”中被捕,严刑拷打加轮奸,她无法承受,在招降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一年后,恢复自由的二奶奶千辛万苦找到部队,虽然得到了同情,但绝不是原谅。组织上以她的变节行为不能留在首长身边为由,命令爷爷必须和她离婚。无法得知那是怎样的场面,二奶奶最后被安排在和爷爷一山之隔的部队,并且很快和一位老司务长结了婚,但她已经永远无法生育。”柯蓝告诉本刊记者。

钟将军的第三位妻子是柯蓝的奶奶,来自一个很温暖的官僚家庭,她给自己起了很男性化的名字——凌奔。“奶奶的祖父是皇帝的老师,父亲是安徽盐税官,特别好的肥缺,她从小穿苏州藏青色丝缎,里面小羊皮袄,真正的大户人家不用龇着大金牙。”为了追寻心中的爱情,她和进步的江家少爷私奔,加入了共产党。俩人连手都没拉过,江家少爷就牺牲了,凌奔“从左肩至右臀被日本军刀砍得深可见骨,幸运地被战友从死人堆里扒了出来”。经历了铁血考验的她深得组织信任,被分配给了大她12岁的钟期光做妻子。当得知丈夫前任妻子的悲惨经历后,柯蓝说,凌奔激动地抱着刚出生的二儿子,翻过一座山,把孩子放到丈夫的前妻怀中,掉头就走。为此,她受到组织上严厉的批评,一周后,孩子被组织送了回来,对她说:“把革命后代交给有问题的同志是立场不坚定的表现。”

柯蓝:做男子情怀的大女人1( 杨立青与瞿霞街头相遇的一幕 )

祖辈的往事并不如烟,实际上柯蓝所扮演的瞿霞正是她奶奶和二奶奶这样的女性:生长在留洋家庭,有开明的母亲和以蔡和森、瞿秋白为原型的哥哥瞿恩,少女时期遇到心仪对象杨立青,对革命有着不容置疑的热情和相信。在第七集中有一段,杨立青带着黄埔同学到瞿恩家请教,班长范希亮出身富农,他提出一个很尖锐的问题:家乡搞分田地,一些游手好闲的人因为穷困就可以无道理地分到田地,农会被叫做“砍头会”。难道革命就是这样的吗?

张黎用了两个场景的切换回答这个问题。一边是瞿恩说,只要被大多数人即穷人认可的政策,说明它就是对的。另一边瞿霞嗔怪杨立青:“反对我哥就是反对我,反对革命。”她的火热、不成熟在此刻表露无遗。柯蓝回忆起她奶奶凌奔的参军经历:“那时人的价值观、世界观跟我们不一样,不由得我不相信。非常温暖的家庭,她图什么呀?你现在觉得她‘二’,但她真的非常坚定。”瞿霞最光彩的一刻在她被捕后受尽酷刑,这段经历来自于中共第一个过百岁的高级干部、前中央组织部副部长帅孟奇。帅大姐坐了3年南京模范监狱,被灌煤油导致左眼失明,晚年有人为她写回忆录,问她怎样熬过那些酷刑。她说,在第一秒钟晕过去,因为第一次受刑的痛苦太深刻了。有些酷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剧中含蓄交代了瞿霞的心思:她因为没有办法再把完整的身体交给爱人,选择了退出。“帅大姐的母亲和女儿被杀害了,她丈夫在苏联以为她牺牲了,和另外的女人结婚,他俩在延安重逢时抱头痛哭。连她丈夫的现任妻子都觉得应该退出,所有人都说两个彼此如此深爱的人应该在一起,可她说,如果不能把最爱的给男人,宁可守缺。许多文学作品中提到女共产党员,被抓后轮奸很多次,整个下体腐烂,犯人用草药泥帮她敷,快好的时候集中营转移了,她又被轮奸至死。我们有个小分队冲回去,把集中营所有敌人杀光,不管有没有做过这件事情,战争到后面就是私愤,厮杀。你身边一个很好的女朋友,遭到那么多不幸时,你只有恨,而且枪就在你手上。那时代那些人就是这样活过来的,他们的青春就是这样的。”

柯蓝:做男子情怀的大女人2( 瞿霞和革命母亲瞿母 )

