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场跳桥事故中三重悲剧因素
作者:葛维樱(文 / 葛维樱)
( 5月21日,陈富超从桥上坠落的瞬间 )
“秀场”海珠桥
1929年底由美国人开工修建的海珠桥,在广州是跳桥“圣地”。作为广州市第一座跨珠江大桥,海珠桥是市内南北交通最主要的枢纽,连接广州起义路和江南大道北,曾被纳入“羊城八景”,时至今日依然是最繁忙的大桥之一。翻阅大桥管理处的记事本,有以各种理由爬上大桥的人。从今年4月1日以来,有的跳桥者因为没有工作,有的因为医疗纠纷,有的则是和儿子走失,还有因为果树被盗……最古怪的是一个穿着警服的人,他并不是警察,也不愿说出为什么要在桥顶上行走,“还带着茶喝”,交通堵塞两个小时之后,他下桥离去。
海珠桥的老式钢架结构便于攀爬,走在7米高的拱形顶上,下面是车道,没有跌落江中的危险,也方便消防员营救。从今年4月1日起至陈富超试图跳桥,已经有12起跳桥事件。尽管秀者如云,但在海珠桥“成功”自杀的一例也没有。“从前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管理处的工作人员无奈地对本刊记者回忆。无论是广州本地的媒体还是邻近海珠桥的派出所,对于海珠桥的跳桥者都已经习惯,因为跳桥者大都平安离去,这些见于报纸末版的豆腐块消息也使广州人对此完全失去了新鲜感。本地记者曾经询问设计部门,跳桥和桥的设计有没有关系?回答者很为难地说,“这也是近几年才有的事”,“别的大桥也都有跳桥的,但显然海珠桥最安全最吸引人”。
特殊的地理和历史条件,使越秀区和海珠区有关部门合作,把海珠桥划为4块,南边由海珠区滨江派出所和海幢派出所分别设置治安岗管理,北边由越秀区人民街派出所设置两个治安岗管理。主桥身183米,4个治安岗,每岗2人,他们都拎着1.5升的可乐瓶,灌着自家凉茶,也很难防范像陈富超这样准备充足的人。5月21早上7点20分,陈富超在早上班高峰来临前已经爬上了7米高的拱形铁桥架。“我们当时立刻报警,并且用警戒线将陈富超活动的地方围了起来。”治安员告诉本刊记者。珠江两侧堤坝上休闲的市民众多,看热闹的人群很快将陈富超围住。在接下来的5个小时里,海珠桥只有行人、自行车和公交车可以过,车载广播里不断播出“海珠桥依然没有通车”的消息。而坐在桥上的陈富超反复念叨一些人名,要求来救援的人把欠他钱的人找来。
媒体已经记不清谁最先到达了现场,总之广州本地的电视台、报纸等诸多记者都见证了全部过程。各大视频网站上,陈富超与救援人员对峙点以及后来忽然被赖健生推下桥的视频一直是最近的热门。“‘海珠秀’的最重要一点就是,要通知媒体。”陆广生是海珠桥附近的居民,在江边晨练和喝早茶的习惯已经保持几十年,也是最早赶到现场的人。“我7点半就到了,当时打电话是给《广州日报》。周围的人都是给《南方都市报》、广州电视台打电话的。”陆广生说他本来没太在意,“我只看到他的条幅上写着‘黑心建筑商、还我血汗钱’之类的话,我也只当是个戏看。这两个月我看了5次跳桥,有好几次跳桥的人是自己通知了记者的,陈富超却连记者也没通知,可见不是很有经验。”
( 5月21日中午12点13分,66岁的赖健生迅速爬上铁桥接近陈富超 )
陈富超在接受采访时告诉本刊记者,当时他除了条幅什么也没准备。“我叫他们把欠我钱的人叫来,已经说了这么久,说得嘴巴都干死了,却没有人去叫。我告诉他们,不见到欠我钱的人,我绝对不会下来。”这是陈富超坚持坐在桥顶的理由,他说,“我当时已经有点晕晕乎乎的了,忽然看见一个老人三两下就爬了上来,我第一个想法是,他也和我一样,是有冤情的。那个速度连1分钟都不到,我也奇怪下面那么多警察、消防,为什么没有人拦着他?”赖健生此前向警方出示身份证,希望能上前劝说陈富超,但是被婉拒了。等围观者反应过来,他已经从陈富超背后爬上同一条钢架,然后双脚夹住横梁,双手一撑就往前挪一点。“朋友,你贵姓?你在干什么呀?”陈富超向本刊记者回忆,赖健生当时这样问他,他背转了一下身说,有人欠自己钱,现在活不下去了。“他说,握握手,大家交个朋友吧。我当时就松了一只手,本来我也是两只手紧紧抓住桥的。”陈富超现在回忆,说自己当时“完全懵了,无意识地松了一只左手”。扭身说话本来就已经有点失去平衡,再加上松手,对赖健生完全没有防备的陈富超,被突如其来的一掌推下桥去。
