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特纳的风景画里看气候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李孟苏)
( 特纳作品《特拉法加海战》、《迦太基帝国的覆灭》、《海上渔夫》
)
英国风景画大师特纳(J.W. Turner)是19世纪最“任性”的艺术家之一。特纳的父亲是理发师和假发工匠,他家住在伦敦最市井的地区考文园,距离皇家美术学院不远,特纳从小就向往这所学校。他15岁考入美术学院,27岁当选皇家美术学院院士,少年得志,极为自负。一方面他自认作品的艺术价值足以与17世纪法国历史风景大家克劳德·洛兰并肩——他立下遗嘱把2万件作品捐献给英国国家画廊,要求其中一幅永远与洛兰的画作并排陈列;另一方面他固执地在作品中表现天空、光线,迷恋于对光线、天气变化的兴趣,而无暇顾及景物的细节。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教授李建群告诉本刊记者:“我们能从荷兰画家的画中复制出当时的帆船,却无法根据特纳的画重造出一艘19世纪的汽船。”他的创作思路和手法比印象派早了半个世纪,至今看来他的风景画仍是惊世骇俗的。因此,李建群评论特纳是欧洲第一个“现代的”画家。
泰特英国美术馆策展人朱迪思·奈斯比(Judith Nesbitt)对本刊记者说,一口伦敦音的特纳可以说是他那个年代的达米恩·赫斯特(英国著名当代艺术家,代表作有《泡在福尔马林里的鲨鱼》、《钻石骷髅》),因为前卫而难以被人理解,生前毁誉参半。他去世至今150多年,评论界虽然冠以他“伟大风景画家”的称号,实际上对他的认识远远不够,他真正被重视还是20世纪60年代以后的事,英国重要的当代艺术奖项“特纳奖”就是为了纪念他的前卫精神而创立的。“今年就有3个重要的特纳作品展,苏格兰国家画廊举行的‘特纳和意大利’、中国美术馆的‘泰特美术馆藏特纳绘画珍品展’,秋天,泰特英国美术馆还有一个画展——这个展览策划了6年之久。3个展览展出的作品都在100幅以上。”朱迪思·奈斯比告诉本刊记者,特纳终于和提香、鲁本斯、卡纳莱托、伦勃朗、雷斯达尔并列在了一起。
特纳不仅被艺术界重新认识,连科学界也意识到了他的重要性。特纳生于1775年,1851年去世,一生目睹了工业革命在英国的风起云涌,深刻感受到科学技术对既有生活的颠覆。特纳曾说,他的作品不是用于理解,而是用来“表现一个场景的”。他画蒸汽船迎着暴风雨前进,这是工业时代的生活图景,环境和气象学家则从中发现了工业化改变气候的证据,比如从他的画中看得出,200年前英国河水水位比今天高,可见夏天降水、空气湿度比今天大。
在中国美术馆陈列着特纳作品的展厅里,英国东安格利亚大学自然资源系高级讲师迪克兰·康韦(Declan Conway)指点本刊记者看《暴风雪:海上的蒸汽船》,说:“你看特纳画的蒸汽船,船上方的天空好像蒙上了一层黑色面纱,这是蒸汽排放出来的污染物。再看他的《驶近威尼斯》,画中是手划船,有浪漫主义色彩,19世纪后半叶工业革命才在意大利发生,对意大利的影响不大,所以威尼斯的天空也就干净透亮。”康韦的研究领域是气候变率、气候变化、水资源管理,在中国、印度、埃塞俄比亚、孟加拉等国都有研究项目。他是个艺术爱好者。他说,工业革命对特纳产生了巨大影响,是他作品的重要主题。他本人对科学颇有热情,最好的朋友是化学家,并加入了一个著名俱乐部,其成员都是英国知名科学家、艺术家、作家。特纳发现,科学技术让英国的自然风景不再是田园牧歌,象征速度和力量的蒸汽机产生了火光、烟雾、废气,制造出前所未有的景观。“传统的帆船过渡为蒸汽船,是无法避免的时代趋势。这种趋势势必让气候发生变化,特纳画了很多蒸汽船,表现出对气候变化的热情。”特纳画的雨、雾、风暴中,有烟囱、被煤烟熏黑的教堂、已有光化污染的伦敦……忠实记录了工业化带来的不安。