瞿霞出狱后见到恋人杨立青,她手上的伤疤让他哀嚎,而更深层的伤痕是不能让他看到的。这时导演提出让柯蓝演出一个“勇敢的怨妇”来,“看到同志觉得只有自己在阴暗的角落”。她懵了:“毕竟我不是受到身心创伤的女人。”那场戏非常重要,在一间巨大的房间拍摄,连周边剧组的搬运工都跑来看热闹,“压力大到我几乎崩溃”。现场的执行导演安慰她:“宝贝,甭理他们,他们都是王八蛋。”她告诉本刊记者:“我不知道怎么演,只知道那一刻不能哭,哭就是懈怠。如果立青一抱我,故事就要重写。既然要成全最爱的男人,只有拼死拒绝。人在最悲痛的时候会笑,一下子感觉五官是通透的,当他一扭身,眼泪就像自来水龙头里的水一样往下流。”她说她和孙红雷演了3次撕扯、挣扎,俩人大汗淋漓,“他抽烟喘气,我一屁股坐地上”。结果执行导演过来拍她,让她冷静,“那一刻瞿霞附体了”。

尽管出生于干部家庭,柯蓝对这段党史的了解程度和普通人一样,看见那些课本上的名字是她家常来常往的老头老太,她还有一丝不屑:“经常牙上还有菜叶子呢。原来是觉得说这事咋那么装呢?理想主义是啥玩意儿?我觉得自己还挺牛×的。当你真正成长,才感觉到你不屑的那些老头老太,曾经那么前卫。挣钱还银行贷款,这就是我们现在假装的理想,我们从来没有面对过民族大义,没有面临过生死抉择。要没有那些人,我们现在不可能坐在玻璃房子里喝咖啡,聊是非。”她说她接到剧本,一口气看了20集,开始上网用她“所知道的非常可怜的近代史,查找原型,包括我们家的回忆录,一篇篇翻。当时我觉得这是个伟大的剧本,很多台词让我觉得很感动。我们现在觉得北京空气真差、交通真烂、贪官污吏真多,那么多抱怨。肯尼迪说过,‘不要问你的国家为你做过什么,你为这个国家做了些什么?’瞿恩在北伐时和所有共产党员说:‘现在是冲锋的时刻,最关键的时刻到来了,贪生怕死,莫入其门;升官发财,另谋高就’”。她没有分秒犹豫就相信了瞿霞这个角色:“女人有干练的、温柔的、才情的,她是理想坚定、内心美好的纯净女子。”

她仿佛一夜之间受到了洗礼,拍戏的过程更加深了这种情绪,她假想过自己如果被俘虏会是怎样。她真诚地告诉本刊记者:“把我抓了,立刻就招了,我真的想过。我以为我还挺刚烈的,拍戏时手铐、脚镣是真的,工作人员非常细心地用胶布缠了,不是金属的毛刺,已经很光滑了,我戴着走了几次,我在挣扎,就这么几次,一圈都紫了,这才多长时间?挺沉的,高举着喊‘共产党万岁!’挺累的,一个人有了坚定的信仰真是刀枪不入。”

柯蓝说她的奶奶凌奔在新中国成立后曾找到上级说:“我受过高等教育,孩子是最重要的。”她申请到小学当校长,也正因此岗位,她直到去世才只是13级干部。“文革”期间,钟期光和军事科学院院长宋时轮一起游街,凌奔曾带着四子四女,穿得干干净净,站在路边行注目礼。“一定要做男子情怀的大女人,我奶奶就是这样。她收养了其他同事的孩子,家里最多时有20多人。‘军宣队’找我奶奶,问她怎么可以收留狗崽子?她说:‘谁敢赶走孩子,先枪毙我。’”

1971年,钟期光“解放”后,已经半身不遂。长媳怀的第一个孩子医生都说是男孩,在妈妈肚子里待了11个月,难产折腾一番,柯蓝才来到人世。“大夫把我的小命救回来了,但我的‘小鸡鸡’还在我妈妈肚子里,这事太奇怪了。”家族排辈的话,她是“以”字辈。可爷爷觉得“女子就是好,长大要做男人的事”。“好”字的笔画吉利,那时的他只希望小辈平安过日子。西湖有副对联:“好山好水娇处处,晴天奇景画多多。”孙辈里有好好、山山、水水、奇奇、天天、画画、景景、多多,但钟姓的唯有柯蓝不叫钟以好。也许就因为这样孩子气的名字,家中再没有出过一个军人。“我小时候是偏傻的小孩,脑子没现在好使,晚开发,军委副主席张震爷爷的孙女跟我说,她要考军艺。我问军艺是什么。我在上海,寒暑假回家。她说军艺就是穿军装的。小小年纪就去了军艺,我羡慕得哟,真好看。