跳桥者的逻辑
( 老式钢架结构的珠海桥是珠江上最早建成的一座桥 )
采访他的记者一天几拨,已经看不出愤怒。经过多遍梳理,陈富超能把自己对于赖健生被“买凶杀人”的怀疑用“1、2、3”概括出来。最重要的理由是:“如果不知道危险,他为什么不抱着我跳下去?”根据陈富超自己的叙述,5月21日早上,他吃完早饭,拿好条幅,上了一辆公交车。他很久没有给茂名老家的父母妻儿打电话了,他说:“我没有脸见他们。今年春节我不敢回家,又来了4拨人把我家的门砸烂了,坐在那里要钱,不走。”32岁的陈富超早在1997年就从农村出来做建筑工。家里兄弟四个,他排行第二。“我们四个都是做建筑行的,早年出来什么也不会就都学这个,辛苦十来年,后来我自己也拉起几十个人,在外面承包工程。深圳、广州我都干过,以前我的财务账都清清楚楚的,从不欠人家钱”。陈富超这样告诉本刊。
陈富超曾经说过“要推我的人给我医药费3万元”,但他更多的潜台词是“实在没有办法支付医药费了”。他在对本刊的陈述过程中,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着家人的尊严。“我有老婆和孩子,媒体太多了,他们昨天才刚刚离开,我不想孩子害怕。”尽管在厉声指责赖健生时还是不管不顾的样子,但一谈起家人,就说“老爸老妈60多岁,享不到我的福,老婆结婚这些年,没有一天好日子过”,说着就眼泪汪汪的。
其实陈富超讨要的款项并不多,只有6.5万元。“2006年9月26日,我经过老乡介绍认识了富丽建安五分公司的龙有勇。当时我也不知是二包还是三包了,总之是为了科学城的‘林语山庄’项目,签了工程的《联营合同》。”按照这份合同规定,每个月陈富超的工程支出,下个月就由龙有勇支付85%,所剩下的尾款按照国家结算规定,在工程完工后付清。陈富超说他包揽下的两栋楼,并没有完全做完,“后期我没有钱了,楼又被项目方承包给了别人”。从开工到2007年9月转手,陈富超说他的工程进度款已经支付了1000多万元,“其中550万元是龙有勇给我的,剩下的是我欠材料商们的钱,其中230万元我已经垫付了,是贷款、向亲戚朋友的借款,还有高利贷。龙有勇一共欠我600多万元”。
陈富超说他之所以愿意在账目未清的情况下退出“林语山庄”,很大部分是因为“龙有勇答应我,2007年底先给我10万块钱,剩下的等工程整个结束再给算清楚。我们当时签了承诺书,承诺得好好的,欠材料商的钱,他核实,然后该给材料商给材料商,该给我的利润就给我”。但陈富超说他索要两次,只得到总共3.5万元。“2008年6月开始,我给他打电话就不接了,我一下子就陷入恐惧。我自己的利润无论10万元还是多少都好说,可是后续的600万元材料商的钱,都是以我的名义欠的,债主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催要了。”陈富超一开始不愿意把对方想成是故意的,“可是有一次,我朋友打电话说,看见龙有勇在工地吃饭,我给他电话,他接了,说自己在云南大理。我们当时约好了在某地见面给我钱,但是他始终没出现。”