“环境科学家通过艺术作品来理解气候变化,因为绘画中的颜色变化可以看成衡量气候变化的一个标准。比如日出、日落的画面,色彩丰富,变化微妙,证明了特纳的天分和才华,更是火山爆发引起气候剧变的真实写照。”比如一幅绘于1818年的《日落》,强烈的红色让画面恢宏壮观。在描绘自然景象时,特纳善于使用红颜色,1829年的一篇评论文章说他的色彩用得很是疯狂,“鲜明的朱红、靛青以及最为耀眼的淡绿、淡黄和紫色构成了一幅大师之作”。
特纳是极为高产的画家,日出、日落的主题不知画了多少幅。他有生之年世界上有3座大型火山先后喷发:1815年印度尼西亚坦博拉火山,1831年菲律宾巴布延火山,1835年尼加拉瓜科斯圭纳火山——这让他和他的风景画成为环境科学家的重点研究对象。康韦说:“火山爆发,大量火山灰进入大气层的最高层——同温层,火山灰包围地球,遮蔽阳光。当太阳落到地平线上,光线被漂浮的火山灰散射,日落景象格外壮丽。大气中的火山灰越多,天空的颜色越红。”
2007年,希腊国家天文台的科学家研究分析了特纳、鲁本斯、伦勃朗、庚斯博罗(Thomas Gainsborough)、霍加斯等大师的554幅作品,对画中红绿颜色的比例做了计算。结果发现,有的风景画的颜色比较红,这并非年代久远造成的画面色彩变化,而是某些因素影响了画家对色彩的随机运用。火山喷发对画家选用颜色影响最大,每一次大的火山爆发后3年内,创作的风景画中红颜色比例最高。特纳1818年创作的《日落》尤其具有代表性,之前1815年4月坦博拉火山爆发。坦博拉火山爆发是历史记载中最大的一次火山喷发,火山上部1200米被掀入空中,火山灰漂落到1000英里远的地方,火山爆发形成的烟柱高10~20英里,共有约30立方公里容积的火山灰被抛射到大气层中,方圆300英里的范围内一片漆黑的状况持续了一两天,火山尘埃形成巨大的烟云,在空中滞留了两年之久。“这层烟云灰幔在3个月之内蔓延到英国上空,当年秋季英国人常常能看到持续时间很长的暗红色的黄昏和黎明,激发拜伦写出诗歌《黑暗》,玛丽·雪莱写了《弗兰肯斯坦》。”康韦告诉本刊记者。在中国美术馆展出的《奇切斯特运河》也绘于1818年,画面天空中的色彩很混浊,这正是同温层的悬浮颗粒导致的典型现象。
( 英国风景画大师特纳(自画像) )
1816年,全球气候急剧变冷,在欧洲是“无夏的一年”。许多地区的农作物歉收,家畜死亡,欧洲出现全面饥荒和经济衰退,“用现代概念说,这是‘全球黯化’(Global Dimming)现象”。火山造成空气污染,天空中悬浮粒子增加,使阳光发生折射而不能到达地面,同时云量增加也遮蔽了光线,出现“全球黯化”。“全球黯化”的概念于上世纪50年代开始提起。从那时起气象学家发现,地球表面阳光越来越少,阳光量平均每10年减少1%~2%,大城市由于污染严重,黯化现象尤为明显。“全球黯化”会改变阳光照射海洋的程度、地球的降雨模式、季风,带来冷却效应,导致旱灾等全球性气象灾害。从特纳的作品中可以看出,“全球黯化”一直存在,它并非工业化的结果,但工业化加剧了这一现象。
如此理解特纳的风景画,也有人提出置疑。毕竟画家是艺术家,而非科学工作者,他们用哪种颜色并不只是为了反映环境,而要实现最佳的艺术效果。康韦支持希腊气象学者的研究方法,他告诉本刊记者,希腊同行们的研究并不只侧重特纳一个画家,而是研究了不同时期、不同流派、不同创作思想的画家,是在平均值上做出的统计。“希腊学者在比对的过程中发现,画家其实并没有意识到,他在描绘自然的过程中已经非常客观地对当下的气候做了记录。特纳作品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反映了历史上气候的变化,还有助于今天的气象学家改善用于预测人为造成气候变化的计算机建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