柯蓝的父母后来离婚,她妈妈是舞蹈演员,家里是南京军区的,18岁是上海“老保(皇)总部”文艺界的头儿,在人民广场“坐喷气式飞机”,跟徐玉兰、王文娟一块吊着。她的出身决定她不可能造反。她后来成为中国第一代演出经纪人,把上海芭蕾舞剧院、浙江小百花,带到国外演出。柯蓝上小学时,她离开了西山那个神秘的地方。“我非常感激我妈妈坚持把我带离北京,到上海过老百姓的日子,从小坐汽车、没坐过公共汽车的人,你不会知道脚踏实地,离开那个部队大院的感受,世界大得很哪!你必须知道酱油怎么打,我原来从没拿过钱,从没见过钱,我外公离休后,干休所在无锡,盛产小猪扑满,他拿了一个东西说:‘这是钱,1分钱放这,5分钱放这,钱是干什么的?可以买冰棍!’这事我有兴趣,4分钱买一根冰棍,8分钱,雪糕,1毛钱大雪糕,2毛2小冰砖,4毛4中冰砖,8毛8大冰砖,蓝纸包的,光明牌。”

她曾经是家里的大小姐,姑姑负责山楂糕,叔叔负责巧克力,在水果稀缺的时代吃过榴莲、芒果。“弟弟妹妹不上桌吃饭,我是老大可以上桌吃饭,我永远在听大人聊天,从小在一个老人的世界里长大,我很会察言观色,讨他们喜欢,他们给我的宠爱,我非常舒服。”另一方面,奶奶又对她特别严格,在她面前把冰棍踩在地上,告诉她,这种凉东西,不许吃。如果吃饭时发出声音,叔叔们会用筷子抽她的嘴。

比起北京的日子,上海已经算很苦了,没有大院子、警卫员和厨师。即便这样,她也住在大公寓里。“旁边有一条弄堂,曹家弄,现在已经拆了,我同学家里是4个桌子8张凳子,上面一家老小,下面是桌子,几家人在马路上烧饭、倒马桶,我去时知道我不应该说任何东西,这样不善良,但我奇怪,回家跟我妈说,为什么同学住那么小的房子,我请他们来家里玩吧。”

同学们一进她的家,惊呼:“好大好亮好舒服啊!”“我站在旁边很羞愧,我伤害到别人的感受,他可能回家后难受。我没有丝毫炫耀的感觉,不会像某些孩子那么自以为是,我的自以为是是骨子里的,不是外露的,因为知道世界很大,你不算什么。我妈妈说,你自己有能力的话,不用炫耀你的父母,更何况你的祖父祖母,这是个非常掉价的事。”

14岁时,柯蓝被送到国外读书。她从家教很严的小环境突然冲到无拘无束的天地,变得比一般孩子更加叛逆。她理了板寸,金黄色的,但只把黑色长发的照片寄给爷爷奶奶。那时她已经长到1.68米。“当时再宽裕的家庭也无法有宽裕的国外资金,我半工半读,一天碎了七八个盘子,人家让我滚蛋,我态度特好,说我还想努力。人家说我们盘子还是挺贵的。在西方社会我这大扁脸还挺吃香的,在那个年代我这个头算很高的了,拍广告总比端盘子强吧。”

Channel V招VJ,柯蓝一副浑小子模样就去了。第一任VJ是歌手陶喆的堂姐陶君薇,哥伦比亚大学“校花”,中西方审美中都是大美人。外方台长坚决不要她,中方台长是位女性,她坚持认为虽然男人不喜欢柯蓝的中性,但女观众一定喜欢。她不敢说自己是钟期光的后代。“我们家里没人同意我做这行,万一丢人现眼,我可以干干净净、特别骄傲地说,我做到今天都是靠自己的。丝毫没有帮助,如果当时没出国读书,留‘中央台’,也许会有一点好处。所以我可以特别挺直腰板。”家里为她进入娱乐圈开了家庭会议,那时爷爷、奶奶、外公都已经去世,没人再能管得了她。从此她不再是钟好好,“柯蓝”这个名字按她妈妈的解读就是“南柯一梦”,娱乐圈不过一个梦。

16岁经济独立,19岁时她在香港打暑期工,一个月能赚30万港元。“放假回香港抢钱,一个月拍十几个广告,走秀,拍卡拉OK的碟,当时行情500元一首歌,我3000元,一天3首歌。”“钱对我来说,我见过,好东西、大世界我都见过。”

30岁之后,柯蓝从主持人转行做她并不擅长的演员。“二十八九岁开始,发现脸上有皱纹,胳膊上有ByeBye肉时,我很恐惧,这是‘三十症候群’,什么都想攥手上,怕失去。坦然面对才会来得漂亮。我妈说了,生气不如争气。把眼前利益扔掉,不要怕。所以我努力面对,转换跑道。”

她挥舞着橙色的指甲:“这些人毋庸置疑地活过,这部戏不仅是每个年轻人要看,每个领导也都要看,忘记等于背叛。不要说祖辈,父母这辈的惊心动魄,我们经历的这算什么?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算!”■ 情怀柯蓝女人瞿霞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