随身携带的脏兮兮的背包里,有厚厚的一个大信封,其中有关工程款的各种借、贷、支付的证明,他和项目方签下的协议,还有许多开支明细和图纸。“我背着这些东西,已经在广州市奔波了一年时间。”他写下的欠条写着“6个月”或“8个月”,最高利息是“每月5分”。“我命不要了这些也不能丢,这些是他欠我钱的证据。”陈富超说,他自己流浪在广州的一年中,有时候去朋友处借住,有时候在工地上打点零散工维持温饱,“我把这个包垫在枕头下面,做梦醒来就摸一摸”。
“我去过他们公司无数次,说他在工地,到了工地又说没见到。我在工地蹲守过一个星期,每天天不亮就去,很晚没人了才走,也没看到他。我去公司,前台小姐说,‘领导都不在,我刚来什么也不知道’。”陈富超去过工程所属的萝岗区法院,“他们说你起诉他,要委托律师……中间的我没有听懂,只听到一句‘你把律师费交了’,我问多少律师费,他们说你这么大的案子,600万元,要交很多律师费的。那时我的生活费都靠打工来的。”
从法院出来是2009年3月11日,陈富超又回到了“林语山庄”。“我坐在D栋的28楼,好漂亮的房子,就是我自己做的那栋,我好绝望。”陈富超说他坐在楼顶不肯下来,第一次上演了跳楼秀,当时引来了警察、消防和项目所属公司的负责人。经大家劝说,他下来了,因为公司负责人答应一个月内把6.5万元先付清,H栋和D栋这两座由他施工的大楼图纸也给他晒出来,按照图纸去公司的结算中心把数字对清楚。陈富超说他满心欢喜,以为自己的极端行为终于解决了问题,没想到4月10日一个月期限到期,打电话给负责人,却得到了“龙有勇说已经把6.5万元付给你了”的说法,至于图纸和600万元,更加成为泡影。
“要证据,我什么都有啊!”陈富超说他这一次真的绝望了,他用尽力气,还找到“当时一起处理这个事情的警察。我找了警察很多次,他们见证了那个总经理对我说的话,有个警察叫王兴福,真的很好心,他去帮我问了总经理,还是没结果。我又去了萝岗司法所,那里的人也很好,答应帮我约龙有勇出来,可后来说‘龙有勇不肯出来,我也没办法’。”陈富超说他已经走投无路,“海珠桥报纸上最近经常看到,那么多桥就这个影响大,媒体都会来。不然,我和你说人家欠我几百万元,你会来报道吗?”
赖伯:突现与隐匿
如果赖健生没有出现,对于公众,这不过是又一场充满怨愤的诉苦。在成功劝说下桥和豆腐块文章配图登出后,陈富超将和此前多起“海珠秀”者并列同一个名单。然而赖健生的突然一掌,使陈富超跌向了桥面上已经摆放了三四个小时的充气垫。“我当时的裤子被一个钉子头挂了一下,使我扭转了方向,不然我就是大头朝下的。”陈富超告诉本刊记者。赖健生推下陈富超后,66岁的他白发飞扬,骑坐在桥顶曾露出胜利的笑容,还向围观的群众举手致意。“因为当时响起了一片掌声,但很快就有人朝老伯投掷汽水瓶,还骂他。”一个参与救援的巡逻员告诉本刊记者,“人一掉下来就发出一声响,那不是掉在地上的声音,而是一种折断的声音,陈富超脸上的表情很痛苦,我们就赶紧把担架抬了过去。”
赖健生原本高兴的表情瞬间就变得紧张起来,他向身边的警察争辩说自己是要救人。“他说什么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也和我上了车,一起去医院,他路上对我说了句什么,警察说‘不许说话!’他就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我。”陈富超向本刊记者回忆,“全世界都相信他是好心,我不相信他是来救我的,有这么救人的吗?谈判的人都是轻声细语地慢慢问我。”陈富超怀疑赖健生的最大理由是,“他自己好好地双脚勾住,安全做足,而欠我债的人早就恨我了。”腰椎第一节、肘、腿都骨折,腹腔积水的陈富超告诉本刊记者,他不能理解警察为什么放走了赖健生。
赖健生的妻子梁丽珍在接受本刊电话采访时说,赖健生看到来保释自己的妻子和独生女儿,第一句话是“老婆对不起,我好心办坏事了”。此后梁丽珍通过广东电视台的记者公开露面,赖健生却再无踪影。查找和探访了他与女儿各自的户籍所在地和住址,都已经搬走。“他压力太大了,一辈子这样的一个人。”梁丽珍恳求本刊记者不要再查访。在梁丽珍的解释中,“他神经衰弱很多年了,早年就脾气不好”。因为对陈富超受伤负有责任,梁丽珍更倾向于将丈夫的行为说成是“精神有问题,一时冲动”。梁丽珍与媒体记者见面时还带了赖健生平时服用的药物,安眠以及抗抑郁的都有,希望把丈夫的动机解释成“病态”。尽管一再讲丈夫“神经”,但是梁丽珍还是忍不住讲到赖健生曾经多次抓小偷、帮助指挥交通的事情。这些事情反映最集中的证据,就是2006年赖健生在洛溪大桥众多媒体面前,将一个“跳桥秀”的年轻人救下,还受了腰伤,那次得到了海珠区见义勇为市民奖,奖金1万元。这次奖励大大鼓舞了赖健生。
“我认识他30年,从来都知道这个人是这样。”林玉书是和赖健生在广州电机厂同一个模具车间开磨床的,他告诉本刊记者,赖健生出事后他打电话过去,没有人接听。“他上世纪60年代从海南当兵回来就在我们车间了,但我们谈不上是朋友。他一辈子都是工人,工资在最低的那一档。全国涨工资了他才会涨,退休也不过1700元。”林玉书后来做到了车间的书记,直接领导赖健生,“他连个班组长都没当过”。赖健生在厂里是名人,是因为曾经在工会开大会时,他为了争取工人利益,用小刀划破手指写血书。“那还是‘文革’时期,大家都情绪激动,赖伯说是争取大家的利益,可也没人真的感谢他或者认同他。在我们看来,他只是用过激行为引起上层注意,效果并不好。”赖健生的思想单纯又固执,在林玉书看来,是典型的“痴线老广”。他告诉本刊:“热心肠是一回事,本来他帮的人,他也会直言说人家这不好那不好,搞得全厂人都不敢和他交往。他又整天找领导麻烦,见谁说谁,所以人缘也不好。”在赖健生曾经居住20多年的穗发小区,邻居们都记得“赖傻佬看见小区里乱停车,就去给人家贴大字报”之类的事,“赖伯最爱说‘看不下去’,但别人可能就是发发牢骚,他就直接上手做了”。
赖健生在海南的战友回忆说:“他曾经天不亮天天挑水浇地,我们以为他是为了表现,可现在一看还真不是,他这辈子都不是党员。”梁丽珍和林玉书都觉得,赖健生看起来简单冲动的个性,实际上有很多来自内心的追求。“劝了多少年也不听的,不过他画得一手好画,国画、版画无所不包,厂里的展板都是他一个人画的。”冯志和赖健生做邻居十来年,他说:“赖伯是我们厂最早听西洋音乐的,上世纪80年代初广州第一个搞全国音像展,他就花很高的价钱买了一套高级音响,回来放小夜曲。”冯志也因为经常听赖健生放音乐,喜欢上了古典音乐,“有时候我们会去他家里听,他静静听音乐的时候人很好,听得很感动”。
赖健生的个性到退休后表现得更明显。“他是2000年左右才退休的,有时候看见他随身带剃刀,帮人剪头发。”冯志说,那时的赖健生又瘦又小,身体一直不太好,总是去看病,胃痛、头痛、心脏病、神经衰弱,“我经常看见他提着药包回来,打个招呼,他也不多话。他老婆不是我们单位的,看起来三口人日子也能过。我以为他这样的人总是要做些什么的,他远远走过来就有股劲,我觉得他是有别于我们的”。冯志的妻子也60岁了,“现在的好和坏,被网上的人一说,还哪有什么好、什么坏呢?”她叹口气,“看到赖伯被骂,我还让老头子打电话过去,问问,安慰一下,电话也没人接”。她问记者:“你看那个视频了,消防说陈富超落到了垫子边上,所以受伤了,可是那是边上吗?”她颇无奈地笑着,“当然也不是垫子的最正中啦。”
负责救援的越秀消防中队的彭长宝向本刊记者解释,没有说气垫没有充满,而是说“受力点不均匀或太高等因素都很危险,气垫是下策,并不能完全保证安全”。不具备这样知识的赖健生仅凭个人判断将陈富超推下,梁丽珍对记者说,“他说过他是因为看不下去堵车5个小时,他要我表示歉意,但他也说了,不后悔”。■
(本文涉及的龙有勇和陈富超债务纠纷的叙述,记者向龙有勇求证未果,仅记录了陈富超的说法。特此说明) 海珠桥陈富悲剧一场三重因素事故跳桥